說起了蛟精摩卡,魏野袖子一拂,那滿盛著拒馬河水族的白瓷荷花缸已經從袖囊中脫出。


    荷花缸周身水光閃動間,禁製稍鬆,一聲龍吟裏,蛟精摩卡帶起幾捧水花,飛了出來。


    盤旋在荷花缸上,這條蛟精依舊戒備地望著魏野:“放俺來出來作甚?你不是對俺戒備得很,都不許俺跟著師兄開辟水府?”


    魏野聽他抱怨,也不在意,隻是反問道:“你倒是想得美,然而白鯉君在魏某門下尚有大用,哪能讓你這熊孩子過去亂了我的戰略部署?你想要跟隨白鯉君,也成啊!你替魏某在此做個鎮守汴河的水府提督,待到魏某功成之日,便放你去桃花山玉波池和你師兄團聚。”


    說話間,仙術士指尖向著水麵一指,頓時一團水汽聚攏過來,轉眼間就凝成了一粒冰露。


    這粒冰露中,隱隱有符篆隱現,正是玄霜青女真符。


    真符冰露盤結之間,就化作了一枚符珠,正落在了摩卡額頭上。


    符珠嵌上額頭,摩卡隻覺得一股寒意透腦而來,然而他動轉之間,卻見自己周身湧起一片雲氣,細看來卻全是細碎冰晶。


    再將身子一動,頓時就見著片片寒雪飄飛而來,那一片片六出雪花,看似極不起眼,然而六棱花枝都如同利刃一般,輕而易舉地在四周石壁削下一層石皮。


    摩卡被魏野降伏多時,也算是沒吃過豬肉卻見過豬跑,當下就叫道:“這是太陰元真劍氣還是洞陰玄暉劍符?”


    “錯,這是魏某在房山斬殺一個女吸血鬼真祖時候,以流霞水母與太陰劍氣為本,創出的天月霜劍之招。隻是魏某這流霞水母孕養不易,沒多的給你糟蹋,就隻好勾招些許癸水精氣,留個簡易版的,讓你辦起事來更有效率些。”


    說罷,魏野一揮手,水麵之上浮起了整個汴河水道與暗渠的流域圖:“汴河水道上的問題雖多,趙宋的轉運司也算是有名的耗子窩,可這是吏治的問題,倒不用你這個鎮守提督理會。魏某要你做的,是另外一件事——”


    說到這裏,就算神經大條如摩卡,也感到一股殺機逼麵而來,不由得一個哆嗦。


    隻聽魏野一字一頓地道:“這鬼樊樓自從五代以來,從來就是藏汙納垢、亡命聚集的齷齪地方。太平年月不去管他,可到了要緊時候,這裏就像是個定時爆破裝置——你也不用去管什麽是定時爆破裝置——總而言之,魏某給你三個月世間,你率著這群水族,先摸清楚了這鬼樊樓裏各方勢力的底細。尤其是要查清楚,這裏可有什麽異端邪教活動!”


    說罷,魏野一揮手,連著那白瓷荷花缸一並落入水中:“每月初一十五,你親自來給我回報消息,不要忘記了。去吧!”


    得了這個“去吧”,摩卡望了一眼趴在魏野頭頂的司馬鈴,似乎還對自己被拿來做“蛇環”的經曆心有餘悸,隨後就飛快地潛入了水中。


    望著那一條蛟影緩緩潛伏於渾濁水中,魏野長出了一口氣。


    說是氣,然而從他口中噴出的卻是細碎冰沙,觸地有聲。


    而此刻,魏野的麵上,一時紅,一時白,寒熱交替,變化無定。


    仙術士也不管這些變化,隻是望著水麵微笑道:“所謂‘下水道的鱷魚’,這是後古典時代有名的都市怪談,這汴梁城裏,也該有個‘鬼樊樓的蛟龍’,才見得古今輝映,不讓後世專美啊。”


    司馬鈴趴在魏野頭頂,伸出前爪按了按魏野的太陽穴:“阿叔,你的冰火交衝後遺症更嚴重了,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製造都市傳說!”


    “工作不忘娛樂,這才是正確的人生態度啊!”


    ……


    ………


    如果將目光從地表之下的鬼樊樓轉到燈火通明的大相國寺中,便能看到大相國寺的住持智清和尚,正對著那封落款“戒兄智真”的書信皺眉。


    此刻智清和尚的禪房內,已經聚集了寺內六十四院的管事和尚們。


    說起來也是好笑,大相國寺六十四僧院,還是仁宗年間的舊製。到了神宗熙寧年間,因為大相國寺大僧院套小僧院,一個僧院配一個香積廚的規矩,大家做起齋飯來,光生火冒煙,都堪稱壯觀。


    而因為各院香積廚裏燙酒的、燒肉的、燉羹湯的,從早到晚不絕,也不止一次鬧出火災來。當時神宗任用王安石等新黨,變法革除舊弊的時候,大相國寺也屬於整改目標。


    原本的六十四僧院,在大刀闊斧的改革下,就成了八禪二律的十個大院。那八禪院是寶覺院、慧林院、智海院、寶梵院、佛牙院、寶嚴院、定慈院、廣慈院,二律院是河沙院、普慈院。


    雖然建築給合並成了十大僧院,但是原本六十四院的組織還是依舊保留下來。原本各院的院主,便是大相國寺管事的上等執事僧,依舊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這一群群的和尚,依著彼此師門出身,也都坐得有講究。那監寺、都寺、維那、書記、首座這些地位清要的管事和尚,就坐在智清和尚跟前。那管財貨的提點、院主、藏主、殿主、閣主、化主、浴主,雖然離得遠些,然而誰也不能小覷他們。


    至於那些廚頭、茶頭、塔頭、門頭、磨頭、菜頭、莊頭,人數雖多,也還算是體麵,但在得賜紫袈裟的智清住持麵前就隻能靠邊站了。


    對於智真長老這封書信,智清和尚本意是想拒絕的——大相國寺乃是天家的家廟,寺內的上等管事和尚,都有僧官身份。盡管這些年官家好道,對大相國寺少有恩寵,但是底蘊仍在,常住僧人數千,火工道人、沙彌幸童不計其數。一個上等職位,不知多少人去搶!


    你雖然是個師兄,又怎麽知道師弟我住持大相國寺,方方麵麵都要顧全的辛苦?一封信寫將來,就要舉薦一個來曆不清不楚的莽和尚做執事僧!


    麵上不動聲色,智清和尚將書信放下,先向著四周眾僧說道:“五台山文殊院處,我師兄真大師寫了一封薦書,打發他門下僧人魯智深常住本寺。那魯智深是個軍漢出家,在五台山上大鬧禪堂,真大師管束不得,隻得打發他來本寺,還要討個執事僧的差事,此事諸位怎麽看?”


    一聽到“執事僧”三字,下麵就轟地一聲響,那些監寺、維那,嘴上不語,眼角都是冷笑。那些院主、殿主,也不發表意見,隻是搖頭。


    反倒是那些廚頭、茶頭、磨頭、莊頭,一個個七嘴八舌:“這還成什麽規矩?外來遊方和尚,要入寺掛單,就該依著清規,先從雜役僧做起。便是有薦書在,也不過隨堂就參,豈有一來就要做執事僧的?”


    這還算是顧忌自家臉麵的,還有的就直接不客氣了:“俺們莊嚴院雖然被裁撤了,但本院一脈,掌管寺裏磨坊已經有百年,這是祖上傳下的買賣,沒有讓人的道理!”


    “茶頭一職,都是俺們降魔禪一脈掌管。這點茶、分茶、鬥茶的手段,也是一門心傳,從不與外人的。若是什麽粗手粗腳的和尚,分不得泉水、江水的好壞,嗅不出龍團鳳餅的滋味,豈不壞了本寺的名聲!”


    當然還有幾句話,是在座的僧人都清楚,卻不說破的。那茶頭也好,磨頭也罷,每年從他們手裏過的好處,沒有不伸手的。給尋常和尚吃的茶裏摻陳茶,磨的麵裏頭混粗糧,都是再常見沒有的手段。


    旁人也不過冷眼看他們一眼,倒是有個都寺開口道:“本寺內常有達官貴人、仕宦人家往來,又是帝王家廟,常要應奉宮內做佛事的,不好將外地僧人留於本寺內。可住持要顧著真大師臉麵,依著小僧愚見,隻能找本寺在汴梁的各處產業,找一個沒甚大出息的所在,遠遠地打發他去了便是。”


    聽了這話,那些茶頭、磨頭、莊頭都放下心來。隻有那菜頭一脈,有些不高興。


    果不其然,就見都寺對幾個菜頭道:“我近來與提點、藏主們盤賬,見酸棗門外東嶽廟旁,退居廨宇後麵那個菜園,時常供應菜蔬不上。我問了幾回,都說是被潑皮侵擾,你們又管束不得力,索性就讓那魯智深去那裏便了。若他能管束得力,便讓他做個菜頭,若他管束不得,住持也好有話去回真大師。”


    菜頭們還要分辨,就聽得智清住持開口道:“酸棗門外那個菜園,本是燒朱院惠明院主一脈的產業。可早在二十年前,燒朱院一脈已絕了傳承,如今便叫那魯智深去那裏主持便是。”


    聽得智清住持發話,菜頭們也隻得點頭道:“俺們謹遵法旨。”


    隨後便有知客僧,去給魯智深傳話,又講了一通“得了一年優異的菜頭,便升個塔頭;得了一年優異的塔頭,便升個浴主”的話頭來。倒是和千年後那“一年績效優異的員工,升個組長;一年績效優異的組長,升個科長”的宣傳一般無二。


    至於一個上班族,拚光了青春,熬幹了心血,臨退休才混了一個科長之類現實,不論是和尚還是幹部,都不會去講。


    到了早上,智清禪師升座,先令書記寫了榜文,大略是:“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前來住持,自明日為始掌管,並不許閑雜人等入園攪擾”雲雲,又差人去酸棗門外嶽廟後麵掛起榜文,方才押了法帖,喚了魯智深上前受職。


    魯智深領了法帖,收拾起行囊禪杖,便離了這座天下第一大寺,跟著來領路的和尚,往酸棗門方向走去。


    領路的和尚,倒是個喜歡饒舌的,向著魯智深道:“師兄好個造化也,俺們在新酸棗門、舊酸棗門外都有菜園。隻是新酸棗門那一處菜園,就未免冷落寂寞許多。可不比新酸棗門的熱鬧。”


    說著他手向著前麵一比,說道:“從舊酸棗門到晨暉門,這汴梁東南一條大街,最是鋪麵多,攤子多,小買賣多。離著潘樓、瓦子、勾欄都十分近。便菜園前頭,有東嶽廟、十王宮、玉仙觀、萬壽觀,雖然都是道觀,可廟會也不算少,尤其萬壽觀的女冠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可惜這和尚欲言又止的模樣,魯智深卻不理會他,隻是問道:“灑家聽說,那菜園是什麽燒朱院的地方,卻不知什麽叫做燒朱院?”


    聽到魯智深發問,這和尚嘿嘿笑道:“那燒朱院也算是本寺一大奇事了。燒朱院的第一代管事師傅法號上惠下明,他老人家念經拜懺全不精通,講經說法也沒口才,卻燒得一手好豬肉,不知道多少做官的,都去與他談禪,就為了嚐一嚐他最拿手的燜豬肉。因此上,這一院就叫做燒豬院,隻是當年翰林楊學士嫌‘豬’字不雅,便換了個燒朱院的名頭。如今這一院早就沒了傳人,也沒人學得惠明師父的好手藝,除了俺,怕再沒幾人知道這件事了。”


    說著,這和尚搖了搖頭,一派唏噓之態。


    魯智深也不管他,隻是朝前走。雖然街上人來人往,處處人流擁堵,可是見著他肩上那柄玄鐵禪杖,人群依舊止不住地給他讓出道來。


    直走到了酸棗門外,隻見著街道兩旁,除了一座座店鋪,又有好幾處道觀的山門佇立。領路的和尚就在前麵指指點點:“師兄你看,那便是十王宮,供奉的是陰司十殿與五道老爺的香火,對麵那便是萬壽觀,每年重陽,這裏的菊花酒也甚是有名。再朝前走上半裏,那大宮觀便是嶽廟了!”


    正說話間,卻聽得街麵上響起一個聲音:“可了不得,前麵玉仙觀裏姑子打人啦!”


    隨著這一聲喊,街上不知多少行人都停下腳步,朝著前麵趕去。


    魯智深與領路和尚不由自主,也被人潮擠著,直向著前湧!


    還不曾到得那小道觀跟前,就傳來一陣陣少女的怒叱聲,還伴隨著一陣陣的慘叫:“啊呀,可不得了,把個高衙內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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