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的辰光,依然平靜若古井之水,不起半點波瀾。


    相州湯陰縣報了一起剿匪案子,升賞了幾個緝探弓手,另外附贈桃花山上潭龍顯靈的祥瑞一樁。


    雖然桃花山上貨真價實地多了一條將來有分化龍的白鯉,但說真的,自從趙佶登基後,以實際行動表明了他好道崇真的虔心,全天下的神仙靈跡就多得像耗子一般,很有些嚴重貶值的傾向。大宋數百州縣,差不多都能翻檢出幾個高人送京麵聖,至不濟也能目擊到好些位天仙下凡。


    但是大宋天子這麽些年來,身邊隨侍的高人總算也見過那麽幾位,眼界早已鍛煉出來了,對尋常好為大言的江湖術士,多少已經有了些免疫力。區區河東小縣的潭龍祥瑞,如今還真不放在趙佶的眼裏——除非真有人抬了一條活龍來給大宋官家開眼。


    可是誰有這個閑情雅致,專門為了讓趙官家開眼界,就好勇鬥狠地去捉一條龍來?


    起碼魏野就覺得,那位善畫花鳥、寫得一手好瘦金體的趙官家,在自己麵前沒有恁般大臉來著。


    傳了嶽飛驃騎心印,又看著魯智深調教了一番牛皋、張顯、王貴的武藝,魏野拍拍屁股就走了人。至於圍觀嶽飛他們一身的披紅掛彩,土頭土腦地接受湯陰縣的表彰?


    未來名將們初露頭角的青澀歲月,這等場麵不要說魏野不怎麽感興趣。就是魯智深這莽和尚,出家前好歹也做到了關西五路廉訪使的位置上,正兒八經的入品武臣,哪裏有心思看這個熱鬧。


    說起來,魏野還是頗為佩服魯提轄這點的,宣和年間的廉訪使者,便是宋代特有的走馬承受一職。正兒八經的走馬承受,多是內宦擔任,權力也不算小了,有禦史般的風聞上奏之權,地方上的軍政刑獄之事也全能攙和上一手。當然魯智深那廉訪使比較特別,屬於西軍體製下的差遣,不然的話,也不至於打死一個鎮關西,就被逼得要上五台山出家去。


    但以西軍在關西五路那等尾大不掉的情形來看,轉為藩鎮就是既定的曆史進程。而魯智深這個關西五路廉訪使轉正,那也是早晚的事,用心經營下來,說不定又是一個百年傳家的西軍將門。


    不過就魯智深這號耿直性情,還有一百零八魔星轉劫成人後一水的不近女色趨勢,隻怕將門傳家什麽的也沒啥指望就是了。


    之所以魏野突然對魯智深出家前的官運如此關心,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有一個很實在的問題擺在麵前——


    做到了關西五路廉訪使的官人,哪怕隻是武官,在某些時候也總有大宋版的官場福利在,可是能省掉很多麻煩。


    就比如現在,離開了相州地界,已經遙遙能望見黎陽津的時候。


    黎陽津是黃河上少有的大渡口,與關中的風陵渡、洛陽的孟津渡、大名府的馬陵渡比起來,黎陽津的地位更得趙宋重視一些。原因無它,由黎陽津渡河,到了對麵的白馬津下船,便等若直入京畿之地,汴梁城已然在望。


    因為地理位置正在衝要之處,黎陽津所在的黎陽縣也隨之水漲船高。宋時對縣一級行政區的劃分,分為赤、畿、望、緊、上、中、下七等,黎陽縣就屬於第三等的望縣,屬浚州州治所在。


    同樣的,黎陽津也不比那些寥落無聞的野渡頭,是掙擺渡錢的船戶真金實銀地從官府承包來的,而是大宋少數官營的大渡口所在。


    既然曰“官營”,自然也有監渡官,有維持秩序的禁軍與廂軍,還有不論古往今來都最招人厭惡的稅吏。這一整套的班底,可不止是守在黎陽津收收商稅那麽簡單,也維持著黎陽津左近的治安,駐紮的軍馬還有守護黃河大堤的責任。更不要說黎陽津前商旅往來,人煙輳集之下,也成了一處大鎮,逆旅客舍、車船腳店鱗次櫛比,食鋪酒肆更是多如民家。


    這樣的地方,雖然事務煩劇,但也是撈錢的好所在,位居清要的士大夫看不上,可那些沉淪選海、一輩子也休想換上七品綠袍的風塵俗吏,可是為之搶破了頭。


    而這些青袍雜佐官,不管是監稅還是監渡,生發之道全在往來商旅頭上。


    別看魯智深有一份趙員外替他買下的正經度牒,比起尋常商旅少了在衙門辦理路引過所這道手序,但到了黎陽津前,這度牒可是排不上什麽用場。


    原因無它,隻在於黎陽津這種官營大渡口,都有一項有名的雜稅“渡河錢”。


    這筆錢不在渡河的正經船費之內,而是由監渡官專門征收的稅錢,也並不上繳國庫,而是由黎陽縣自己截留,充作衙門經費。因此上,這渡河錢收起來就沒有個一定之規,全憑州縣衙門自己定標準。


    而以趙佶用事以來,吏治敗壞的風氣,這渡河錢的標準也是一路走高,眼下黎陽津的渡河錢,已經漲到了一人數百錢的標準,而且這是純銅的價碼,交鈔的話更得翻倍。至於那些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商人,更有名色繁多的糴本錢、和買絹之類雜稅等著征收,不剝上幾層皮絕不罷手。


    還未到黎陽津前,這名聲就塞得魏野滿耳朵都是,反倒是魯智深從來有個小事不管的性子,到了黎陽鎮前,便與魏野挑了一個二層高的酒樓進去坐了。


    許玄齡與蛤蟆王超便沒有這等好運氣,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他們得到渡口去問一問行情。


    在酒樓上揀了一個齊楚閣兒,待詔見著進來的客人乃是一道一僧,依舊滿臉殷勤,道一聲:“先生,師父,鄙店的素酒卻是好也!今日有汴京新到的禦桃、金杏,先生們枯坐也無趣味,且請用些時令生果,吃幾杯素酒,俺們隨後便來伺候。”


    說話間,這待詔早將一盤盤鮮果送了上來,雖然隻是京北集鎮的尋常酒樓,所用的也都是通體象牙白、口緣鑲銀扣的上等定瓷盤。若在早年間,這等金扣銀棱的金裝定器,放到寇準那等以豪奢著稱的宰執府邸裏也是有體麵的,如今卻成了酒肆待客的尋常器物,汴梁富貴,未渡河時,已經可見一斑。


    魯智深可不管什麽富貴不富貴,望著滿案的素果,隻是喝道:“灑家既不吃齋,又不是猢猻,你隻管將這些物事搬上來作甚?有甚下口肉食,一發地擺上來便是!”


    聽著魯智深那一嘴的關西口音,那待詔臉上還是陪笑,心下就有些鄙薄起來,還是一旁魏野開口道:“莫看魏某與這魯師父是北麵來的,卻也少不了你們的小賬。吾等修行人,也不要什麽女娘唱曲高樂,隻要清靜為上,莫叫那等賣唱的人物闖進來,掃了吾等清興!”


    待詔得了這個吩咐,笑著行禮,輕輕巧巧地退了出去。不多時,便將些桃仁、銀杏、鬆子之類幹果,雕木瓜、酥胡桃、砌香橄欖一類蜜餞,連著些鬆脯、炙臘肉、糟鱘魚之類醃鮓,登時擺滿了一桌子。


    就連酒水,待詔也把那味淡似水的素酒撤了去,換成了一壇京西路有名的金泉酒上來。


    留下這幾色壓桌菜,待詔再度告退,留下魏野與魯智深對飲。


    可剛喝了幾杯,就聽著外麵傳來一陣陣的唉聲歎氣的聲音,雖然有齊楚閣兒這樣雅間隔著,依舊清晰入耳:


    “常監鎮做了三年監渡官,這黎陽鎮天都被他刮得高了三尺!”


    “渡河錢收到了七陌一人,已經是活脫脫在扒皮了,如今卻要翻番,改成一人二貫,還不算其他雜捐——這簡直是要把人連骨頭都丟入鍋裏熬油!”


    不用說,這都是要渡河的商人在發牢騷。


    陌者百也,可如今的風俗,一陌卻是七十五文。就算如此折算,五陌錢也不算是個小數目,在河北,這七陌錢可是足夠三口之家半月的花銷。


    但是到了當下,卻有一個問題是商人們怎樣也無法忽視的:


    那就是自從趙佶登基、蔡京用事以來,神宗、哲宗年間的積儲差不多被糟蹋大半。為了應奉趙佶這位風流天子,主持財計之事的蔡京也沒有點石成金的本事,隻能到處拆東牆補西牆,結果就是物價飛漲,鈔法大壞。


    中原地方,不管京東、京西,米價已經漲到了一石二貫的高價,原本蒸餅、油糍之類吃食,都是一兩文錢一個,如今都漲到了七、八文上下。汴梁中人因為享受著大宋各地膏腴輸入而來的福利,感受還不深切,可是京東京西卻早有苦不堪言之感。


    當下就有人抱怨道:“俺們頂風冒雪,幾個月的路頭走下來,所得的利錢也不過百貫,這點錢鈔落在東京,卻是鳥用不頂!隻請那些開封府的吏目吃一頓席麵,再搭個潘樓街東十字大街瓦子裏的女書,就能花掉二成上下。一趟汴梁跑下來,賺得恁少,貼本得恁多!”


    這些抱怨的商人,大抵都是些沒跟腳和後台的行商。這樣的商人,大半輩子都辛辛苦苦地在滿布山寨、黑店、賊船、豪強的旅途上跋涉,稍不留神就變成了黑窯裏燒出的烏盆、野店裏新蒸的包子,能遇見一個不吃人肉的山大王都算是三生有幸,好歹能落一具全屍。


    也正因如此,他們的利錢也真算是拿命換來的,一文錢都輕拋不得,偏偏還要去填衙門的狗洞,換了誰都要叫喚幾聲。


    魏野在齊楚閣兒裏聽著這些商人抱怨,端著酒盞若有所思。


    從趙宋開國算起,這所謂的天水朝,從來就和幾樣絕症相始終——民窮、兵弱、財匱,還有一代代刷新著下限的士大夫無恥。


    隨著蔡京用事,還打著王學旗號的當道諸公,是一點王安石那樣的憂國之心都沒有了,除了政爭便是撈錢,也絲毫不見慶曆、熙寧年間的士人風骨在。上麵是倒行逆施,下麵是醉生夢死,雖然有蔡京為首的“六賊”當了背鍋俠,可是這宣和年間的蠹蟲,又豈止是區區六賊可以概括的。


    一麵是徹底敗壞的政局,一麵是冗官冗兵帶來的沉重稅賦與徭役,就算趙宋號稱撫民有術,對內維穩的手段已經做到了農耕社會的極致處,如王小波、楊幺之輩依舊是從來不絕。


    何況從趙匡胤篡國時候,便玩出了一手玉斧劃界的把戲,燕雲、興靈這樣的漢唐故土,不是契丹盤踞,便是西夏竊奪,至於大理、交趾還有於闐、黑汗諸小國更不用說。如此戰略態勢,可以說是惡劣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以至於後人論史,偏激些的幹脆把趙宋與契丹、黨項一道,統統列為了曹魏、孫吳這號的割據政權。


    隻可惜了那些將一腔碧血灑盡,也難挽天傾的仁人義士!


    至於仙術士自己,那沒什麽說的,一手導演過漢末宮變,把乾隆朝的大朝會變成了屠宰場的魏野,怎麽可能對趙佶這號浪子班頭有什麽回護之心?


    滿臉的嘲諷神色間,外麵待詔隔著齊楚閣兒低聲道:“先生容俺攪擾一聲,卻有一位許道人來尋,卻不知可是先生相熟之人?”


    放下酒盞,魏野應聲道:“正是魏某門下弟子,待詔,速領他進來!”


    許玄齡推開門走了進來,先向著魏野一禮:“山主,今日渡河船隻甚多,隻要交了渡河錢……”


    魏野聽了,先搖了搖頭:“玄齡,豈不聞龍之為物乎?其能大能小,騰隱不一,隻在‘乘時變化’四字上,既然咱們到了汴京,若不駭人耳目,如何算得入局?此地可沒有封天立戒之輩,拿著人前炫露神通的借口,來管我們的閑事——”


    ……


    ………


    黎陽渡前,監渡官常修坐在涼棚底下,手中搖著一柄倭扇,望著渡口處百舸爭流之景。


    黃河流經中原,水流要比在關西平緩許多,滔滔河水相隔,難辨兩岸牛馬。高大堅固的河堤,是自大禹治水算起,曆代中原王朝不惜人力財力,於長城之外又留下的一處人類工程史上的奇跡。


    千裏膏腴之地,車船往來之利,都因著這條長河,這條長堤而起。


    但在常修眼裏,這條河上每日浪濤聲聲,舟船往來,卻不比他在當中截留的錢鈔重要。


    說來也是可憐,別看黎陽鎮上往來客商把常修罵作常扒皮,可黎陽渡的渡河錢與各色雜捐,能落到常修腰裏的隻算是九牛一毛,大頭都進了黎陽縣衙,那位正經進士出身的縣尊手上。


    這等怨歸於下的手段,也是官僚體製下的常態。常修這等風塵俗吏也隻能捏著鼻子,把刮皮拆骨的手段一樁樁使將出來。不為別的,就為了將來好歹能弄到幾份地方監司的薦書,換一個五削圓滿,早日脫離選海!


    坐在涼棚下,常修看著手下兵丁按人頭收著渡河錢,一旁稅吏則是點驗著行商們的貨物,該抽頭的捐稅,絕對不會少了半文。常修眼睛也毒辣,若有行商夾帶貨物意圖蒙混上船,他餘光一瞥就能瞧見,隻是對這些行商,他也不過是扣掉些許貨物,倒沒有趁機打板子、上枷號。


    在宣和年間,似常修這樣還肯做事、能辦事、下手不算黑到家的官僚,都算得上是珍稀物種了。


    正搖著倭扇,看著手下稅吏查驗一個蜀地客商所帶的幾匹邛州綾,常修卻聽得那收渡河錢的地方一陣鬧攘:


    “便有度牒在身,要過河也須繳了渡河錢再說!”


    說話的人是常修手下一個隊正,平時跟著常修做事,眼光也算老辣了。麵前這一行人,隻見都是出家人裝束,卻是背劍的背劍,拿禪杖的拿禪杖,腰裏還係著戒刀。


    雖然北地的村漢,拿些樸刀、短矛之類兵刃走路不算少見,隻要沒有強弩、甲胄這類犯禁之物,一概好說。但是出家之人身帶殺器,那來路便絕對不正。


    尤其是麵前這個滿嘴豎針般胡須的莽和尚,一口關西腔調,怎麽看也不是個好路數。身旁那頭戴竹冠的背劍道者,滿臉討打般的嘲諷笑容,身上一件青錦道服卻近乎圓領公服的式樣,也看著好生古怪,說不定就是什麽大盜,甚或是山寨裏的軍師一流。


    這一來,先入為主之下,這隊正就更理直氣壯了:“何況你們這一行,道士和尚,形容裝束都甚古怪,誰曉得是正經出家人,還是改名換姓的賊人冒充?再囉唕,俺便叫人將你等統統拿下,下獄住上幾日,分辨明白再說!”


    這隊正也不是真的這麽勤於職守,隻是想詐上一詐。普通人聽見要下獄,腿肚子都得轉筋,不管是不是真有案子在身,也要將出錢鈔來買個平安,何況這麵前一道一僧,身上衣裳、隨身劍杖,都不似便宜貨色,說不定還真能詐出好些油水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那莽和尚雙眼一瞪,摣開五指便是一個巴掌扇了過來:“直娘賊!灑家一路走來,卻不曾見你這樣比賊還不要臉的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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