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鏡中的自己,史進疑惑地伸出手來,在額心摸了摸,卻什麽都沒有摸到。指尖摩挲的地方,隻有光潔一片,連花繡匠人下針的痕跡都一點不存。


    正疑惑間,門外吱呀一聲輕響,隻見一個管事模樣的漢子推門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半大小子,捧著一隻漆盤,上麵盛了一碗羼肉末的豆粥,一碟醋漬蕪菁,一碟鹽水豆腐,連著些醬瓜酸豆角之類。


    那漢子見了史進,愣了一愣,方才陪笑道:“尊客可算醒了?俺們太公自送了魏真人、魯師父走路,成天價都在說起尊客,不想今日尊客身子果然大好了。俺們每日送餐,都是囫圇個來,囫圇個走,今日卻總算有個結局了。”


    說著,這管事招呼那小子將肉末豆粥與幾碟子小菜放下,史進聞著那粥飯香氣,頓時饑腸一陣雷響,也不與那管事答話,拿起碗來就吃。管事的漢子見他吃得香甜,朝著那半大小子使個眼色,後者會意,走出門去。


    不多時,一隻滿盛肉末豆粥的砂鍋便被送到史進麵前,下麵還用幾塊已經不冒明火的火炭溫著,顯然早前便預備好了的。


    那管事的漢子安排好一切,向著史進躬身道:“尊客大病初愈,如今還用不得濃油重醬的吃食,且請點一點饑,俺們太公正在前麵花廳相待。”


    說罷,這漢子就站到一旁去。


    史進也是做過莊主的人,對這樣管待毫不在意,直把滿砂鍋肉末豆粥吃了一空,方才站起身來,向著那漢子道一聲:“且引俺去拜謝你們太公。”


    他發了話,那漢子忙側著身子替他在前引路,不多時,就與正等在花廳裏的劉太公見了麵。一老一少,彼此分賓主坐定,一旁小廝煎了兩盅胡麻榛子茶送上,大家先報了彼此姓氏籍貫,又講些雨水天候的閑話,方才說起桃花山上一夥山賊殺人祭鬼,卻被魏野率人剿滅的事來。


    劉太公人老嘴碎,絮絮叨叨,說了盞茶時候,都在讚譽“魏真人法力無邊”,直說過了“魏野飛劍斬智明”一節,方才向著史進道:“鄙莊上此番遭難,多虧了皇天憐見,使一位真神仙、一位活羅漢下降,真個是救苦救難、度生度厄。那一日,小老兒見魯師父渾身都是火燎傷口,焦爛一般,卻是將尊客搶出了那桃花山上賊窩,可見尊客也是個有後福的人,才有這樣菩薩心腸的羅漢爺爺來搭救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史進聽著劉太公言語,神色大變,隻覺得太陽穴又像針紮一般劇痛,不由得抱住額頭,身子一抖,就將手旁茶盅打翻在地。


    一陣陣的刺痛中,史進隻覺得眼前景色大變,眼前似有一幕幕畫麵流水一樣過去,最後定格在黑夜中,自己渾身冒出黑火,卻被魯智深從後緊緊抱住的時刻。


    劉太公顧不上心疼那摔碎的茶盅,隻是趕忙上前問道:“尊客,尊客,你這是害了什麽症候?”


    不待他問完,隻聽得史進怒嘯一聲,就這麽衝了出去。


    劉太公本來就上了年紀,哪裏攔得住猛虎一般的史進,隻是看著地上碎茶盅歎息,末了倒還不忘吩咐管事的道:


    “這史大郎怕是尚有些風症,此刻跑了出去,若道上摔著、河裏淹著,將來俺們與魏真人麵上不好看。你且將魏真人與魯師父留與他的那一包盤纏取了,尋一尋他下落,若他還害風病,便等他睡時,帶些莊客,將他抬入水龍祠裏,請湖神老爺看護。若他風病好了,便將那包盤纏與他,叫他也上汴梁去尋那相熟的魯師父。”


    劉太公的絮叨,史進此刻是一點不知,隻是朝前瘋一樣地狂奔,昏昏沉沉中,隻是一個念頭循環往複:“俺傷了魯大哥,俺傷了魯大哥!”


    也不知狂奔到了何處,隻見麵前一片茫茫野地,草深過膝,卻有人頭戴鐵冠,身披朱錦法衣,扶著翠玉短杖,立在史進麵前,正是道號玉京子的孤竹翁。


    見著玉京子,史進雙膝一軟,就跌坐在地上,隻是望著玉京子道:“竹翁,竹翁,俺卻害了俺那魯大哥。”


    玉京子低頭看了他一眼,反問道:“魯智深又不曾死,也不曾怨恨你重傷了他,與老夫說這個又有何用?”


    史進搖頭道:“竹翁是嫌棄俺,俺落魄江湖,是魯大哥與俺幫襯,俺不但沒處與魯大哥出力,卻還害得魯大哥重傷一場。俺史進自詡是個好漢,卻不想如今這般無用,隻拖累得兄弟為我吃苦!”


    玉京子搖頭道:“非也,在老夫看來,大郎身在局中,又沒有煉魔伏妖之力,不過他人之傀儡,如何都怪不到你的頭上。”


    史進還要爭辯,卻被玉京子一頓翠玉杖,打斷道:“大郎心下歉疚,說起來,不過是愧對魯智深,恨自己無能。這是心病,還要心藥來醫。說來說去,終歸是大郎你的本事太過低微,才惹來這樣一場魔劫。”


    史進不是個笨人,聽到這話,頓時福至心靈,猛地朝玉京子叩首道:“竹翁,俺知道你是個神仙,還望竹翁你指點俺一二!”


    玉京子點了點頭,語調淡然:“如此,老夫便指點你往江南一行,自然有機緣遇合。再傳你一部口訣,留心印在你元神之中,時刻調護指點與你,便不啻於師長隨身了。你且附耳過來——”


    那桃花村劉家的管事,直尋出村外來,見史進跪坐在路旁,兩眼瞪著空氣,似與什麽人說話。這管事的暗自叫一聲:“苦也,苦也,好端端一個漢子,如今還是瘋了。”


    他也不敢上去和瘋子搭話,等史進站起身來,方才壯著膽子喊一聲:“尊客,俺這裏有魯師父備與你的一包盤纏,且請尊客取用,俺這就回去稟告太公。”


    說罷,丟下包裹,站遠了十幾丈開外,隻是望著史進卻不肯走人。


    史進走上前去,隻見裏麵裝了些衣帽鞋襪與一口青鋼刃口的雁翎刀外,壓分量的都是金餅子,掂量起來也有十幾斤重。那包裹看似粗布,卻格外厚重細密,包了這些物件,絲毫不曾開線。他將那包袱裏的範陽笠戴起,一手提了雁翎刀,隻朝著南路走去。


    那桃花村的管事也不敢追他,隻是在後麵叫:“尊客,尊客,你要往哪裏去?”


    史進頭也不回,隻是大聲應道:“俺要往江南諸路走一遭,替俺答謝你們太公,俺史大郎多謝他管待!”


    ……


    ………


    “史大郎離了桃花山,將身來在大路前,欲將本領尋指點……”


    哼著走偏了的西皮腔,魏野手拈著掃描筆,筆下絲毫不停,腕子一抖,就是數千蠅頭小楷轉眼落在竹簡上:“凡射法,箭搖頭,乃是右手大食指扣弦太緊之故。其扣弦太緊之故,是無名小指鬆開之故。學射者有此病,射時用小草梢一寸,用無名指、小指共拾於手心,箭去而草不墜,即箭不搖擺矣。凡對敵射箭,隻是個膽大、力定、勢險、節短,則無不中人,無人能避……”


    一麵將戚繼光的《紀效新書》與《練兵實紀》一篇篇抄錄下來,再攙和進《武經總要》、《曆代兵製》、《守城錄》之類宋時兵書,刪改掉那些宋以後才出的物事,增益翻寫之下,也是幾十萬字的內容。


    除了這些傳統的兵學著作,還要再添上那些古典時代的操典、手冊。這其中還有一卷《肘後備要》與《軍中衛生條例》的合印本,是魏野格外看重的。雖然扉頁上的作者署名是“皇宋禮部尚書,檢校太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齊國公韓岡”,可裏麵的內容,怎麽看都像是古白話本的《赤腳醫生手冊》。


    這麽編纂下來,若真用竹簡作為載體,起碼能裝一屋子有餘。但是魏野下筆之後,方才寫在那一卷竹簡上的數千小字轉眼就化成了一個玄奧古篆,若在旁人眼裏,這卷竹簡上,隻有一個個無法辨識的鳥篆異文。


    這竹簡是魏野粗粗祭煉過一遍的咒具,別的妙用一概沒有,也就是強化了竹簡材質,防火耐用而已。但上麵鳥篆卻是魏野以驃騎心印為靈引,特製的密碼鎖。


    除了魏野傳授了驃騎心印的人物外,旁人看到這卷竹簡,隻見著滿篇鳥篆,不知所雲,哪裏知道裏麵是一部合集版的兵書大全?


    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雖然在小清新眼裏,趙宋是一個政治清明、風氣開通,從不因言罪人,非常有燈塔國風範的美好朝代。但這些“政治清明”、“風氣開通”的寬鬆環境,是專門給士大夫享受的,至於土裏刨食的泥腿子,可沒有士大夫的待遇,莫說什麽言論自由、私財神聖,就是生死也一般地係於人手!


    而在號稱政治清明的北宋,士大夫之家私藏讖緯、天文、軍陣之書,照樣是足夠惹動牢獄之劫的禍根災種。


    何況將要承接這一卷竹簡的年輕人,家裏與相州韓氏多少有點人身依附的關係,在這件事上就更得小心謹慎。


    沒法子,相州韓氏先出了一位遍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名臣韓琦,其子韓忠彥又是如今趙佶登基之初的宰相,就連蔡京大張旗鼓地立元祐黨人碑,整治舊黨名臣,也沒能將反對新黨的韓琦父子徹底打翻在地。就算在眼下,韓琦當年所築的晝錦堂,差不多就徹底取代了相州的知州衙門。


    如此閥閱之家,算得上是趙宋天水一朝少有的異數,雖然如今看著內囊有些上來了,也實在不是一個鄉間的小康人家可以拂逆的龐然大物。


    而對相州韓家而言,依附他們的莊戶人家,有幾個好勇鬥狠、以敢戰善戰聞名的漢子,並不是件壞事。就像聰明的農夫絕不介意自己的看門狗有多麽凶狠那樣,相州韓氏子弟,也不介意收容一些彪勇輕悍之士為門下爪牙。


    但如果是尋常莊戶人家,卻收藏兵家陣策之典,那問題可就嚴重得多了。對這樣曆代仕宦的豪門而言,“不安本分”四字,已經是個極重的罪過,足夠生出太多的事端。


    雖然一個相州韓家,還不放在魏野的眼裏,可到了魏野這樣的地步,已經懶得和一個靠祖上遺蔭當守戶犬的所謂大族置氣了。何況幾年後,女真人挾著通古斯的寒風大舉入寇之時,還有誰顧得上留心你韓家祖上出過一位“立二帝、仕三朝”的老爺子!


    也就隻有重情義又善於搞內部團結的嶽王,還能在韓家子弟落魄之後,還對這些靠南宋小.朝廷恩養接濟的貨,謹守部曲之禮……


    將最後的治水兵篇化成形如水鳥涉江的篆字,魏野將這卷竹簡一抖,卷在掌心,想了一想,自己先笑道:“這算不算是魏氏特製的《無字天書》?不對,不對,這上麵都是鳥篆,怎麽能算是無字天書——”


    “幹脆叫《武穆遺書》好啦!”


    “傳《武穆遺書》給嶽鵬舉?虧你想得出來!要這樣,還不如我直接落題為《兵甲武經》更體麵些!”


    魏野和司馬鈴閑磕了半天牙,結果最後選中的,卻是《軍道》這麽個毫無新意的名字。


    這還算是這對叔侄女稍微揀起了那麽一點節操,才忍著沒給“軍道”後麵再添上“殺拳”兩字。


    他們兩個在屋中編篡《軍道》,屋外卻是一片熱鬧喧囂的景象。


    弦鳴聲聲中,張顯拉開牛角弓,十餘支長箭在三十步外的箭垛上攢成交叉的兩條線,上平下直,竟是像用墨線比著釘下去的一樣。


    魯智深將直裰脫了,露出精赤上身,抱著臂喝彩道:“好箭法!這樣的射術,便在西軍,也能爭個都頭回來!”


    牛皋聽著魯智深喝彩,不服輸道:“大師父別隻愛重張顯這小白臉,俺牛皋的武藝也比他不差什麽!”


    魯智深哈哈一笑,指著箭垛下麵那兩個石鎖道:“你不是這等善射的人才,倒是真有一把子牛力氣,來來來,試試這兩個石鎖,你能耍得動不?”


    牛皋聽了,跑過去就一手抓起一隻石鎖,加起來近百斤的石鎖,就被他兩手掄起。魯智深是個積年的老軍出身,一眼就看出來,這牛蠻子使得卻是一套鐧法,大開大闔之外,更有森嚴法度在內,攻守之間隱隱有滴水不漏之感,那路數也極似西軍將門家傳的武藝。


    魯智深不由得感慨道:“這等好漢子,好武藝,奈何卻是在相州這等地方土裏刨食,隻與那些打草穀的契丹狗見陣,若在關西,早能做到了灑家當初地位!”


    這在魯智深,已經是格外的褒揚之語,他身旁立著的嶽飛聽了,隻是謙虛一笑:“魯大師過獎了。”


    就在此刻,有人已經在後麵插進話來:“魯提轄,莫誆鵬舉他們這些少年人。西軍成軍百餘年,幾代將門傳家的門第比比皆是,早已是犬牙交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局麵。若沒有能說得上話的姻親、師友相援引,哪裏有出頭機會?隻怕鵬舉他們投了西軍,一輩子也就是個不入三班的小使臣,豈不是埋沒了這樣一塊良材璞玉!”


    說話間,魏野從屋裏走了出來,手裏握著那部新鮮出爐的《軍道》,向著嶽飛點了點頭。


    嶽飛性子謹厚,見著魏野,忙一叉手道:“先生,魯大師也是為俺們幾個打算,隻是嶽飛家中尚有高堂妻兒,這投軍陝西之事,總要問過家嚴的意思。”


    魏野擺了擺手,先把嶽飛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下嘀咕道:“令尊嶽和與令堂嶽安人,也算是難得一見的英雄父母了。你幾次投軍,都是這老兩口在後麵全力支持的,還留下一出‘嶽母刺字’的戲文來。要被魯智深這不愛說因緣,隻愛說戰陣的家夥攛掇起來,沒準還真能叫你往關西去投老種小種……”


    心中嘀咕,仙術士嘴裏卻說的是另一樣話頭:“天地既然有鍾靈毓秀之氣稟賦於斯人,豈無大任相托?自神宗朝拓邊河湟,西賊已成釜底遊魚,不過隻待授首之機罷了,隻憑西軍人馬,已經足夠。比起占據興靈之地的黨項人,北麵遼國,經曆耶律乙辛之亂,元氣大傷,當今契丹國主又是個無謀之輩,北麵女真部族時有異動,用不了多少時日,大宋便有了太宗皇帝之後難得的伐遼之機。鵬舉,你將來功名,便要憑此伐遼之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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