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一聲喊裏,黑火熾燃,火銅放光,一錯身間,槍刃交迸星火!


    若不是那膚色如烏檀的漢子,將握槍的手下收了半寸,嶽飛剛才這一下,就能將他手指削下來——


    而此刻,他隻是茫茫然問了一句:“史……大郎?”


    ……


    ………


    “史大郎——是九紋龍史進!”


    “哦,仙家認得老僧座下守壇神將?”


    山上山下,相隔數裏之遙,然而桃花山上發生的一舉一動,又哪能瞞過魏野與智明和尚?


    寥寥數句間,魏野身立羽冠武士大軍之中,一指向天,虛懸身後的桃千金分化火劍如竹扇開麵,如孔雀怒屏,飛散而出!


    火劍怒斬之下,不知道多少羽冠武士被斬成一灘血泥!


    這一回魏野是動了真怒了。


    別人不清楚,他豈能不曉得,魯智深看似個沒心沒肺、隨心自在的禪僧,本質上還是個重情重義的武人。而在這莽和尚心裏,九紋龍史進便是少數幾個能算得他知己的人物。


    就憑這一點,史進也不能這般輕易、這般糊塗地陷入這死關裏頭!


    然而魏野一個猶疑之間,智明和尚已經發出一聲大喝,竟是用上了禪門獅子吼的功夫:“咄!愛慾憂懼,得失取舍,即生掛礙心,便生大恐怖!”


    一聲獅子吼間,智明和尚那變了味的深厚禪念,連同一股深沉魔意,頓時化為滔滔濁氣,朝著魏野籠罩過來。


    連常人也能見到的深沉黑氣,仿佛牢籠一般,罩住了桃花山下這片修羅殺場。


    禪念伴隨黑氣,在魏野的眼前飛快放大。


    所謂黑氣,本質上是無數黑色的塵埃、黑色的墨點、黑色的穢物,聚集而成。


    而此刻,黑氣籠罩四野,而魏野眼中所見,卻是種種世間事,種種人間態。


    骨瘦如柴的流民,吃力地在樹皮都剝幹淨了的樹林裏爬行著。


    魏野便立身在這片樹林裏,想起了當初賀蘭公借佛門之法,演化而出的羅刹國土、八方寒林。


    見到魏野,這些饑民雖然像勉強還能活動的僵屍,卻是不由自主地朝著魏野爬過來。


    在他們僅存的眼神中,隻能看到幽幽的綠光,讓人想起餓了一個冬天的狼。


    魏野身不動,影不動,足下便有火蓮湧出,轉眼間,寒林化為火林,餓鬼盡成焦屍,火力再催,便化為了點點碳化結晶,鋪遍這片土地。


    火海之中,魏野冷喝道:“妙語殊勝神通,演化妄念如實,以六欲濁氣,演化六道,好手段!”


    “演化六道,如何能當?老僧隻能演化這餓鬼道相,還望仙家再品鑒一二。”


    兩人對話間,滿地焦黑碎晶間,卻有無數鬼影,如草種破開種殼,來到地麵,又像是幽冥地府裏,從判官到陰差,全部跑去享受勞動節、青年節,留下大群的惡鬼,翻過了奈何橋,預備重返人間狂歡。


    魏野隻是冷眼注視著這些餓鬼再度化生,聽著那非人間的哀吟、嚎哭,充滿雙耳。卻是向著隱沒自己身形的老僧發問道:“雖然是六欲濁氣演化妄境如實,這六欲濁氣從何而來?你這老禿廝,若還留著這麽多的六欲濁氣,哪裏還能修到如今地步?”


    魏野發問,智明和尚淡淡而答:“吾佛法旨,引渡眾生光明自性入我佛土,然而六欲濁陰,皆是暗魔穢種,安能入佛土,受享光明淨土?自然是留與暗魔諸獄,對治一切外道如仙家者。”


    這話理解起來有點複雜,但是魏野哪用得著逐字逐句考證,直接就喝道:“原來如此,引渡眾生先天一點靈明,剝去眾生後天六欲妄想。前者做了你的佛光,後者做了你的魔軍,那骨筋肉脈皮,不過是六欲濁氣寄托之物。好便宜的無本買賣,好環保的運用方式,你也是佛,你也是魔,真個是佛魔不二!”


    一聲道破機關,魏野一抖手中桃千金,左手劍訣一引,搭上了劍脊。


    指腹過處,桃千金上正反兩麵,一者赤紅中流動著黃金熔煉般的色彩,一者在清冷寒光中隱帶著一股淩霜意,兩道截然不同的光華同時生出。


    魏野劍訣再催,頓時這口桃木法劍長鳴一聲,脫手而出,直刺向地。


    一劍入地,頓時桃木法劍之上赤光流瀉,恍惚間,仿佛參天巨木,隨風舒展枝葉,撐天拄地,顯化人前!


    神木衝天而起,卻是金花含苞,將開未開,也不見金烏、火鴉,枝頭雀躍,隻有一頭似鳳非鳳的靈鳥高踞樹冠頂上,昂首輕啼一聲——


    “喔喔喔喔喔喔喔——”


    此是洞陽八炎變,此是扶桑金烏變,然而此刻卻又演化第三重變相!


    度朔山上有神木,名曰桃都,蟠枝相去三千裏。


    上有天雞,日初出,照此木,天雞則鳴,天下雞皆隨之鳴。


    天雞啼鳴間,神木之上,隱隱似有煌煌大日將出。


    日光將出未出,萬千餓鬼,哀號悲啼,它們生前或許是喜歡光與熱,喜歡那溫暖的日出的,但是此刻,聽見天雞啼鳴,卻是驚惶萬分,隻想要尋一個能夠庇蔭的所在,讓它們能躲避那煌煌大日,躲避又一輪的粉身碎骨。


    便在此刻,神木東北方向,有一枝長枝突然朝下一垂。


    看似細瘦的枯枝,此刻卻仿佛化作了一條通天大道,遙遙盡處,似乎隱隱有星光、有雨露、有芳草鮮美、有落英繽紛。


    仿佛桃源在斯。


    萬鬼惶惑,萬鬼猶疑,萬鬼驚喜。


    起初隻是一兩隻餓鬼,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根細枝,隨後便是一頭頭、一隻隻,爭先恐後地朝著那細枝而上。


    這其中,還有些自恃身高力壯的餓鬼,試圖擠開同伴,搶先朝著那個仿佛能逃離無端苦楚的樂園飛奔。


    然而在這條細枝上,卻有虎嘯聲起,葦鎖如鏈,猛然將這些加塞的餓鬼捆縛起來,隨即吞噬無形!


    恩在前,罰在後,兩重威懾之下,群鬼頓時被震懾得安分不少。隨即,一個個餓鬼,朝著細枝盡頭而去,每向前走一步,原本那細頸闊嘴、針喉大腹,卻又骨瘦如柴的鬼形,便圓潤一分,終於消失在了細枝之上。


    這些餓鬼,不過是被智明和尚度化而死去的人們最後殘留的六欲之念。對智明和尚而言,這些六欲殘念遠遠比不上先天靈明來得重要,便以這似佛門、似外道的法門,馴化為這山寨版的餓鬼道。


    說是餓鬼道,倒更像是六欲陰魔一類,成了群非鬼非魔的變種。作為智明和尚暗魔地獄的一環,這些殘留著人類欲念、卻又喪失了先天靈明的的餓鬼,承受著這山寨餓鬼道中的深重痛苦,卻還保留了一點趨利避害的本能。


    哪怕隻是一霎那的解脫,一霎那的安樂,也足以吸引這些餓鬼踏上了那根樹枝!


    萬千餓鬼,浩浩蕩蕩,朝著那一根比頭發絲粗不了多少的細枝前行。


    如此景象,讓隱蔽於這山寨餓鬼道深處的智明和尚也不得不發聲道:“仙家乃殺伐果斷之士,竟也識得慈悲?然而登桃都之樹,入東北鬼門,仍然為鬼物,不得最後解脫,這是小慈悲,卻不是大慈悲。”


    聽著智明和尚說起慈悲,魏野皺眉道:“魏某幾時與你們一般,講起慈悲?餓鬼入鬼門,不過江河東入海,自然而然而已。”


    一句“自然而然”,卻見神木頂上,大日煌煌間,卻有一輪明月,燦然而現,月光清冷處,便成一道青光長橋,直貫天幕。


    黑氣籠罩的天幕被穿透了好大一個口子。


    而隨著這破口,卻見一道道流光,如月華凝成的小劍,紛紛散射而出!


    這些純粹以陰華之氣結成的小劍,卻讓智明和尚看得壽眉一抖:“這是!”


    作為這山寨餓鬼道的掌控者,他分明感應得清楚,那些再純粹也不過的陰華之氣,原本便是這些六欲濁氣催生的餓鬼!


    ……


    ………


    桃花山頂,黑火蔓延而出。


    史進身上那九條花繡般的黑蛟,不斷地在皮膚上遊走,時不時地吞吐出一朵朵燈花般的黑色火焰。


    看似是火焰,然而這些黑沉的火舌,卻有著陰寒的氣息,隻要人稍微近前一點,就會感到氣血都仿佛要被它們抽吸個幹淨!


    哪怕驍勇如嶽飛,披著魯智深那件智真長老送的直裰,也漸漸感覺到有些撐持不住。


    何況,這場廝殺,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場混戰。


    魯智深掄著玄鐵禪杖,與史進廝殺在了一處,隻是沒口子喊道:“史大郎,還記得俺們當初在延安府吃酒時候?還記得俺們討教槍棒時候?”


    然而史進眼神隻是稍稍迷茫片刻,就是越加狂性大發!


    他身上那九條黑蛟遊走,更是不停地朝著這莽和尚身上噴吐黑火,轉眼間就留下不知多少處或烏青、或慘白的傷口。


    不光是魯智深身上掛彩,整個桃花山寨中,已經處處燃起了黑火,隻有那一幅《萬教源流本始圖》,兀自光明大放,懸於半空。


    這一片看似慈悲萬分的光明意裏,就隻有史進的狂怒吼聲:“你們這些賊行貨,俺偏不饒你們!”


    嶽飛、魯智深,就算能與史進廝殺,然而滿地黑火,卻是防不勝防,此刻兩個人都是滿身帶傷。


    嶽飛眉骨處也被黑火燎了一記,血止不住地涔涔滲出,倒好像眉骨上的毛細血管失去了迅速止血能力一樣。


    魯智深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身上血跡更多,不停地朝外滲出血來,根本不見血液凝固的跡象。


    再這麽流下去,不用史進下手,他們兩個就要失血而亡。


    嶽飛隻能喊一聲:“魯大師,俺們須得速戰速決!再遷延下去,莫說救不得貴友,便俺們倆個也非搭在這裏不可!”


    魯智深一禪杖架開史進的長槍,頭一偏,讓過一朵黑火,大叫道:“直娘賊,這事怎落到這樣的地步!”


    他這聲喊,也起了性,猛地將禪杖朝地上一丟,合身朝著史進撲過去,一把就將史進抱了個滿懷。身子一轉,就架住了史進雙肩,那一雙胳膊仿佛精鐵打造了一副大枷,扳得史進手臂再難動一下。


    可是這一下,史進身上那九條黑蛟卻是朝著魯智深拚命噴吐黑火,轉眼間就不知道留下多少傷口!


    魯智深架住史進,也不管身上多少傷處,大喊一聲:“嶽兄弟,你快把大郎砸昏。帶他去找魏先生!”


    聽他這樣喊,嶽飛也沒有時間遲疑,舞動竹槍猛地就要打下——


    便在此刻,突然史進眼中紅光迸閃,卻是瞬間換了那嘶嘶如蛇的尖利聲口:“不好,九大龍王,快護住《萬教源流本始圖》!”


    叫聲中,隻見天際月華如朝,萬千劍光直射而下!


    史進身上那九條花繡般的黑蛟長吟一聲,也不顧旁的,居然輕而易舉地透出了史進烏檀色的皮膚。脫出史進身子後,這九條花繡黑蛟化作九條似蛇似龍的巨蛟,向著萬千月華劍光迎上!


    然而黑蛟群起之間,隻見得鱗甲紛紛被劍光斬碎,血落如雨,隻一瞬就紛紛被斬落在地,半死不活地哀鳴著。


    失去了黑蛟護持,那幅《萬教源流本始圖》再無遮掩,就暴露在了萬千劍光之下。


    這個時候,史進,或者說那占據史進軀殼的“俱利伽羅龍王”,再也顧不上旁的,張口一嘯,隻見一頭黑龍,口中銜著一柄密教金剛杵為柄的長劍,直飛而上,正盤繞在《萬教源流本始圖》左近。


    它口中那柄金剛劍,亮起燦然火光,似霞彩七色,化為無數金剛小劍,正與月華劍光針鋒相對地迎上!


    隻見半空之中,兩種截然不同的劍光,廝殺成了一天火星,四散爆出!


    而就在此刻,嶽飛握著手中的竹槍,卻發覺不知何時起,那一杆陰沉竹槍竟有些微微發燙。


    他目光一瞥,卻見火銅槍尖下,那一環指痕不知何時起,已經透出火炭般的紅光。


    此刻嶽飛抬頭望一眼那《萬教源流本始圖》與那頭“俱利伽羅龍王”,再不假思索,猛地抬起手臂,將全身力氣都灌注在槍杆上,朝著那頭怪龍,那些金剛劍,那幅妖異畫卷,狠狠地投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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