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雖然懷疑,魯智深還是走上前,先向盧俊義道了聲:“這員外,這一場倒是俺先替你比過,少時若勝了,你須得請灑家吃酒。”


    盧俊義一拱手道:“師父肯來幫襯,這市鎮上的酒肉,便都是俺齋與師父吃!”


    魏野立在簷頭,笑著添上一句:“魯大師,你若能拔出魏某這口劍來,我這裏便起個酒海肉山,請你吃個興起。再不必守在那文殊院裏,成日裏抱怨嘴裏淡出鳥來!”


    魯智深哈哈大笑一聲,說聲:“員外好痛快,那先生你也莫說笑與灑家耍子,若拔起你這劍來,灑家今後酒肉都著落在你身上!”


    說罷,他大步走近前來,一手握住桃千金的劍柄,猛地朝上一提。可是那劍如生根一般,隻是紋絲不動。


    魯智深抬起頭來,又對魏野嚷道:“那先生,灑家力氣雖有,隻怕你這劍卻不結識,若硬拗彎了、折斷了,你又要俺賠銀錢,這怎麽處!”


    魏野搖頭道:“魏某這口劍,隨我斬邪煉魔多年,非是純鈞湛盧、幹將莫邪一類凡鐵可比,若輕易就斷了去,也算不得值錢貨。魯大師你隻管賣弄本事,旁的都不用擔憂。”


    聽了魏野這話,魯智深大笑一聲,撤下身上直裰,把兩個袖子捆在腰間,露出背上盤雲攢花的花繡來。


    盧俊義見了魯智深一身牯牛般的腱子肉,又見著他背上花繡,心中暗道:“這師父好個漢丈人物,這身花繡卻比我家小乙差了不少。”


    他這裏心中暗暗品鑒,魏野已經指著魯智深,向許玄齡與李漁道:“這便叫裸形赤體莽魔君,仗義使性花和尚,倒比那輩念佛參禪的髡奴,更有見得本來麵目。”


    許玄齡擺了擺閬風玄雲扇,感慨道:“聽山主講,這和尚本是西軍中一個提轄?可歎那老種小種兄弟兩個,都說是西軍裏了不得的家世,種世衡那樣名將的後輩,卻這樣不認得好漢,讓如此人物淪落到禪門中去。連西軍的相公都如此,怪不得契丹年年都過了白溝河來打草穀!”


    李漁卻是望著魯智深那脊梁,向許玄齡說道:“真人莫小瞧了這僧人,他一身血氣都在骨肉筋膜下麵緊緊收藏,一舉一動,怕不得有龍象大力。這樣的人物,一身到處,陰邪難近,廝殺起來,便是煉就飛劍的人物,等閑也傷不得他的性命。本來該是疆場上廝殺的活閻羅,如今卻做了五台山出家的楊五郎,也是可惜、可歎。”


    兩人正歎息間,魯智深兩手已經攀住了桃千金的劍柄,口中猛地發了一聲大喊,猛地要朝上一提!


    但任憑他渾身骨節作響,桃千金連著劍身仍然陷在地裏,不動分毫。


    這時候,那燕小乙立在盧俊義聲後,見著魯智深這個模樣,卻是叫了一聲:“魯大師,拖著走,拖著走!”


    聽得燕小乙這聲喊,魯智深口中虎吼一聲,拽著桃千金的劍柄,就朝後狠命拉動起來。


    隨著他一步一拽,桃千金劍身果然動了分毫。桃木法劍鋒刃過處,不管夯土、石頭都是一剖而開,魯智深雙手把著劍柄,任憑劍鋒如切豆腐一般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溝,隻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地朝後走。


    饒是如此,魯智深每步落下,也是沉甸甸地在地上留下了一個個足印。


    四周圍攏的閑人見著這個樣子,莫不張嘴瞪眼,紛紛叫好道:“好個和尚,真個是羅漢下凡!且用力,拖著走,拖著走!”


    隻見魯智深隨著眾人號子,一步步朝前拖著劍柄,那劍身已經有小半脫出地麵,這市鎮本來就在五台山下,鎮上街麵正連著上山的青石路,魯智深哪怕滿身汗出如漿,也咬著牙就朝著那山道上走來。


    魏野此刻已經下了酒樓,望著魯智深犁出的這條深溝,向著盧俊義笑道:“魏某這柄法劍,雖然比不上那禹王治水留在東海的定海神針鐵,但也不是輕省兵器,要想拔出它來,也不比倒拔垂楊柳輕鬆多少。尊管倒是實在有急智,這一路拖著走過去,沿著山路上行,雖然取了巧,倒是真個拔出來了。”


    盧俊義擺手道:“先生不要說嘴,俺雖然指望魯大師勝你一場,也要魯大師拔出你這劍來才可。你如今卻不要先認輸,俺盧俊義不是這樣好糊弄的漢子!”


    仙術士也不多話,負著手朝前走去,隻見這市鎮盡頭,那“五台福地”的山門牌坊下,魯智深一隻腳已經踏上了石階,滿臉都掙得通紅。再看桃千金,大半截劍身都已經拖出了地麵,隻剩個劍尖在土裏。


    魯智深一身腱子肉一跳一跳間,他猛地大吼一聲,將雙手用力一提那劍尖終於是離了土,魯智深也再吃不住勁,啊呀一聲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這裏手一鬆,桃千金倒在石階上,正好將一節石階那厚厚的青石砸了個粉碎!


    這一下,四周閑漢才一發地叫出聲來:“好沉重的劍,好個有力氣的大和尚!”


    魏野分開人群,向著魯智深一拱手道:“魯大師倒真是天生神力,這一場,算是魏某輸了。”


    魯智深坐在石階上,踹了幾口氣,才擺了擺手道:“不算,不算!你這柄劍甚是沉重,灑家若不取巧,也拔它不出。總是俺們這邊耍了個滑頭,自然是灑家輸了。”


    一旁盧俊義走出來,聽著這話,卻向魯智深道:“師父這話不對,這先生又不曾說要怎樣拔出這劍來,師父拉著這劍行了半裏多路,也是拔出來了,怎麽好算輸?”


    說著,盧俊義便道:“那先生,這一場是你輸了,可認不認?”


    魏野點頭道:“剛才有言在先,自然是魏某輸了,魯大師,魏某說過要請你一個酒海肉山,當然要兌現起來。”


    說話間,魏野劍訣一引,桃千金猛地在地上一彈,又化成一道劍光斂入竹鞘之中。


    魯智深卻是拿一雙眼睛瞪著魏野道:“這先生,你須不得瞞灑家,你這柄劍是什麽東西打成,怎麽這樣沉重?”


    魏野笑道:“魏某此劍名喚桃千金,是用古桃仙的真形遺蛻煉成,魏某每日裏用流霞水母涵養淬洗,如今算起來,也不過是六千四百斤的分量罷了。”


    聽了這話,魯智深一拍大腿道:“這樣講來,果然好寶貝,先生好本領!灑家雖然贏了一場,先生你也不算輸,大家扯個平手!”


    盧俊義也點頭道:“先生一身好劍術,師父一身好神力,俺盧俊義今日算是曉得了,真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魏野搖頭道:“河北大名府的玉麒麟,一身槍棒拳腳也是江湖上有數人物,何必過謙?倒是魏某與魯大師打了個酒海肉山的賭,此刻卻不能不兌現起來。”


    他這裏話才說罷,一旁王超已經湊了上來道:“主公放心,這四下裏五十來家酒鋪、食肆,俺都付了銀錢。不管什麽魚膾、鮮鮓、醬肉、鹵豬、烤羊、燒雞、蒸鵝、鹽鴨,還是什麽麵筋、豆腐、鮮筍、黃精、薯蕷、桃杏、鹽梅,都叫他們一發地端了出來,主公隻管待客!”


    這話說出來,魏野嗬地輕笑一聲,點了點蛤蟆王超的腦袋,說道:“你在佛山享受了那麽多年清福,結果論起見識來,還是這樣小家子氣,一個字:村!魯大師在陝西路做了那麽多年提轄,盧員外又是大名府裏頭一個富戶,這些尋常吃食,哪裏入得他們眼界?”


    魏野說罷,四下望了一眼,就見著山道旁淌出一道澗水,一方青石形似臥牛躺在溪澗之上。仙術士向著那青石的牛頭上一拍,掌心符印乍現,便將石牛口中吐出一個細微聲音道:“五台山前溪神在此,上仙喚小神有何吩咐?”


    魏野眸光一動,那符印已經印入石牛額頭,那溪神道一聲:“小神謹遵法旨”,便不再響動。


    轉眼間,那石牛微微一動,魏野隨即喝聲:“酒來!”


    隻見那石牛猛地將頭一扭,口中頓時酒液如泉湧出,一股濃香隨風飄散,頓時就有善飲的人驚喜出聲:“阿彌陀佛,這味道好香!莫不是汴梁城裏有名的千日春?”


    聞著這酒味,魯智深也不管許多,三兩步就跳進澗水裏,將嘴一張,對著那石牛嘴巴就接起酒來。魏野從袖中摸出一個碧玉瓢,敲著他的肩膀道:“魯大師,這裏好酒盡有,少不得你的。卻不要光顧喝酒!”


    一旁盧俊義見手下那些販賣的管事也都一個個湊過來,聞著那酒香就走不動道,一揮手道:“這是這先生請我等,你們自去吃,不妨事。”


    許玄齡見著盧俊義還有些扭捏,一擺蕉葉扇笑道:“員外,我家山主愛重幾位都是好漢子,又何曾磚厚瓦薄?還請員外賞麵則個。”


    那一旁魏野用碧玉瓢接了滿滿一瓢酒,雙手托著朝前一送,便有一股雲氣托著碧玉瓢送到盧俊義麵前。


    盧俊義的性子,從來有些傲氣,但又吃軟不吃硬,人家若敬他一尺,他卻恨不得還出一丈來。接了這碧玉瓢,盧俊義卻是大聲道:“這位先生,俺看你也是個活神仙,這樣親手敬俺,俺豈有不吃的道理?請了!”


    說罷,他將碧玉瓢舉起,一口就喝了個幹淨。


    魏野見著盧俊義喝完一瓢,又從袖中一摸,取出個青玉荷葉杯,又接了滿滿一杯,朝著燕小乙笑道:“燕青燕小乙,久聞大名府裏你是頭一個浪子班頭,武藝又好,人品又出眾。若不是你出言指點,隻怕今日不得這樣熱鬧,這一杯該魏某請你!”


    燕青聽了,笑著擺手道:“先生也太愛重小乙,俺不過無心一言,何至於先生這般看重?”


    魏野將指尖在荷葉杯上一彈,又是一股雲氣承托著玉杯,到了燕青麵前。燕青卻不過,隻好雙手捧著荷葉杯喝了。


    這裏幾人往還間,早有膽子大的閑漢、酒蟲造反的醉貓,一個個按捺不住,拿杯端碗,舉盆使瓢,一個個就在溪水裏舀起酒來。


    那些店家得了王超的銀子,也不管好壞,隻是布起桌案,將各色吃食也不拘葷的素的,鹹的甜的,統統端將出來。就在這“五台福地”的牌坊下,成了這麽一場流水席麵。


    那些粉頭、女先兒、彈弦子的瞎子,一個個抖擻精神,就在四周唱曲。


    這場喧鬧,不但整個市鎮都沸騰起來,隨著許玄齡閬風玄雲扇輕搖,那歌聲、樂聲、說笑聲、取樂聲、猜枚聲、劃拳聲、鬧酒聲,隨著山風卻是傳出幾十裏遠——


    五台山上文殊院,在五台山一眾大叢林裏算得上地位特殊,不論東台、西台、南台、北台還是中台,各處叢林都隻能算是文殊院的下院。


    如今文殊院是禪宗僧人在住持,依著唐時禪門高僧百丈懷海立下的清規,禪宗寺院都有禪堂,每日裏讓一眾禪和子在禪堂中坐禪,卻不許這些僧人多睡。這在禪門中也有個名目,號稱是“選佛場”。除了禪坐,吃茶也是禪僧的必修課,喝茶醒腦,號稱是“戰睡魔”。


    這天氣還不到入夜時候,一眾僧人卻聽得外麵一片吵吵嚷嚷。等他們出寺來看,卻聞著山風中一片混混雜雜的香味就這麽劈頭蓋臉地撲了上來。


    那香味是汴梁豐樂樓的眉壽,忻樂樓的仙醪,和樂樓的瓊漿,遇仙樓的玉液,王樓的玉醞,清風樓的玉髓,會仙樓的玉胥,時樓的碧光,班樓的瓊波,潘樓的瓊液,千春樓的仙醇,中山園子正店的千日春,蠻王園子正店的玉漿,朱宅園子正店的瑤光,張宅園子正店的仙醁,方宅園子正店的瓊酥,薑宅園子正店的羊羔,梁宅園子正店的美祿,楊皇後園子正店的法清……竟是汴梁七十二家正店的名酒芳香一起湧了上來!


    這酒香中,更有牛羊豬肉,魚蝦雞鴨的氣味,甚至還有草棚子野店裏煮的狗肉氣味,連著那大料、花椒、茱萸、桂皮,混成一派肉香,讓一班和尚想不聞都不成!


    隻有方丈裏,一個白須白眉的老僧,望著山下,搖頭歎道:“這般魔星,果然上了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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