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帝出巡,行遍佛山二十四鋪,需要整整十天。


    整十天的出巡,也是整十天的狂歡。


    這十天裏,隨著北帝出巡,魏野要率領著道兵們同樣遍巡佛山二十四鋪,是彰顯存在,也是示之以恩威。


    頭一天的神功戲,魏野還很是大度地讓各家八音班、廣東班唱了些神仙慶壽戲裝點裝點,然而第二天起,佛山各處戲台掛出的戲牌子卻隻有一場新戲,戲名都看得人心膽一顫——


    血印石。


    不用說,這戲文裏說的故事,就是鍾阿四、鍾四嫂一家的遭遇,隻是故事情節稍微地改了些,變成了鍾四嫂走投無路、剖兒明冤,夫妻二人被鳳天南害死,最後是道海宗源的魏真人拿住了鳳天南父子明正典刑,為民除害。


    這戲文裏的意思倒也明白無誤,宣傳道海宗源是一部分,另一部分那就直接得很了:


    五虎派是倒了,但是佛山鎮地麵上的事情,依然不由著各位鄉紳老爺做主。


    北帝神轎走到了豐寧鋪,被迎入萬真觀道場中受豐寧鋪居民禮拜獻供,魏野連著胡斐便被萬真觀的當家譚定仙請入雲房奉茶。這位譚道士出家在羅浮山,道號永誠,倒是個心思極活泛的人。


    萬真觀前也是五湖門的戲班正唱著《血手印》,咿咿呀呀的聲音就這樣時不時地傳入魏野耳中,仙術士正拿這個打趣胡斐道:“可惜五湖門的桑掌門卻一定要用小生來演我們兄弟兩個,說是這樣才招看戲的人喜歡。其實照著魏某的看法,咱們兄弟兩個,倒是一個須生、一個花臉,才見得是個本色來。”


    胡斐黑麵微赤,搖頭道:“魏大哥又來取笑我,怎麽也不同小弟說一聲,就讓五湖門的同道拿小弟演了戲文。”


    魏野搖了搖頭道:“當年令尊胡大俠縱橫武林,一心殺富濟貧,卻不知道有多少黑白二道中人替他‘揚名’,到後來,固然俠義行徑得了不少窮苦人稱頌,可是名聲在武林中卻不見得都是美譽。不比如今這些武林人口口稱揚的‘七省惠甘霖’之輩,隻有好話,沒有惡言。可見在武林中揚名也是門學問,也得抓緊、趕早。何況你是我魏野的兄弟,還當不起一個大俠之名?”


    這話說得胡斐隻能連聲告饒,一旁譚道士嗬嗬笑道:“道友畢竟是心中有一篇絕大文章的人,便是這些小事上也足見匠心。隻是要老道說,道友道骨仙風,胡大俠英武不凡,尋常小生倒是演不出這股氣質來,反覺得單薄了些,若是小生反串了須生,武生單塗一個黑麵,反倒更妙了。”


    魏野聽了,不覺笑著點頭道:“如此說來,的確有三分味道,譚老前輩見得是。”


    正說笑間,卻聽得萬真觀裏一陣擾鬧,隻見巡檢衙門的班頭匆匆忙忙地來了雲房中。


    這些衙役都知道魏野如今在佛山鎮的地位,隱隱與當初鳳天南不相上下,照麵就先打了一個千:“仙師在上,小人容稟,有農戶來報,說是鎮外出了一場人命大案!”


    ……


    ………


    四平槍門上上下下的屍首,就這麽被人抬回了佛山鎮,先收斂在了義莊裏。


    然而這些屍首實在是被折騰得太過淒慘,不要說是抬屍首的人,就是見慣了死人的仵作,也被那一張張淒慘遺容鬧得有些嘔吐衝動。


    魏野倒是背著手,一具具屍體仔細打量過去,不肯漏過一具。


    太陽穴被利器一擊貫穿,這應該是大多數死者的致命傷,但是在最後死亡之前,幾乎所有的人全身骨骼都被重手法打成了粉碎性骨折,身體無力地扭曲成奇怪的樣子。


    排除掉受害者們屍體中嚴重的內出血狀況,這種扭曲人體的方式,隱隱帶著某些才和魏野打過交道的邪教團體所特有那種褻瀆美學特征。


    不過也有兩具屍體是例外。


    仙術士不由分說地把任天蓬喊過來認領屍首,雖然這位鼎湖山莊之主一見到這些屍體就嚇得兩腿發軟,倒是將四平槍門的掌門“分海槍”吳鈞暉與狄長老認了出來。


    這兩具屍體倒是相對而言受破壞不那麽嚴重的。


    被摘了腦袋的狄長老不用說,吳鈞暉身上也隻有一處外傷——被鈍器打碎了一多半的腦袋。


    若不是吳鈞暉的臉還留了一半,隻怕與他交情極好的任天蓬也認不出這具屍首就是之前與他一同意氣風發進入佛山鎮的老友。


    把渾身發抖如同害了瘧疾的任天蓬趕了出去,魏野望著這一堆義莊屍首,沉默片刻,取出了竹簡式終端,將一具具屍體的慘狀仔細掃描下來,隨即聯通了一直擔任佛山鎮外圍警戒工作的女武士蘇澈:“四平槍門從掌門人到弟子,一個不剩地被滅了門,手法殘忍,但是路子我總覺得有些眼熟,替我分析分析看,這些致命傷到底是什麽路子的家夥出手。另外,叫小古到我這裏來,如果可以的話,試試看能不能溝通亡者魂魄,找到些許有價值的線索。”


    不等蘇澈討價還價,魏野就搶先結束了通話。


    就在他將竹簡式終端卷起的同時,身後一具相對完好的屍體小指微微地朝上一彈。


    隨即,整個義莊裏的溫度驟然下降,一股陰森氣息無端冒出來。


    那些久停在義莊裏的無主棺木輕輕地顫抖起來,棺木上積年攢下的灰塵紛紛抖動著灑落在地。


    魏野看了看四周翻湧而起的陰氣,微微一蹙眉,隨即喝道:“義莊管事的是哪個?!”


    外麵人不知道這位魏仙師又在發什麽脾氣,隻有仵作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後麵還跟著個圓臉和尚,向著魏野回話道:“佛山鎮的義莊是由觀音堂照看打理,亡者靈牌則是供奉在萬真觀城隍行台那裏。每逢初一十五,觀音堂的和尚們便要往萬真觀兩家合放一壇焰口,這也是……”


    魏野不想聽仵作盡講些廢話,隻是朝著四周劃了一圈。


    這時候,那仵作與和尚才見得四周棺木都在震動,不少棺材板子還有朝上移動的動靜,似乎就是有東西要從其中鑽出來。


    這場麵頓時把仵作和和尚嚇了個亡魂皆冒,那和尚還好一些,隻是大張著嘴,一步步要朝外跑去。可他兩條腿卻像是生鐵鑄成的一般,死活挪不動,隻能倒在地上兩手朝外爬。


    那仵作就更不堪了,隻是結結巴巴地怪叫道:“屍、屍變啊!”隨即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仙術士一腳將仵作踹了出去,嘀咕了一聲:“我知道是屍變,這麽明顯的事情,還用得你說?”


    但是這觀音堂四周都是民居,四周道路處處都是因著北帝出巡和道海宗源開山大典而吸引而來的人群,這種時候一旦驚動人群,鬧出什麽踩踏事件,打的就是他魏大仙師的臉皮了。


    一步踏出義莊,魏野先是怒喝一聲:“都慌什麽!一點小事,值得大驚小怪?都站住了!”


    也虧得這義莊設在觀音堂後菜園邊上,往來的人本來就少,便是仵作與和尚的慘叫,也傳不多遠。


    顧老夫子帶著些衙役在守在外麵,這老夫子倒是個遇大事有靜氣的人物,忙跟著喝道:“不得狂奔喧嘩,有什麽事,且有魏仙師為爾等做主!”


    也是顧老夫子積威所在,這些衙役身子晃動幾下,倒是沒有亂。


    這個舉動,倒是讓魏野高看了顧老夫子一眼。


    仙術士轉過身去,守在門首,隻見那一具具四平槍門的屍首隻是亂顫,終究沒有爬起身來——沒法子,這些四平槍門弟子,屍首都被折騰得太過淒慘,便是一同屍變,也沒有一塊好骨頭支撐著它們站起來了。


    但這觀音堂的義莊曆年以來收容的外省客商棺木委實不少,許多還是幾十年不曾有親眷來領回的。這些棺木倒是一個個晃動得起勁,終於其中有一口上好杉木打造的棺材猛地一掙,就這麽脫出來,在地上一轉,隨即人立而起。


    那原本釘得死死的棺材釘,一根根倒射而出!


    仙術士麵色不變,隻將袖子一拂,隨即將數枚棺材釘收在掌心。


    放在手心一望,隻見這些根鐵釘通體鐵鏽之外,還多了一股烏黑惡臭之氣,分明是染了屍毒的結果。


    若是這種沁滿屍毒的棺材釘刺傷了一般人,隻怕馬上就要屍毒攻心,救治不及。


    但是魏野身上青溪道服隱隱有水光流轉,轉眼間就將棺材釘上的屍毒淨化無蹤。


    區區棺材釘不成什麽威脅,可是棺材釘盡去,那具上好杉木打造的棺材卻是轉瞬就裂成數瓣,露出了裏麵那一具棺材瓤子。


    這棺材中的屍首穿著九品鵪鶉補子官服,頭戴紅纓帽,周身都生了黑毛。


    所謂僵屍生毛,不論是黑毛、綠毛,其實都是黴菌的一種,在用毒的人眼裏,這樣黑毛綠毛又叫屍菌,是用來養蠱淬毒的上好素材。


    但這些屍菌對常人而言就隻是觸之中毒的劇毒之物,魏野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道:“這算什麽?雖然大家都算是道門一脈,可是魏某可不是下茅山法教中人,也不想與毛小方這位捉僵屍的行家稱兄道弟,何況道海宗源又不是茅山伏羲堂……”


    他在這裏念念有詞,那頭穿著九品鵪鶉補子官服的僵屍朝著魏野立定的地方望了一眼,卻是絲毫不肯上前,將身一轉,就猛地撞破了義莊窗欞,直衝了出去!


    所謂欺軟怕硬,實在是人和鬼都免不了的毛病。


    眼見得這樣一頭僵屍直衝出來,外麵的衙役們頓時齊聲慘叫一聲,再也顧不得顧老夫子的禁令,轉身就逃。


    就是饒是自詡膽識過人的顧老夫子,此刻也是手腳冰涼!


    便在此刻,眾人聽得魏野怒喝一聲:“都跑什麽,便是地府開門,惡鬼衝出,這樣大事也自有魏某在前麵頂著!”


    說罷,仙術士還有心情朝著顧老夫子笑了一笑:“顧兄,魏某先問一句,這具僵屍生前沒有什麽故舊親戚還在佛山鎮的吧?可不要魏某辦了好事,卻惹來一幫子孝子賢孫,控告魏野損毀先人殯宮骨殖,要拉著魏某去打官司。”


    顧老夫子這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能幹笑道:“都把祖宗棺木丟在義莊裏幾十年不問了,還能算什麽孝子賢孫?便是打官司到紫禁城去,也定是魏仙師穩贏不輸,還有什麽可說的?”


    魏野點了點頭,隨即將劍訣一煞,一道火線隨劍訣而出,直入那頭僵屍後心。


    旁的人沒見著魏野念咒畫符,弄出許多花樣,隻見得他將手一指,這頭白日現形的僵屍便哀號一身,通體冒出烈火,轉瞬之間就被燒得肉爛骨酥,倒落在地。


    魏野一拂袖子,將那股燒僵屍的惡臭逼開去,卻是走上前來,拍了拍顧老夫子的肩膀:“顧兄,如何?便有魏某在,區區僵屍,又算得什麽?”


    說罷,魏野朝著義莊裏那一具具棺木、屍首怒喝道:“還有哪個膽敢興妖作怪的?這裏現放著一個榜樣!”


    隨著他低喝出聲,義莊中一切響動,卻是瞬間嘎然而止。


    仙術士這才一笑,方才從袖囊中摸出一疊靈符,正是之前隨九鳳破穢符贈送的玉華司淨水符。


    將這十五道玉華司淨水符分給顧老夫子與這班衙役,連仵作與觀音堂的那個管事和尚也各得了一道,魏野吩咐道:“且將這玉華司淨水符拿回去化在水裏飲了,也算祛除掉身上屍氣、晦氣。如今我卻還有一件事要你們去做。”


    見得魏野小露手段,這些衙役都是佛山本地人,最是信神不過,深覺魏野果然是個活神仙,紛紛打千道:“魏仙師有什麽差遣,小的們水裏火裏都沒有二話!”


    魏野一麵從袖囊中取出剩下的九鳳破穢符,一麵笑罵一聲:“這勁頭拿去給你們上官表現,這時候來巴結魏某,魏某也不管著你們錢糧!去,將這些九鳳破穢符貼在義莊裏的棺木與屍首上麵,先鎮住它們動靜,到底怎麽會生出這場屍變來,魏某還要細細勘問,在此之前,你們不得朝外漏泄半句,否則——”


    顧老夫子趕忙地補上一句:“否則小心我開革你們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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