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和城前,潑了過期汽油的屍堆不停地焚燒著,要將羌軍留下的殘屍都變成肥田的骨灰。


    就像那些羌軍留下的血水,至今不曾凝固,在泥土中緩緩流淌,直到它們有一天成為這片原野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到那個時候,這片曾經收割無數人命的土地,一定會變成更加宜耕宜農的沃野。


    而在經曆了一番血火洗禮的番和城之外,也有煙柱升騰而起。


    一個擔任哨騎的馬軍,從濃黑的煙焰中鑽出來,身上的甲胄上隱隱有符篆靈光透出,都是魏野與左慈率領丹灶壇中道兵臨時趕製的符甲。在這個時候,凡是身上帶著一件靈符披甲與兵刃的馬軍,差不多都可以確認下來,就是屬於持節督戰使臣、諫議大夫魏野的親軍了。


    這個時候,魏野把這些馬軍調出城的用意也很明顯。


    初戰告捷,重創羌軍前鋒,他魏諫議也該是時候向番和地方刷一刷自己的存在感了。


    雖然這場初戰,賀蘭公除了賜下些許神術給羌軍外,幾乎就沒有露過麵,這勝果也就不免有些水分。現在腦子清楚又知曉內情的人誰不知道,這場戰爭的關鍵,就係之於這個妖神之上。


    偏偏賀蘭公又如此善解人意,輕而易舉地將表現機會讓給了魏野這個實際上的漢軍主帥。那麽不趁這個時候,挾新勝之威一舉壓服番和縣境內的豪強們,又待何時?


    事實上,對於那些本地豪族,魏大諫議他才沒有心情關注他們的死活。那些莊園塢堡所占有的丁口人力,才是魏野此刻關注的重點。


    派遣出來的親衛們,所奉的指令也就是一條:查探四周被打破的塢堡,仔細搜檢,將生還者帶回來。


    起碼帶回一個活人,總好過羌軍另一路的喪屍大軍到來之際,再多補充一個屍兵!


    負責番和東北一路的韋澤,便是這批親衛中的一員。


    他是番和本地出身,家裏也是據有一處大塢堡的一縣豪強,隻是在家中一向不受寵,少年人腦子一熱,便帶了一張黃楊弓、一柄環首刀,想離家去闖蕩出一番事業。結果最後,卻困頓在觻得城中,平日裏沒少受鐵山的接濟,因緣際會之下,參加了觻得城的平叛之夜,就此成了魏野親衛的一員。


    早在戰事初起,他便一直想回鄉將親族接入番和城,然而當時他分派到的卻是向羌軍方向哨探的任務。


    雖然也曾托軍中負責向各個塢堡征發民壯草料的同僚帶信,想將親眷家人接回番和城中。然而他出身之處,原本便是本地數得上的大豪,百十年傳承經營之下,規模已經不下於一處邊郡軍寨,竟是絲毫不將魏野派遣的傳令官放在眼裏,連寨子都不許進,就打發了幾十名老弱充作民壯,算是給了某位天使些薄麵。


    當時韋澤還抱有一絲幻想,以為像這樣的大塢堡,在亂世裏支撐些許時候,也無什麽大礙。


    但是當他帶隊趕到自己出身的這處塢堡時候,眼前所見的,隻有兀自帶著火苗的屋舍,被過境的羌軍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滿地屍首而已。


    緊了緊身上披甲,韋澤回頭重新望了眼已被燒成一片斷壁殘垣的火場——這是他出生、生長的地方,雖然在這裏,他沒有得到太多的溫暖,可是記憶中那些僅有的光鮮畫麵,也很難和麵前的畫麵對上。


    從沒有一絲笑容的家主。


    每餐都不肯多吃,將口糧省給兒子的母親。


    從小就跟著母親一道做針線活計、滿手都是傷痕卻還是咬牙為自己繡了一隻鯉魚繡包的小妹。


    不在了,全都不在了。


    在本應該是族中子弟演習武藝、打熬筋骨的場地上立定,韋澤一手扶著長槍,茫然四顧。


    到底族人們逃了還是死了,他不清楚,隻覺得心中空落落的難受。


    一伸手,他按上胸口,卻按著一個硬梆梆的物件,那是一隻竹筒,裏麵滿是魏野手製的靈砂墨搭配左慈親筆書成的辟穢鎮煞靈符。


    照著魏野與左慈的推演,如果單憑咒力、或者召喚什麽陰邪之氣來維持屍兵活動,那麽起碼要處於一個超自然力量異常濃鬱而活躍的空間之中。很遺憾的,斯時斯地,並沒有那等得天獨厚的環境來滿足施法需求。


    倒是降臨在羌軍大營中的那一位,若將他那重司掌瘟疫與亡靈的屍林君化身派遣過來,在神臨地全數展開之下,倒是可以達成這樣的效果。可惜屍林君上次降聖依憑觻得城祆教祭司時候,神源被魏野那一式炎官朱鳥變的淨火之招重創,休養還來不及,遑論去北路支援這支屍兵大軍。


    唯一有資格玩一手喪屍軍勢的賀蘭公施展不開,尋常施法者就算到了魏野這個級數,想要維持這麽一支喪失大軍也是癡人說夢,那等龐大的法力需求足夠把人活活榨成藥渣。事實上,就算是那些超自然因素異常活躍的時空,想要操縱一支不死生物大軍,也是通過組建起上千人的屍巫與死靈法師戰鬥團,才得以真正實現的。


    這樣成建製的法師部隊,別說賀蘭公麾下那些半吊子祭司湊不出來,就是魏野這邊因陋就簡的道兵親衛,也是一樣的不算數。


    既然大家手頭法術部隊都一樣缺人,魏野搞出了流水線式製造的一次性六甲箭,那麽賀蘭公所喚起的這支喪屍大軍就同樣是殘次品。


    就上次與屍林君交手的結果,還有這些時日哨探回報的情形,又有左慈這位正經科班出身的仙道高人為參謀,起碼魏野可以確認,羌人的屍兵雖然已經和死物無異了,卻依然留著活物的些許特性。要驅動屍兵,就要讓它們以活人血肉為糧,就算沒有血食,也要適當讓它們補充食水。


    既然要補充食水,那麽兵法中堅壁清野的那些老法子就還能派上用處。


    拖上幾十車的巴豆丟到河裏,未必然能夠藥翻幾個賊軍,但是下了靈符的井水,卻是對喪失大軍而言實實在在的毒藥。


    不但像他們這樣的哨探負著任務,去將沿途的水井投符淨化,一些跟著魏野天天去堵羌軍大營的親衛,也都帶著生鐵鑄成的鐵符牌,朝四下的河裏去丟。


    不用說,這些特製的鐵符,也是魏野自掏腰包定製的——反正事後有太平道這個合作方報銷,這也讓魏野難得地過了一把用通用點券砸人的癮。


    ……


    ………


    深深地喘了幾口粗氣,又狠狠地環視了一圈這冒著黑煙的瓦礫堆,韋澤直著脖子大吼了一聲:“沒找到活人!大家拿符出來,淨了井就走!”


    聽著他的喊聲,四麵都有人應聲,然而有兩個聲音卻混在當中顯得分外不協調:


    “跑?還跑?打不死的賊刑徒,你還能跑過咱去?到氈兒市上打聽打聽,咱可是有名的一陣風!——韋頭兒,我在林子裏捉住個舌頭!”


    “放手放手放手,唉喲喲喲喲喲喲,你這配軍的手下輕著些!我可是實實在在的良民,不是羌人,也不是賊——嘶、嘶!”


    最後這一聲變了調,卻是那拿住他的親衛不耐煩聽這廝亂嚷,直接扭了他的胳膊,隻要再大幾分力,就扯拖了關節。


    聽著那陣吵嚷,本來就被一股莫名躁意擾得滿胸鬱火騰騰的韋澤,終於按捺不住,大步地向著那陣噪音的來源處走了過去。


    隻見一個親衛拎著個削肩膀的瘦小漢子,正在朝著自己方向拖,那漢子盡管被捉小雞一般擒著,然而嘴裏兀自不肯消停:“賊軍來的時候,俺可不見你們這些官兵在何等地方!還不是我們哥幾個路過這裏,一時不落忍,救了這塢堡中的好些性命——鬆手鬆手,骨頭、骨頭要裂了!”


    聽著他最後那半句話,卻是韋澤一個箭步跨過去,一手就將這漢子提了起來!


    在魏野的親衛中,韋澤也是出了名的手腳長大,這一提之下,他那雙幾乎冒火的眼珠就對上了這漢子的雙眼:“人在哪?這塢堡中的難民在哪?”


    ……


    ………


    已成一片瓦礫堆的塢堡附近,多是黃土成山,一處崖下,有個不起眼的土洞。


    乍一看去,那土洞沒什麽特殊,看上去和一處廢棄的狗獾窩子差不多大小,然而韋澤帶著部下靠近時候,他身上靈符披甲卻是微微騰起一道靈光。


    隨著這道靈光亮起,那土洞中一陣無形波動隨之散開,眼前的景象亦隨之一變。那看似狗獾窩子般的土洞,變成了一座廢窯,窯門之上,安著一枚布滿朱色符令的白竹符牌。


    一個胡子拉碴、看著也麵黃肌瘦的漢子,手裏握著把鏽刀,警惕萬狀地立在門口望著韋澤他們。


    他一麵嘀咕“那燒火老兒留的竹符怎的不靈了?”,一麵大著膽子朝著韋澤他們喊:“那軍漢,你們是漢人是羌人!若是羌狗,實話與你說,我乃是武威郡內黑鬆林河神寨頭一個好漢,手中這把潑風斬乃是仙人所送的神兵利器,管叫你等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


    這般將鏽刀舞弄一回,這漢子還不忘朝著裏麵咬牙喊上一聲:“老叔老嫂、小子丫頭,咱們今日怕是不濟了!俺要攔不住這夥殺才,大家點起柴草,先燒個幹淨,免得也被他們捉去充了軍糧!”


    隨著這漢子喊聲,破窯中也是一片哭喊聲音,還有個老兒勉強提起漏氣喉嚨竭力大喝:“哭什麽哭!落在火裏,燒死了,反倒清清白白!被那些鬼怪拿去,生生撕咬拆吃下肚,才真是沒臉去見祖宗!”


    原來這破窯洞中的難民竟然是早已存了死誌,一旦被羌軍發現,便要投身火中!


    他一聲沒喊完,就換來韋澤一聲怒喝:“那漢子,胡說些什麽!仔細看清楚了,我等乃是番和守軍,持節涼州督戰的諫議大夫魏公麾下親衛!”


    韋澤將背後一杆簇新認旗拔出,迎風一舉,杏黃色的三角認旗之上盤著一隻螭虎印記,四周綴著流火牙邊,縱然無風也自展動!


    那守著破窯洞大門的漢子聽得這話,眼睛一眨不眨,盯緊了韋澤手中認旗。


    從韋澤身後,那瘦小漢子已經搶先跳了出來,唯恐別人看不到他一般,跳著腳大叫:“兄弟,你沒看錯,真的是魏公的親衛!就是那個在番和城殺得賊軍血流成河的魏公,他派兵來接應大家夥兒了!”


    聽著自家弟兄這聲喊,那漢子強撐著的身子一下就軟倒在地,手中鏽刀也丟在了一旁。


    然而這漢子卻是猛地捶胸一嚎:“你們、你們怎麽來得這般遲啊!”


    韋澤此時根本無暇去管這漢子,因為在那漢子身後,一個蓬頭垢麵、快分不清麵孔的小小身影,出現在了破窯洞前。盡管臉上滿是塵土灰泥,但是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翦水瞳眸,卻是死死盯住了韋澤的臉。


    終於,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


    “……阿兄、阿兄、阿兄……真的是阿兄!”


    一貫在魏野麾下可稱精明強幹的韋澤,此刻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就這麽大踏步向前,一把將麵前這小小的身軀攬入懷中,猛地抱起,不願再鬆手。


    “妹子……是阿兄……阿兄來遲了、阿兄……來救你了!”


    那破窯洞中,躲藏的難民慢慢地探出頭來,看著那杆盤著螭虎的杏黃認旗,看著這些軍士身上披掛的鱗甲,終於都猛地拜倒塵埃,一片哭喊:


    “俺們得救了啊!”


    為首的,是個幹瘦如棗核一般的鄉老,拄著一根經火焦黑的鳩杖。突然就將那鳩杖朝地上一丟,一下子朝著韋澤拜倒下去:“六房的小七,老叔公求你,求你給魏諫議他老人家帶個話,給俺們韋家堡六百多條人命報仇雪恨哪!”


    韋澤抱著妹子,此刻卻是沒去攙扶這老叔公,隻是咬著牙一點頭:“諫議會向賊軍討回一個公道,不為韋家,而是為了這涼州所有的漢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魏野仙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盜泉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盜泉子並收藏魏野仙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