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城下羌軍陣中那些祆教祭司們越來越多,召喚巴赫拉姆神力的咒文聲音越來越大,放眼望去,城門之下處處都是半透明的風勁護盾。在人們眼中,那些羌軍的頭頂上,還不時地浮現出一道道旋轉著的鷹羽虛影。


    這樣的畫麵,本應出現在野老村談的消夏故事裏,然而如今卻統統變成了再真實不過的夢魘。


    之所以城頭上的守軍還沒有潰散,隻因為馬騰一手握著佩刀,就這麽直挺挺地站在城頭上麵。他的身邊,兩個衛士持著長長的木杆,上麵就掛著方才丟下弓弩後退的守軍人頭。


    要不是馬騰彈壓得力,就在城下的祆教祭司們施法成功的瞬間,城頭上的守軍就要被這場麵嚇到戰意全無。而這些守軍就此潰退,那麽城頭上麵的秩序就會全然大亂,就算被魏野麾下親衛壓住亂象,光這一會時間,也足夠城下的羌軍把雲梯運過來搶城的!


    說起來,馬騰不愧是天生的軍人,也不愧是原本時空中在涼州大亂之時瞬間完成魚龍蛻變而成一方軍閥的人物。對於戰場上的情勢變化,他的反應之靈敏,幾如天生。


    城頭上的弓弩手擠得滿滿當當,原本在魏野與何茗擬定的守城計劃中,為了保證城頭對進攻羌軍的持續箭雨壓製,這些弓弩手必須要進行輪班更換。之所以這樣安排,也是為了更有效率地發揮守軍人力。


    但是麵對著城下麵那敵軍中受妖神護佑的直觀畫麵,原有的安排就再不能繼續執行了。就算將城牆下後備的弓手調上城頭,也隻會造成更多的慌亂反應而已。


    馬騰現在也談不上什麽戰術,就是死死盯住了城頭上的守軍——隻管拉弓放箭就是,弓力、準頭,全都不做要求。隻要守著各自崗位,不許叫喊,不許後退!


    這種時候,雖然城頭上的射擊密度仍然不低,但是殺傷力比起之前已經大大不如。


    在一些羌部馬軍眼裏,這樣的箭雨,在受到神力加護的他們眼中,已經不足為懼,甚至衝在最前頭的羌人,就這麽大大咧咧地抬起手,就能抓住城頭守軍射出的羽箭!


    也就在這個時候,後續的羌人攻城隊伍也隨著馬軍朝著城下衝刺。


    這些攻城隊伍,多是被涼州官府全都編入羌人戶籍的漢羌混血兒,或是信奉了祆教、恨不能把祖上姓氏都改成“哈米德”、“賽拉姆”的漢人教民。姑藏城破、武威淪陷之後,像這樣頗為珍稀罕見的漢祆教民,倒是得以身免,畢竟大家都是巴赫拉姆大君的忠實信徒,何況對羌人來說,這樣的漢祆教民也理所應當要為羌人建立純正無瑕的祆教聖地貢獻一分力量。


    所以將這些混血羌人和漢祆教民編成攻城隊,作為填平番和城護城河的炮灰,簡直是再劃算也不過。


    對於這樣的炮灰隊伍,就算是那些隨軍的祆教祭司也懶怠將防護咒文加持到他們身上。


    這些漢祆教民,也隻能舉著從武威武庫中繳獲的牛皮大盾,勉強遮護住身形,向著城下衝鋒。


    城頭射下的羽箭,如暴雨一般打在這些炮灰隊的頭頂,間或還有一兩枝箭穿過了牛皮盾的防護,紮到這些教民身上。


    和魏野那等大手大腳的豪奢做派不同,對這些注定要當炮灰的教民,羌軍不要說雙層皮甲,就是厚實點的衣裳給了他們都嫌浪費。除了身上那身破爛衣服,能抵擋城樓上射下的羽箭的,也就是他們自己媽生爹養的皮肉了。


    每朝著番和城的城牆邁進一步,都不知有多少人身上挨了守軍射下的羽箭。然而這些教民哪怕是滿身是血,也不肯後退一步。人人的眼睛都是通紅的,忍著身上箭創,隻是一麵朝前衝,一麵扯著嗓子大喊:“阿胡拉瑪茲達!”


    對於這些教民,武威淪陷,姑藏火焚,雖然他們仗著信仰巴赫拉姆的“恩典”而苟延殘喘下來,但是個個都早已家破人亡,如同孤鬼一般。


    人若淪落到了他們這個田地,一切能抓在手裏的東西,就絕對再不肯放手了。對於這些教民,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那些祆教祭司們傳教布道時候,提到的那個光明之國。


    “光輝燦爛的大君”巴赫拉姆賞給信徒的恩典,就成了他們這些快要在亂世中沒頂的教民,麵前最後能抓住的東西!


    箭雨再急,也擋不住這些已經被信仰和現實攪和得腦子一團亂的教民!


    城頭上,都能聽得見這些教民那似野獸又似妖魔的吼聲:


    “衝上去!衝上去!攻下這座妖城,破了他們的妖法!”


    “不要怕,朝前跑!我們有大君的神力保護,不怕他們漢人的妖法!”


    “開了城,家家過火,戶戶過刀,大君的神諭,涼州地界,不留一個漢人!”


    隻要朝下看一眼,城下護城河邊,就是這些密密麻麻地逼近了番和城的教民。眼神再不好的人,也能把這些滿身凍瘡、皮膚開裂、滿身汙穢的教民看得清清楚楚!


    這些身上隻剩下破布的教民,就像是一群自幽冥之中放出的厲鬼,對著番和城,對著本該和他們同為炎黃貴胄的漢家兒女,發出了如此戾氣深重的詛咒聲!


    在這一片鬼哭狼嚎之聲中,最先跳下護城河的那一夥教民,就在護城河的冰麵上飛奔了起來。


    然而這些教民跑不多幾步,冰麵就紛紛裂開,讓他們統統落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裏。


    時值寒冬,護城河封凍是沒有法子的事情,然而魏野哪能讓這條護城河發揮不出原有的城防作用?這些時日以來,番和城中一直都動員了民壯,每日鑿冰。就算是封凍得再嚴實的河麵,被這樣折騰下來,再厚的冰麵也變得脆弱無比,根本無法承受如此多人在冰麵上行動!


    眼見著這些充為攻城隊的教民落水,馬騰大吼一聲:“還等什麽,射退他們!”


    城頭回蕩著馬騰的吼聲,他已經抬起了手中巨弓,抽出一支加長重箭,猛地朝著那些沉入護城河的教民射去。


    巨弓張開,重箭破風而出,馬騰站在城頭上,就如同一架大號的大黃弩。


    弓箭射擊中,自上而下的角度能給箭矢以最大的殺傷力,而馬騰這一箭射出,重箭貫穿空氣而帶起的箭鳴聲格外尖銳響亮!


    箭矢所指,正是這夥跳下護城河的教民中,最高大健壯的頭目。那教民聽得頭頂箭嘯,頓時本能地將手上牛皮大盾舉起來擋!


    然而他手中牛皮大盾剛抬起,重箭已直貫而下。隻聽見一聲穿革之音,牛皮大盾已經被箭鏃撕裂,榆木盾身木渣四濺。箭杆去勢兀自不停,正從這小頭目的眼眶深入,直透後腦!


    這教民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就這麽倒在了冰冷的河水裏,紅中透著灰白的漿水,從死屍的眼窩下流淌出來。


    有馬騰這一箭在前,城頭守軍終於稍稍提振了些許士氣,紛紛張弓搭箭,朝著城下這些教民射去。


    密集如斯的箭雨之下,城頭之下、護城河畔,雖然那“阿胡拉瑪茲達”的淒厲怪叫之聲猶然不絕,然而中箭瀕死的教民的哀號哭叫一聲,也隨之響起!


    不過片刻之間,護城河中,已經是血紅一片。


    冷兵器時代,攻城戰是最為殘酷慘烈的戰爭形式。而驅使教民蟻附攻城,也就成了羌軍最好的選擇。隻怕在羌軍首腦看來,最好是這些教民全部死在護城河下,用他們的屍體填平了這條深河,才更有利於羌軍的攻勢。


    衝在最前麵的教民全數被殲滅在護城河中,然而緊跟著補上他們空出位置的教民,依然狂吼不止,朝著番和城下發起了新一輪的衝鋒。


    而這些後續衝鋒的教民,也早沒有了什麽隊形和編製可言,隻是拚命地朝前,朝前。有的人踏破了冰麵,落入河水中,後續的人毫不猶豫地就踩著他的腦袋,繼續朝前狂奔。


    一時之間,甚至很難說清,究竟是馬騰帶領的守軍給予這些教民攻城隊的殺傷大,還是他們瘋狂衝鋒、瘋狂踩踏之時,自己造成的傷亡更大!


    番和是一座人間的邊塞縣城,而今日,它所麵對的,卻是一支自地獄中湧出的軍隊!


    仿佛血肉磨坊一般慘烈的攻防中,終於在城下堆積的屍堆間,有幾架匆匆趕製的雲梯,被架到了城牆上。幾個滿身是血,分不清是人是鬼的東西,嘴裏“嗬嗬”怪叫著,攀著雲梯就拚命向上爬!


    而在他們後麵,羌部馬軍,正端著牛角弓,不停地與守軍對射,為這些攻城雲梯做掩護。


    怒吼一聲,馬騰直接衝到城頭跟前,猛地將一架雲梯朝前一踢。


    這一踢之下,雲梯是倒了,可他整個人也暴露羌軍射手的眼中,頓時數枝長箭破空鳴響,向他射來。


    馬騰身邊衛士猛地將他撲倒,這幾枝長箭就這麽射入了城牆夯土之中,柳條黃土夯實的城牆被長箭命中,土末四濺。


    而就在這一刻,又有數架雲梯搭上了城牆。


    馬騰人還沒站起,就已經扯著嗓子大吼起來:“把雲梯推下去!上擂木!上灰瓶!還有金汁、滾油!絕不能讓這些叛賊殺進城裏!”


    然而這時候,守軍在城下羌軍的對射下,已經漸漸落在下風,被他強壓住的軍心又開始動搖起來。這個時候,城頭守軍除了機械地放箭,竟然忘了做別的事情。


    馬騰也是氣急,掙開壓著他的衛士,跳起來就要去拿自己的巨弓。然而便在此刻,有人在他身後大喝一聲:“壽成,趴下!”


    他還來不及分辯那是誰的聲音,就本能地朝地上一趴。就在他伏地瞬間,一道灼灼熱浪,自他頭頂飛掠而過!


    ……


    ………


    便在此刻,一道赤紅火光,突兀無比地出現在城頭。


    火光灼灼中,寒芒乍然閃動,猛地緣著城牆一劃。


    就在這一劃之間,羌軍拚了不知多少教民的做炮灰才搭起來的雲梯,就此從中截斷!


    與它們一同截斷的,還有那些攀著雲梯朝上攀爬的教民。


    隻有目力最好的人,才看得清楚,那道自城頭飛出、轉眼截斷雲梯的火光,乃是一口劍。


    那劍通體灼紅,劍速雖快,卻絲毫沒有掩飾它的本來麵目。


    劍生火,火中劍,不辨彼此,不分彼此,就此重現戰場之上。


    而羌軍中,也露出一陣難得的沉默。


    在他們眼中,這口燃火之劍,就在不久前,無比卑劣地偷襲了他們心目中最神聖崇高的那位大君。天雷、地火與霜華之間的鬥爭,是非人間的戰鬥,卻也是惡魔褻瀆神靈的象征。


    人間的王朝,推崇忠義,推崇主辱臣死,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君主與臣下間都將此視為至高的美德。


    那麽對信徒而言,所追隨的神靈受到了侮辱,又該怎麽做?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祆教的祭司們。這些頭纏白布、滿臉花白胡子的祭司,紛紛翻動起手中捧著的羊皮紙經卷,又開始大聲誦讀出聲:


    “光輝的神鷹,你張開雙翼,向著那至上者、萬物的主宰、光明的本質、我們所有人的主子阿胡拉瑪茲達懇求。為了保護信士們,為了永不熄滅的火焰,為了天堂的榮耀經由查拉圖斯特拉而傳播到人類麵前……”


    這咒文才起了個頭,城頭之上,就傳來了一聲冷哼:“施法時間太長,咒文也太囉嗦了!”


    隨著這聲冷哼,赤光火劍貫射而出,直取那城下的祆教祭司方陣。


    城樓之上,竹冠道服,絲毫不像仕途中人的魏野,一指點出。


    城樓之下,羌軍陣中,祆教祭司的隊伍裏,卻有一個矮小老人盤膝端坐,一身赭紅僧衣,半披在肩,露出枯瘦幹硬如死樹的身軀。他手中捏著一掛天竺兜露樹子結成的念珠,正拈動不止。


    火劍貫空而來,枯瘦老者雙目依舊緊閉,口中喃喃,卻是道出一偈——


    空行火中劍,


    劍中作毒龍。


    如是殺生器,


    皆因瞋恚火。


    我今發慈心,


    舍彼兜露子。


    一善見如來,


    害心永不起。


    一偈未罷,老僧枯掌猛地一掙,係住念珠的麻線瞬間崩斷,掌中幾多兜露樹子佛珠,紛紛彈射而入半空,恰如無數青蠅,繞腐屍而飛。


    赤紅劍影破空而至,欲向這群祆教祭司當頭斬下,卻被那顆顆旋飛空中的佛珠連連擊中,劍路頓時一偏!


    而在此刻,祆教祭司們的禮讚吟唱也到了最後:“……疾風的大君,你的羽翼將托著太陽之王密特拉的憤怒。神聖的光明啊!天國的投矛從雲中射下,懲罰褻瀆神靈的惡魔吧!”


    隨著咒文,絲絲靈光自這些祭司身上湧起,空氣波動間,在祆教祭司們的頭頂浮現出了一根根短矛般的熾光虛影,正對準了城頭之上的守軍!


    馬騰望著那祆教祭司方陣上湧起的異象,不由得一聲低呼:“主公,這——”


    魏野冷哼一聲,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聲音:“我那口劍還未回,怕他怎的?”


    劍訣再引,桃千金在祆教祭司們的頭頂猛地劍勢一陡,劍光盤旋,化為一道劍輪,直劈而下。


    劍輪飛旋,磕開了數枚襲擾而來的兜露子佛珠,隨即劍身之上,洞陽劍祝根本符篆猛然亮起!


    焚邪之火在祆教祭司們的頭頂蔓延,兩股格格不入的力量彼此交纏間,擾得原本純淨的祭司方陣中氣息大亂。


    數道介於虛實之間的光矛不受控製地朝著劍輪投來,隨即就被盤旋的劍輪絞成數段!


    就在這一瞬之間,那些念誦咒文不止的祆教祭司,一個個臉色都變得異常蒼白,更有不少人就這麽軟倒在地,口吐鮮血!


    也正是這些倒下去的祭司們露出的空檔,讓魏野一眼便見到了藏身在祭司方陣中的那個矮小老僧。


    “我倒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這些佛門禿驢和祆教禿驢成了一氣?莫不是天下禿驢都是一家?”


    嘲諷一聲,魏野同時將左手一抬:“金籙壇全體參戰成員注意,進入射擊位置,各就各位,預備——”


    一聲令下,魏野身側他帶上城頭的道兵已經進入了城垛位置,人手一張大黃弩,然而弩上箭矢卻是靈光閃動。


    正是魏野改良版的量產型六甲箭。


    “放!”


    這一聲中,嗡嗡如蜂鳴的弩弦響動之聲頓時不覺於耳。在守軍的箭雨之中,這道道閃動著靈光的符箭,在空中顯得無比引人注目!


    數十符箭破空而來,哪怕一直閉目催動佛珠,阻撓桃千金的矮小老僧,也瞬間瞪大了眼睛:“不好!”


    一聲不好,漫天佛珠頓時騰飛而起,欲行攔阻,然而回答他的,是魏野的一聲冷笑:“老禿驢,你攔不住了!”


    仙術士劍訣再催,桃千金帶起道道烈焰,在風中延燒,烈焰橫空之中,又似有無形劍氣衝奔而出,瞬間衝散了佛珠陣形。


    而在此刻,數十支六甲箭,已帶著靈符華光,向著祆教祭司方陣狠狠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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