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陽門外,依舊是一片煙塵鬥亂模樣,李垣、樊翮這些太學生裏的領頭人物前後奔走,四下聯絡,不過轉眼功夫,就有數百太學生蝟集在開陽門下。這些最先出頭的預備役官僚,都是真正大族子弟出身,就算這些年月裏,閹黨用事,把持朝綱,可也沒有真正傷者世家豪門的根基。這些世家子,一向以出身底蘊自詡,又怎麽能將仗著閹人親戚才得了官職的安陵這個城門司馬放在眼裏。


    這下子,一個一個,都是戟指城樓,直呼安陵的官諱,什麽話都罵出來了。


    “安子阜,沒有朝廷明令,沒有三公手書,連正管城門校尉都不在,是哪一個亂臣賊子,許你隔絕內外?”


    這是一上來就拿大帽子壓人的。


    “《九章律》上寫得明明白白,京師城門幾時開,幾時閉,都要上報禁中。安子阜,你可有幾條性命,敢行此違律之事!就不怕日後問罪,也要替自家妻兒著想!”


    這是半威脅半勸誘的。


    “卻和這等小人廢話什麽,衝了開陽門,大家一起上宮門口叩闕,還怕此輩阻擋麽!安子阜,你那斷子絕孫的舅父要當活趙高,可須知道趙高落了什麽下場!”


    這是衝動起來就不動腦子的。


    眼瞅著城門下這些太學生越聚越多,安陵這城門司馬也是滿頭見汗,一雙手緊緊握起,都見得青筋凸出了。


    這還不算完,被這些太學生堵住了開陽門前,破口大罵,那一班開陽門外住家的閑漢,也都縮頭縮腦地看起了熱鬧。


    這些人都是遊手好閑之輩,沒有根基身家,就在洛陽城裏偷雞摸狗地搞些下三濫手段胡混。這一年多來,大槍府那位趙府主立足道上,很是收編了一些遊俠兒,對這些雞鳴狗盜之輩卻看不上眼,一氣兒地全攆到了城外去。這夥人偏又流年不利,趕上了北部尉的執法嚴打活動,給五色棒揍得不敢出頭。這樣一波波地打擊下來,不少人都生出了“洛陽居,大不易”的喟歎,起了想要回老家侍弄莊稼的心思。


    然而今日這蹊蹺場麵一出,這些人頓時就像蒼蠅聞著臭味,一下子就興奮起來。


    像他們這樣的遊手,就怕街麵不亂,街麵一亂,那就有多少值得他們下手處!


    這些人最先圍攏上來,就像見到獅子捕獵時候,在周圍提溜亂轉的鬣狗一般。那些太學生每每高聲喝罵一句,這些人就起著哄般高叫捧場。


    要隻是這樣也就罷了,畢竟這些太學生要成聲勢,總得串聯一二,還盡有得時間拖延。可架不住開陽門裏頭,也是人圍得越來越多!


    要出城辦事的平頭百姓,領了差事要去地方州郡公幹的各署衙差人,興致頗高左牽黃犬、右擎蒼鷹預備出城遊獵的貴家公子,還有最先得了消息,也一般叫嚷起來的太學生——


    後到的不明所以,興致勃勃地朝前擠,打聽消息的,各自七纏八纏,齊齒吳舌地亂說一氣,這場麵就更難以收拾。各種各樣的奇談怪論,更是亂傳開來。


    擠在前麵的人還知道個大概,說是中常侍張讓這大太監說不得要壞事,傳到後麵,怎麽就變了味道,成了張讓養傷養得沉屙難起,如今被抬進宮裏向皇帝劉宏托孤去了。這聽著也實在太扯淡,就從來沒有臣下大搖大擺給皇帝托孤的道理,然而如今那皇帝也確實夠混蛋,能認了太監當幹爹,那幹爹給假子托孤,似乎……似乎也是有些道理的。


    這樣混亂不堪間還不算完,那守著城門的門候和一眾門兵可算是遭了大黴。這被堵在城裏的太學生鬧鬧嚷嚷地都衝到了跟前,推推搡搡間,吐沫星子亂噴,簡直都給這些門軍洗了臉:


    “天子皇恩浩蕩,讓爾等吃了這口皇糧,卻如此不識大局,不忠於王事!現下早早開了城門,讓我輩君子仁人叩闕上書是正經,若誤了我輩大事,將來我輩得用之時,就是誅了爾等九族也不算難事!”


    “我家三代為京官,大伯父十二年前,乃是衛尉寺卿!就算是城門校尉陳良,你們正經該管上司,三節六時,還要上門慰問!你們有幾個膽子,竟敢無故封鎖城門?我這就修書一封,解送你們去北部尉堂下,到那時節,陳良認得你們,五色棒須認不得你們!”


    “安子阜這閹宦家人亂命,你們也肯遵奉?實話告訴你們,今日裏,那張讓趙忠輩就要倒台,就算天子仁德念及舊情,似安子阜這等人,少說也要發配邊瘴苦寒之地安置。你們若再執迷不悟,落得與此輩同罪,還未必有這樣好結局處!”


    “罷了罷了,我也不和你等無知走卒廢話!你們且上去,將那城門司馬也該做到頭了的安子阜喚下來,我倒要看看,是這阿附閹黨的小人麵皮結實,還是某腰間這三尺劍鋒利!”


    早就被糊了一臉唾沫的開陽門門候,這時候真是連腸子都悔青了,隻道是趨奉這張常侍的外甥,定然有什麽好處。不料想,好處是一絲都沒有,卻叫他一人在這裏頂缸!


    他一身官衣被這些太學生推推搡搡間,腰間綬帶都被扯脫了開,隻能一手捧著綬帶,一麵狼狽招架,這些太學生嘴皮子便給,吐字如滾珠落盤,他說一句人家都說了十句,他就是想接話,想出聲安撫都不成!


    至於招呼開陽門的門軍將這些太學生攆開?啊喲,可不敢這樣想!


    洛陽周圍軍事力量,首先是北軍五營,其次是禁中衛尉,城門校尉下麵管領的門軍,也就是收個進出錢兒,壓榨一下往來客商,說是門軍,倒像是關下稅吏,軍紀早已遲廢多年了。當初大將軍竇武初任城門校尉時,倒是刷新振作過一回。然而自從竇武誅殺閹黨集團事敗後,這洛陽十二門的門軍就更加敗壞得不成樣子,竇武留下的一點製度,也都被毀棄無遺。


    到了光和年間,這些門軍,多是洛陽城裏那些市井子弟走了門路後充任。要放在平時,這些也算有甲有槍有軍械的貨色,也能在市井裏耀武揚威一番,多半油水生發都還不錯,算是個令人羨慕的好差事。然而真到了如此變亂突生的時刻,這些都不拿自己當個兵的門軍,就立刻原形畢露起來!


    城門校尉的門軍如此,北軍五營這曾被竇武率領,討伐閹黨的真正京畿衛戍部隊,張讓這些死太監清洗起來就更加喪心病狂。若不是魏野隱身幕後,擺出這麽一場突如其來的變亂,讓這群死太監再無掀起蛾賊獄的機會,那麽這群早該去死的閹人還要為了內部傾軋,把宮中禁衛清洗一空!


    要說後麵的袁紹宮變與董卓入洛如此輕易,如此飛快得手,與十常侍這種喪心病狂地對京城防衛力量的大清洗,不無關係。


    被十常侍把持的大漢帝國中樞,這種持續了十幾年的花樣作死行為,這倒也真是貨真價實的“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了。


    被裹纏在太學生中間,都快成了滾地葫蘆的開陽門門候還在那裏苦苦掙紮,想不到如此遙遙無期的事情。開陽門左近,一處客舍靠街的二層樓上,卻有兩個年輕男女,透過窗子,平靜下望。


    坐在主位上的年輕姑娘,還是一副未施脂粉,英氣勃勃的模樣。今天她依然是一身玄端禮服,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未加染色,而是通身的嫩鵝黃。祭服上的章紋也不是一般習見的藻火粉米等,而是星宿、日月、走龍等暗紋,都用銀絲緙繡,工藝精巧,顯然遠超出這個時代的普遍水平。


    魏野很不講究地盤膝坐在她對麵,單手鼓逗著麵前漆盞,搖了搖頭,對甘晚棠的這身太平道法衣大加指摘:“嫩鵝黃這顏色,要是我家鈴鐺那種愛蹦愛跳的丫頭,短裙簪花起來,倒也討人喜歡,甘祭酒你這樣的美人幹事,這身就有些不合適了。嘖,太平道那位大賢良師,果然連審美都很有問題。”


    批評完了那位素未謀麵的大賢良師,魏野一偏頭,看了看自己這個老客戶一眼:“風潮已起,這勁就不能衰下去,要是太學生們連開陽門都進不去,那人心聚得快,散得也快。咱們坐在這裏,到底有什麽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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