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這首膾炙人口的小調,魏野心情很好地看著竹簡終端上最新浮出的聯絡信息,封嶽發來的這條消息簡短之極,就隻有一句話:“你點餐的沙縣小吃已經準備好,什麽時候送到?”


    抬頭看了看已經升至東天的太陽,魏野隨手在竹簡終端上一劃,發了條更簡短的回信:“以我所處的時間點,延後二十四小時。”


    將終端塞回袖囊中,魏野拉著司馬鈴,轉了個方向:“走,我們到馬市那邊去轉轉。”


    不待司馬鈴拒絕,魏野就直接一旋身,大步朝著馬市方向走去,身後,司馬鈴一手拎起裙擺,一手夾著炭筆和木板,毫無仕女氣質地追了上去:


    “叔叔,等一下,今天馬市逢集,到處都是人和牛啊馬啊驢子什麽的,又沒有車模,根本沒什麽好看的嘛!”


    洛陽都門中兩處坊市,一為金市,一為馬市,金市那邊,除了整齊了門臉開門迎客的坐商,多是販些日常用度之物的小販。


    馬市這邊,除了那些販運轅馬、耕牛與驢子騾子之類的牲口販子,也多有四方遊商的商隊往來,那些大宗的交易也大抵在這邊說合,比起金市那邊,又是別樣一番景象。


    到了地頭,魏野便牽住了司馬鈴的手——倒不是怕什麽拍花子之類下三濫的角色湊過來對自家這拖油瓶下手。不說魏野自己,這號貨色落在自家半妖侄女手裏也盡拾掇了。


    問題在於,馬市這裏氣氛不對勁兒,很不對勁兒。


    北部尉的黑衣差人,不論是平時就肩背腰挎根五色棒到處耀武揚威的那幫子東漢洛陽版城管大隊,還是那些怎麽看都像是日照不足而皮白肉嫩,隻會做賬開罰單的吏員幫辦,今天幾乎是大撒把,不說是五步一崗,也起碼是十步一哨。


    有這班凶名赫赫的角色在此鎮場子,往日喧鬧無比的馬市連賣貨的吆喝聲都硬是降下來三分:“來欸,三歲口的牡騾身壯力大,上好腳力欸——”


    末尾一聲“欸”,反倒成了平聲,無端顯出五分怯意來——還有五分,約略似是沒吃飽飯的樣子。


    和那些販馬販牛的客商擦擦挨挨地走了一段路,魏野越是朝前行,越覺得空氣裏有著些別的東西。


    明明正是春風拂麵春光好的時節,空氣裏卻像是浮著一片看不見卻又飽脹了水分的霧,阻擋在人的麵前,水汽幾乎堵住了口,封住了喉,叫人不得發出一聲。


    就是這些在馬市趕集的客商和尋常民戶,眼神裏來來回回的,也都是一股子“莫要說、莫要動”的戒意。


    風將起未起,草已伏地,好一片鬱鬱之氣。


    而就在這一片不能明言的惶惑中,一些竊竊私語仍然低低地傳出來:


    “這又是怎麽了?小弟上次販馬到都門來,可沒見過這般陣勢!”


    “老弟有所不知,舍下有一門親戚在公門中做事,據他講來,卻是有人謀逆……莫要聲張,你看那幾個差役看過來了……”


    這樣的疑惑,帶著慣於了在土中找食兒的人對這座都城的仰視,還有一點點“惹什麽別惹事”的質樸智慧。


    魏野側著身子從這些人身邊擠過去,耳中聽著那些似是而非的議論,想著已經開始磨刀霍霍的禁中大貂璫們,目光卻在馬市一角那不起眼的馬廄上。


    一般人想也想不到,太平道洛陽分壇的那群比起神棍更像地下工作者的人才,就在這洛陽城裏玩起了地道戰。馬市下麵,就有一個太平道的藏兵洞不說,馬市的那些客商裏,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太平道的門人客串的。


    隻希望那位怎麽看都書生氣太重的孔執委,骨頭多少硬一點,別搞什麽“受刑不過,機密全招”的爛戲目來給人看。


    要真讓北部尉衙署把太平道分壇一窩端,那這一回,不光張讓、趙忠這些十常侍的核心角色要割肉自保,給皇帝劉宏玩什麽“哭辭陛下,善自珍重”的苦情戲。


    被閹黨壓了這麽多年,早就滿肚子邪火的黨人清流,也要借口辦理逆案,在這都門當中弄一場株連無數的大獄出來。


    若時局真到了如斯地步,某人這暫時掛職在侍中寺的沒品秩書吏,就憑現下和北部尉衙署的糟糕關係,到時節也隻能托庇在大槍府的羽翼下,以避過即將到來的那一片洛陽都門的淒淒血色。或者更糟糕一點,就這樣拋下了侍中寺還欠著的一升半鬥俸米,帶著自家半妖丫頭連夜留書給張老侍中,然後卷了包袱逃難去。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兼差書吏的仙術士輕輕撚了撚下巴尖上的短胡子,微微一恍神,攔在前麵的人群已經一陣晃動,像是一片沉靜的深潭被炸開了一個口子,讓緩緩流動的潭水頓時激蕩起來:


    “官府的人出來啦!”


    分開潭水的不是摩西,是一隊黑衣的獄吏,和北部尉那些負責維持市麵治安的黑衣吏目不同,這一隊獄吏都在黑衫之外套了一件無袖的半身劄甲,身上也並未佩刀,而是持著棗木浸油夾砂打磨過的長槍。在他們之中,兩個乘馬的黑袍武官,分外地惹眼。


    現任北部尉,洛陽丞曹操的心腹秦風。


    新辟市容掾,善使刀劍並行之招的蔣岸。


    這亮相足夠吸引眼球,但是對於大漢朝廷體製多少有些了解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魏野擠在人群裏,望著全副武裝的這一隊北部尉人馬,也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按漢製,北部尉屬於親民官那一掛的,並非軍將體製,從主官到屬吏都不該著甲。可是現在看來,這些黑皮狗這身行頭,比起大槍府那些禁軍軍官也不差了。朝堂上那袞袞諸公到底在想什麽?!”


    雖然自熹平年間至今,光武帝劉秀所重新建立的體製,已經被當今那位堪稱奇葩、以致留下“靈帝”這種惡諡的皇帝劉宏敗壞得差不多了。


    不過劉宏雖然是個混球沒錯,帝王家的心術卻未必差了,借著十常侍內壓貴戚,外平文官,這手腕也算玩得精熟。反過來,借著文官之手誅殺閹宦,借以在閹黨與黨人之間搞勢力平衡,也是劉宏這賣官皇帝的拿手好戲。


    當年捕殺太傅陳蕃的權閹王甫,可是敢於兩軍陣前抬著天子儀仗亂了竇武所部軍心的狠人,在十常侍集團中地位身份並不在張讓、趙忠之下。


    就因為劉宏要借黨人之手敲打閹黨,加上十常侍之間一直就存在的分贓不勻問題,隻不過輕飄飄一紙敕書,劉宏就直接把王甫一家交給了黨人一派的中堅分子、時任司隸校尉的陽球處置。


    可待到王甫一案結清問罪之後,陽球陛前叩闕,奏稱“前殺王甫,狐狸小醜耳,願假臣一月,必令豺狼梟獍,各服其辜”雲雲,意圖留在司隸校尉任上,將十常侍集團一網打盡。


    這便犯了劉宏平衡兩派勢力的忌諱,以陽球審案有酷吏之風為借口,將其改遷為衛尉。


    待到當年冬天,劉宏這廝便借口陽球與司徒劉頜等宗室出身的文官結黨不軌,全數下獄論誅。


    可見老劉家的這位奇葩皇帝,昏君名至實歸,庸君倒還真算不上。至少,斷不可能容許洛陽城中的親民官,一轉眼就轉成了武職。


    何況北部尉背後的曹家現在和閹黨是越走越遠,黨人清流的色彩反而越發重了,父輩上還很難和黨人背景的文官套上話,年輕一代的這位洛陽丞孟德公,不到三十的年紀,卻已經被黨人一派目為少有的治平之才了。


    是黨人一派中有人要行廢立之事?還是說北部尉隻是借著太平道謀逆的借口,先從洛陽都門中開一個先例,為日後諸侯幹預少帝、獻帝廢立事預先打個埋伏?


    魏野揚起頭,望了望北部尉衙署的那位秦部尉,他身量高,在人群中本來就惹眼,這一張望,頓時就顯出來了,就像是羊群中紮進個駱駝那般顯眼。


    秦風坐在馬上,一手抱著那個剛從洛陽丞處接下的黃銅文篋,想著今日領下的差事,沒有心情低頭去看那些或者惶惑或者迷茫的人群。


    他不經意地目光微偏,卻發覺自己的副手蔣岸,正一副看到仇人的眼神,朝著道旁的人群中望去。


    秦風一側目,正掃見人群中那個高個子的青衫書吏,絲絛挽袖、肩背木劍,一派東漢年間殺馬特非主流的遊俠兒氣味。


    對魏野這號角色,還有那太過犀利的造型,就算是每日忙碌至子夜的秦風也有些印象。


    他一撥馬,向自己的副手問道:“老蔣,是在看侍中寺那個酸子?聽說他的法術造詣不壞,可惜已經投奔了大槍府了。”


    蔣岸下意識地探手握住了腰側劍柄,拇指摩挲著用青紗纏成轆轤形的劍柄,一麵用毫無起伏地聲調回答道:“秦部尉,我可沒有看什麽人,隻不過,突然想起了一些讓我很不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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