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間這種事,從來不是什麽新聞。而一個組織的元老耆宿,其實是敵對組織的深海潛伏,這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也不是沒有。


    當下很有一些學者就認為,中古時代晚期,一個青幫流氓兼殺手出身的軍閥獨裁者,其實乃是具有多麵間諜身份的史上最成功潛伏者,否則人們無法解釋這位獨裁者那愚蠢到爆炸的施政方略和永遠在資敵的實際行動是在什麽樣的動機下造成的——總不會是天生對坑隊友和當運輸大隊長有癮頭吧?


    要是魏野此刻就在洛陽北部尉的監牢vip房外聽壁腳,一定能明白自己和司馬鈴偷拍到的太平道洛陽分壇的內部會議上,怎麽會跑出孔璋這麽一個貨色。說起來,當時蓄意延誤情報傳達的孔璋,起到的作用,也和冤殺毛文龍、一手摧毀明朝對建奴遼東防線的袁崇煥袁大督師差不多惡劣了。


    在太平道洛陽分壇中漫成一片深海的孔璋端著茶,想著和老友組建學習小組的那些日子,最終還是露出苦澀的微笑。心想從今夜開始,自己大概再沒有機會和那個老朋友坐在星界之門那些品味可怕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小酒吧的吧台邊,像賭徒玩俄羅斯輪盤般隨意點著來自各個上位和下位世界的酒,對那些或者辛辣或者甘醇或者幹脆就不是人喝的玩意做出評價了。


    孔璋可以在此刻有餘暇慢慢厘清那些舊時的記憶碎片,秦風卻不能,他側耳聽了聽越發靠近的腳步聲,有些不耐煩地站起身,推開了牢房的大門,探出身來。


    這一探身,恰好將一個送文書的小吏擋在了牢房外麵。


    “是詔獄那邊又有行文送到麽?上麵怎麽說?”


    這小吏低著頭,連嗓音都壓得低低地道:“秦部尉……周大使行文言道,身犯大逆之徒,縱死,猶當加諸斧鉞。要我們速將逆賊首級送至詔獄,勘驗無誤之後,懸首都門,以懾群賊。”


    聽著“懸首都門”四字,秦風沒什麽多餘的表示,隻是揮了揮手,讓這傳話的小吏退了出去,隻是隨口吩咐道:“請使者在公廨堂下少待回文,這些日子特殊些,宵禁還要繼續,你們到時候護送著使者回詔獄複命。陪同使者的路上,若見著有犯禁夜行之人——”


    秦風口氣淡然地做了個單掌下劈手勢:“以五色棒打死勿論!”


    這哪裏是要查夜行觸犯宵禁的,根本就是要看牢了這所謂的詔獄使者,防著他傳出什麽消息去。


    傳話的吏員一臉心領神會地告了退,秦風轉身回了牢房,闔上門,在孔璋對麵坐下。


    “這些死太監已經等不及啦,”秦風端起陶盞猛灌了一口已經不那麽燙的開水,長長呼了一口氣,“要不是咱們在這裏的人手太少,早就先把那些死太監連著靈台殿一道洗一遍了。”


    聽著同僚的抱怨,孔璋並不優雅地端起瓷盞來朝嘴裏倒了倒,像是嫌苦般地皺起眉,搖了搖頭:“老秦,這一回,你不能再衝動。這整個北部尉也不能衝動,兵諫宮掖這種事,有人能做,我們不能做。北部尉裏隻有吏員中安排了我們自己人,餘下的差人衙役,都是從京畿選的良家子弟應募。可別忘了,我們這是個衙門,不是軍營,‘政委建在連上’那種手法,我們根本用不上。”


    “這個不用老孔你再提醒,”秦風拉了拉領口,像是感覺領子讓他極不舒服似地,歎息了一聲,“竇武起兵征討十常侍那時,我剛剛到達這地方,就這麽以世勳子弟身份跟著一群太監去北軍五營鎮壓兵變。”


    像是想起了什麽令人不太舒服的事情,秦風低低啐了一口唾沫:“上萬精兵強將,就遇上一千繡花草包樣的羽林軍,外加幾個領著皇帝儀仗的老太監,聽了對麵讀了一篇詔書,一轉眼就軍心渙散,全部投降了!”


    目光朝著禁中方向掃了一眼,他不由得自嘲道:“要是我們真的搶先動手,不要說這些衙役還有幾個肯跟著我們走的。就是咱們那位洛陽丞孟德公,恐怕寧死也要和我們做過一場。”


    “我們不能做,有人能做,”孔璋有點遲緩地擦了擦嘴角的茶漬,正色說道,“太平道那邊,馬元義和他掌握的宮中內線這聯係不能斷,這人還不能死。我們不能輕舉妄動,他們卻可以把水攪渾。除此之外,一切行動就一個字——等!”


    說到這裏,孔璋搖了搖頭,勉強抵抗著眩暈感,以及越來越模糊的視線,急促說道:“現在你要做的就隻有一件事……”


    他將手比著脖子上的那條大動脈劃了一下:“動手吧。”


    ……


    ………


    噗的一聲,血自頸腔噴起,一具無頭的身軀頹然倒在桌邊,桌上瓷盞中不見茶湯,唯見餘溫猶熱的血水。單手捉著那不過七斤半分量的頭顱,秦風一臉肅然:“老孔你放心回星界之門等著,這一回的計劃,我們漂漂亮亮完成給你看。”


    隨著秦風這斬釘截鐵的保證,無頭的屍身卻又動了動,手指蘸著血水在地麵上吃力地寫下了一行血字:


    “這摻了麻醉藥的溈山毛尖,真他娘的好苦……”


    ……


    ………


    這一夜,領命負責偵破太平道謀逆一案的幾個衙門都徹夜未眠,公文、回執,來來回回地傳遞著。隻要是正正經經吃著衙門飯的公門中人,都將渾身的骨頭擰成了釘子般死命支撐著,也就是魏野這種坐慣了冷板凳、行政歸屬也純然像一筆爛賬的邊緣分子,才有大好的心情和大把的閑暇,大清早地帶著自家拖油瓶出來遛彎。


    真正有誌於公務員編製和渺茫的吏員轉雜官前途的人,應該趁著詔獄主管偵緝這次逆案的機會,好好表現。單是為自己的前途,就不說積累功勞,起碼也要在上官麵前混個眼熟才好,也就是魏野這別有懷抱之輩,才放著如此好的鑽營機會不去發展。


    今天上街,魏野的打扮依然是那絲絛紮著袖口、肩背桃千金的老樣子,一派太學生轉職遊俠兒的風格。


    司馬鈴跟著他,一手捏著炭筆,一手捧著一塊木板。


    在旁人看來,那畫著縱橫線條的木板很像是一個簡易的圍棋棋盤,然而棋盤的每一格卻都寫著寫極眼熟的地名——


    詔獄、侍中寺、北部尉衙署、金市、馬市、步廣裏、上商裏、永安裏、通和裏……


    就看魏野在前麵止住腳步,兩條大街交叉之處,用鞋尖在地上畫了個圈:“這裏地段不錯,白天人流量高,第一時間能聚集大批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順道再搞一場交通擁堵——鈴鐺,把這裏記下來!”


    “叔叔,你已經拉著我跑了大半個洛陽城了,從小巷子到大街一個都沒放過,到底是要做什麽?”


    對著自家侄女的疑問,魏野聳了聳肩,看了看街上多出來的那些北部尉安排的巡邏差役,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你覺得如今的洛陽城氣氛如何?”


    “太安靜了,”司馬鈴搖了搖頭,看了看禁中南北二宮的方向,“按說,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以一般古代王朝的思維慣性,現在應該已經開始興大獄了吧?”


    “大獄當然要興,”魏野不屑地冷哼一聲,語調中滿滿的譏諷口吻,“之所以還沒有開始,那是因為十常侍內部和閹黨、黨人之間,鬥爭還沒有結束。”


    不管是什麽時候,在一個政權的腹心之地進行政治清算,都以鎮之以靜為最理想狀態。這種時候,那些大佬們講究的就是一個靜則風息雲靜,動則迅雷不及掩耳,在波瀾將生之前,將一切消滅於萌芽狀態之中。


    因為國都京城這樣太過敏感而作為一個政權中樞的地方,一旦********失去控製,帶來的那就是驚天之變!當初十常侍連夜包圍竇武府邸,就是打著這樣的盤算,當主事的曹節、王甫一幹死太監得知竇武連夜走入北軍五營,親率大軍殺向洛陽意圖誅殺閹黨,一舉清君側的時候,那絕對是連死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其時恰逢匈奴中郎將張奐回朝述職,受命領兵,曹節、王甫又奉著天子儀仗於軍前成功瓦解竇武所部軍心,這十幾年的大漢政治版圖,隻怕早變了另外一個樣。


    就算沒有親自側身於那宮禁中一團汙髒的傾軋和利益交換之中,魏野也能憑著零零碎碎的細小端倪,看到這個帝國真正的大人物們此刻的焦躁與憤怒。雖然對十常侍們最終施展的手段早已一清二楚,魏野還是知道,無權無勢,也沒有什麽深厚法力的自己,想要讓劇本換一個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走,單憑一人之力是辦不到的。


    “既然他們現在最怕的,就是在事情處理完成之前,洛陽城先亂起來。”魏野環顧著朝陽下漸漸人氣活泛起來的街道,低聲說道,“那麽咱就給他們唱唱反調,幫幫倒忙,讓洛陽城真真正正、結結實實地大亂起來。”


    聽著魏野的豪言壯語,一向自詡好事分子的司馬鈴也目光炯炯地湊了上來:“叔叔,那麽我們該怎麽做?”


    “這嘛,”魏野一聳肩,哼著首千年之後唱遍諸國的民間小調,滿不在乎地一揮手,“那就是這樣咯,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茉莉花呀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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