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蜀中,某個小縣城的廉價旅館內,仇音掛斷了電話,臉色難看。


    宗眠這顆棋子並不好掌控,他出身高、見識廣,往常雖然都是站在簡寒棲和老樂背後,裝得像是個普通老中醫,並不怎麽直接動手,但鹿野的高層,譬如仇音、以及曾經的寧玉生,都能看出來:論難搞程度,宗眠在緝凶處排得上前二。


    所以當楚憐歸來,打算讓宗眠當這個內鬼時,仇音的第一反應是——怎麽可能。


    在緝凶處安插內鬼是極其大膽且具有風險的行為,因為緝凶處的核心隊員一共就那麽幾個,幾乎個個都跟鹿野有深仇大恨,且沒有家人拖累,怎麽收買?所以寧玉生在京州努力發展了那麽多年,也不過就是把手伸到信息組罷了。


    仇音怎麽都想不到,宗家被滅門那件事,竟還有內幕。那不是鹿野單方麵的行為,而是一場藏汙納垢的合謀。事情發生後,參與謀殺的鹿野的人已經被緝凶處處死,可真正的始作俑者還活著,並且活得很好,身居高位。


    楚憐當年並沒有直接參與這件事,但他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並著手調查。也就是因為這件事,鹿野元氣大傷,讓楚憐抓住了可乘之機,一舉將前任首領拉下馬,成功上位。


    他使的是借刀殺人的方法,把前任首領暴露在緝凶處的屠刀下,用老隊長的刀幹淨利落地宰了他。


    這個老隊長,當然就是邢晝的父親,而寧玉生恰是那位前任首領的心腹。這也是寧玉生為什麽會那麽恨老隊長,不惜大費周章買通邢晝的學生,用邢晝設局去報複他的原因之一。


    如果不是老隊長殺了前任首領,導致楚憐上位,那真正該接替那個位置的,就是他寧玉生。


    當然,楚憐一貫謹慎周密,除了仇音這樣的心腹,當時鹿野的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新任首領的真實身份。隻知道那是個永遠藏在暗處,卻能殺人於千裏之外的人物。


    於是當楚憐以緝凶處成員的身份出現時,這些人是真的恨他、想殺他,覺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叛徒。他身上受的傷不是假的,受到的針對不是假的,一個不慎就會自己把自己玩死。隻能說對自己夠狠,才能成功在緝凶處潛伏那麽久。


    這樣的楚憐,將所有人玩弄於鼓掌之中,站在光明之下卻又掌控著黑暗,讓仇音奉若神明。別人不能收服宗眠,但仇音相信楚憐可以。


    果然,他再一次做到了。


    宗眠是對緝凶處還有感情,當年動手殺人的確實是鹿野的人,如果徹底倒戈未免太不真實,可像宗眠這樣的人,也絕不可能放過真正的始作俑者。


    這個內鬼,寫作收買,讀作交易。


    “宗眠不像邢晝,進退有度,好像能永遠恪守正義與良知,甚至願意為了所謂的大義犧牲。血脈是個很神奇的東西,邢晝像極了他的父親,宗眠也像極了宗家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楚憐如是說。


    仇音是看不破這些彎彎繞繞,誰是誰,誰是什麽樣子,都無關緊要,她隻在乎自己會不會壞楚憐的事。


    思忖再三,她還是給楚憐打去了電話,將宗眠的反應如實匯報。


    楚憐,也就是如今的陳令說道:“邢晝很聰明,也有壯士斷腕的魄力。京州對於他來說就是龍潭虎穴,他大概已經預感到我們設了局在等他,與其回去被困,不如直接脫走,藏在暗處秘密調查。宗眠如果被他懷疑,不知道他的去向也很正常。”


    仇音:“那接下去……”


    她還是覺得放任邢晝不管的話,會帶來不好的後果。那畢竟是緝凶處的隊長,誰知道他藏起來會幹什麽?


    “新的證據可以送過去了。”陳令的聲音卻還很輕,輕得像天邊的雲,正被晴朗的秋日裏的風輕輕吹著,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幹淨。


    “隻要邢晝被定罪,不需要我們找他,他就會成為通緝犯。一周的時間,夠了嗎?”


    這是問定罪需不需要一周。


    “夠了,我會盡快辦妥。”仇音立刻回答。


    “那就好。”陳令道。


    “隻是……如果最後宗眠成功報了仇,再過河拆橋怎麽辦?需要提前做什麽準備嗎?”仇音又問。


    “不用。”陳令笑著,“邢晝的事情一了,他對我們也沒什麽用了。把他留給相野吧,讓相野出出氣也好。”


    仇音心中一凜。


    她原以為楚憐費那麽大勁拉攏宗眠,是有長遠的打算,誰知竟隻把他當成一次性的棋子,用完就扔。


    讓相野出氣?


    仇音忍不住想起宗眠的話。先生做那麽多,就僅僅是為了一個相野嗎?相野就那麽重要?還是說因為教導他長大的相齊?因為生他的宋靈?亦或是宋沅?


    那些人,不都是可恥的背叛者嗎?為什麽先生還那麽在意他們?


    一根刺紮在仇音心上,讓酸澀從心房裏悄悄流出,轉瞬間便蔓延到嘴裏。仇音不想讓自己顯露出任何異樣,因為先生總能敏銳地發現。可她還受著重傷,傷口的痛消磨了她的理智,終於讓她忍不住開口:


    “先生,留著相野,或許會養虎為患。”


    “這不是你該擔心的。”果然,陳令的語氣冷了下來,雖不明顯,可他的冷漠之於仇音,哪怕隻是一絲,也如滔滔江水那麽連綿。


    “對不起,先生,是我多嘴了。”仇音連忙道歉,即便陳令沒有站在她麵前,她依然低下了頭顱。


    陳令卻也因為她的話歎了口氣。


    此時正是課間休息,有半小時之久。參加秋令營的其他同學要麽留在教室裏做卷子,要麽結伴出去玩耍了,隻有陳令獨自站在農家樂後麵的一個長滿青草的斜坡上,與幾隻小羊為伍。


    小羊其實也不想跟他在一塊兒,但它們的母親被繩子拴在這裏,它們就也沒有跑遠,隻防備著陳令,不肯靠近。


    陳令卻覺得燙著小卷兒的純白小綿羊比老街上的那隻肥貓還要可愛,拔了幾根草想要誘使它們靠近。小羊咩咩叫著,反而躲到了母親身後。


    這是動物本能,直覺告訴它們,那個人類很危險。


    這一幕落在不遠處正在嬉鬧玩耍的幾個同學眼裏,不知是誰說了什麽,他們哄笑起來,望著陳令的視線充滿了戲謔和嘲諷。


    這也是動物本能,叫恃強淩弱,或群體效應。


    原來的陳令就是這麽一個受人排擠的可憐蟲,但他並不孤僻,他隻是太過懂事。父母的去世讓他不得不麵對很多現實問題,所以他在學校裏努力學習取得好成績,在家裏幫忙做事孝順爺爺奶奶,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別人家的孩子”,也理所當然的因為不合群而受到排擠。


    當然,無論是什麽經曆,在鹿野的人看來,都非常普通。


    如今陳令的身體裏換了靈魂,再看這些排擠人的小伎倆,未免有些太小兒科。他沒有理會,仍然執著地拿青草去引誘小羊,卻又屢戰屢敗。


    其中有一頭毛卷得最好看的,臉最小的、性子最傲嬌的,陳令給它取名叫“小野”。小野很野,別的羊見了陳令隻會避開,它卻會頂人。


    被關在爛尾樓的時候,偶爾他能醒過來,聽到相野上下樓的腳步聲。上中學時相野的腳步聲還是輕快、充滿活力的,越到後來,他走路的步伐就越平穩,透著股懶意。


    有一次相野坐在一樓台階上,距離地下室入口不過幾米,罵人罵得楚憐都聽見了。


    他在指桑罵槐,語氣特別冷靜,可話中帶刺,一邊罵一邊扔石頭,又別扭又可愛。楚憐聽了半天,聽明白了,他生氣是因為相齊不去參加他的家長會。別的小朋友都有家長,隻有他沒有。


    可誰知道相齊就站在他身後呢?


    楚憐聽見腳步聲了,可他說不了話,也不能提醒相野啊,隻能聽著他被相齊捉回去了。


    這樣的叛逆時刻為數不多,成了那十年裏楚憐腦海中最鮮活的記憶。如果不去在意他被鎖著的事實,他們三個人住在一棟樓裏,就好像一家人一樣。


    楚憐有時也盼望能見相野一麵,看看那個孩子長成什麽模樣了,是不是跟相齊坐在他床邊跟他說過的那樣,是個優秀的讓人心疼又討人喜歡的孩子。


    可時而,楚憐也嫉恨他,嫉恨他擁有的自由與愛。


    另一邊,陳君陽依舊潛伏著。


    仇音跟楚憐通完電話後,便選擇了轉移。她是肩膀受傷,並不影響走路,從小縣城的廉價旅館出來,她坐上了一輛普普通通的麵包車,往國道上走。不論是鹿野還是緝凶處,手裏都有能夠傳送的符,可那東西少,不到關鍵時刻是不會用的。仇音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自然還是老老實實坐車離開。


    陳君陽跟相野匯報了最新的動向,便也追上去。


    相野收到他的信息時,正在跟聞月交涉。他要調取宗家的檔案,還是以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聞月果然起疑。可相野別無他法,隻能賭一賭邢晝這個隊長在她心中的分量。


    誰知聞月卻沒有問他為什麽懷疑宗眠,隻是問:“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要是被人發現你私自調閱檔案,記過隻是小事。你有鹿野的血統,身份本來就不做好,是邢隊擔保,你才能進的緝凶處。而且宗眠和老樂那兒你準備怎麽辦?擅自懷疑隊友,如果隊友真的有問題就算了,要是沒問題,那你就會遭殃。”


    聞月這話說得直白,跟她往日裏那言笑晏晏的樣子很不一樣。


    相野略作思忖,便也打了一發直球,“你也說了,是邢晝擔保,我才能進的緝凶處。我本來就一無所有,沒什麽好失去的。”


    聞月:“你就那麽想調查到底?”


    相野:“是。”


    聞月:“我冒昧問一句,為什麽要調查宗眠,你在懷疑他什麽?除了他,你還懷疑誰?”


    相野:“這是兩句。”


    聞月啞然失笑,“問你話呢!”


    相野:“我暫時不能告訴你。”


    聞月:“你就不怕我不幫你?”


    相野:“你會。”


    聞月微怔,“為什麽?”


    相野:“因為稱呼。”


    聞月再次怔住,仔細回想,才發現自己仍然稱呼邢晝為“邢隊”,卻沒叫宗眠的外號。可這能代表什麽?不過是個稱呼,也許是一時嘴快呢。


    相野也就是隨口一說。真正讓他覺得聞月不會拒絕的原因是她的態度,她如果真要拒絕,就不會說那一大段直白的話了。


    再者,決明既然建議他來找聞月,就代表有一定的把握。否則相野前腳發出請求,後腳聞月就能把這事兒告訴宗眠。


    果然聞月最後沉默片刻,答應了。


    相野:“謝謝。”


    聞月:“不用謝我,邢家對我有恩。”


    至於是什麽恩,聞月沒有細說。


    入夜,相野和簡寒棲出門,去酒吧赴約。


    這是個莫須有的約會,宋沅根本沒有出現在烏雀山,所謂的紙條傳信,都是瞎編。但相野這樣做自有他的理由,而簡寒棲對此深信不疑,路上還在叮囑相野:“無論遇到什麽事,首先保證自己的安全。”


    方鬥已經按照決明的要求提前去酒吧踩過點,說巧也不巧,這酒吧他以前去過,算是常客。等相野和簡寒棲到時,他也來了,正坐在吧台那邊喝酒,熟稔地跟調酒師聊著天。


    雙方裝作不認識,隻交換了一個眼神便錯開。


    打著燈光的舞台上,留著長發的歌手正在用沙啞的嗓音唱一首《fivehundredmiles》。相野和簡寒棲在歌聲中挑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點上兩杯酒,靜等宋沅的出現。


    簡寒棲拿著酒的姿勢要比相野嫻熟,看著像是常客——至少曾經是。


    相野則放鬆地靠在沙發上,有一口沒一口地淺酌著。邢晝不在,沒人管他喝不喝酒了,他反倒對喝酒這件事失去了興趣。


    簡寒棲倒是提醒了他一句,不要喝多。


    過一會兒,還是沒人來。


    太過平靜反而讓人覺得不安,簡寒棲便借著上廁所的機會,起身打探。他走了沒多久,調酒師就來了。他端著托盤過去,給相野送上一杯酒,並指了指不遠處的另一桌,說:“那邊的客人送的。”


    相野看了眼他所指的方向,端起酒杯,微微一笑。碎光落在那雙淺色的眸子裏,顯得格外漂亮招人,可他嘴角的笑意又分明是漫不經心的,叫人想一探究竟。


    那桌的客人果然開始騷動,在這樣的酒吧裏,大家多多少少帶了點獵豔心理,就算發展不出什麽,交個朋友也好。


    很快,那個送酒的客人便在朋友的起哄下走向了相野,而簡寒棲從廁所回來,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決明一直在線,聽到簡寒棲反饋的信息,立刻道:“宋沅出現了?”


    簡寒棲蹙眉:“不確定,還要看。”


    決明:“你盯緊一點。”


    就在這時,相野把耳麥摘了。


    簡寒棲愈發覺得那個男人可疑,但沒有貿然上前,而是坐到了另外的空位置上,靜觀其變。剛開始,一切都還很正常,可過了一會兒,相野竟跟那個男人往出口的方向走。


    事情有變,簡寒棲立刻起身跟上去。可還沒等他靠近,相野的手機響了。


    “大外甥!”褚秀秀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


    “怎麽了?”相野腳步不停。


    “你舅舅讓我跟你說一聲,他沒去那什麽勞什子烏雀山,你別被人給騙了!”褚秀秀像是站在海邊,電話裏還傳來風的聲音。她也是真著急,怕相野上當。


    此時相野已經走到了門口,轉頭看向旁邊的男人,笑著說:“謝謝你送我出來。”


    男人雖然疑惑相野為什麽突然提出讓他送到門口的要求,可相野長得好看,好看的人總是有特權的。他撓撓頭,略顯憨厚,說:“沒事。”


    相野:“下次有機會,請你喝酒。”


    “那好啊。”男人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跟相野道了別,便樂嗬嗬地又回去了。迎麵碰到簡寒棲出來,他也沒在意。


    簡寒棲蹙眉,忽然搞不清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


    相野則重新拿起電話,打斷了褚秀秀“喂?喂?喂?”的呼喊聲,說:“你轉告宋沅,我知道他沒有出現在烏雀山。”


    褚秀秀:“啊?”


    相野:“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讓他來見我,否則等邢晝回來了,我就跟邢晝打小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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