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蘭斯·巴克哈納在破曉時去世。當第一道陽光照進東方地平線時,死亡不期而至。他甚至沒有重新恢複意識。當巴力諾被告知時,他僅點頭表示知曉,然後就轉過身去。他的朋友全陪著他,直到韓戴爾默默示意他們離開。他們聚在房間外的走廊,壓低聲音交談。現在巴力諾是巴克哈納家唯一的血脈,如果他在即將到來的戰事中死去,他的姓氏將永遠從大地上消失。也許隻有曆史會記住它。


    同一時間,攻擊泰爾西斯的行動也在長夜盡頭毫無預警地展開。當曙光逐漸顯現,站在牆頭的邊境軍團士兵看見北方大軍已經兵臨城下,如棋盤格般列陣站好,放眼望去,從城下到摩米頓河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他們一動不動,直到陽光穿透天空,照射著全副武裝的鮮活麵孔,地精擂動戰鼓劃破長空,攻城戰正式開始。拂曉出擊的百萬雄師緩緩朝著泰爾西斯推進,武器鎧甲隨著整齊的步伐鏗鏘有聲。


    北方大軍漸漸逼近,成千上萬的士兵身影攢動,麵龐被微曦的晨光與鎧甲所遮蓋。他們用金屬製的輪子推著鑲著鐵邊橫杠的高架坡道,沿著大道吱呀吱呀地直驅峭壁。


    大軍進入距離邊境軍團一百碼的範圍內,戰鼓聲依舊不疾不徐,節奏平緩。直到太陽從東邊山頭升起,黑夜完全消失在西邊地平線時,鼓聲戛然而止,大軍也驀然停住。清晨冷冽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然後北方人發出驚天的喊聲,一波接著一波湧向邊境軍團。


    站在城門緊閉的外城牆上,巴力諾表情嚴峻地看著來襲的北方雄師,語氣平穩簡單地交代傳令兵分別派人去找左翼的艾克頓、範威克,與右翼的梅沙林、金尼森前來,目光隨即轉向堡壘下方進擊的兵團。在緊急搭建的防禦工事後,弓箭手和長矛兵耐心等候他下達命令。巴力諾知道憑著他們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優勢,他們能夠擋下這一波攻勢,但是得先摧毀五座慢慢滾向峭壁底部的高架坡道。既然敵人想得到,他也早料到這樣的裝置會被用來攀登高原和較低的堡壘。現在北軍前鋒已經逼近五十碼範圍,新任卡拉洪國王仍在等待。


    緊接著,敵軍腳下的土地突然裂開,反應不及的攻擊者失聲尖叫,掉進敞開的大洞裏。兩座高架坡道無預警崩塌,不但輪子鬆了,橫杆也斷了,讓敵方第一波攻勢大受衝擊。位於堡壘上方的弓箭手終於等到巴力諾的指令,攻擊亂了陣腳的敵軍。霎時間,城頭箭如雨下,北方大軍前鋒部隊非死即傷,紛紛掉落下方平原,被緊接而來的第二波進攻者們無情踏過。


    另外三座高架坡道躲過陷阱,持續朝著城寨壁壘前進。邊境軍團立刻放出點了火的弓箭,射向木造的高架坡道,數十個小黃人馬上跳上去將火撲滅。此時地精射手也已就位,對邊境軍團還以顏色。一時間雙方箭雨來往不休,但是在高架坡道匍匐著的地精們毫無掩蔽,形同人肉箭靶,到處都能聽到痛苦的慘叫聲。受了傷的邊境軍團士兵能夠躲在壁壘後,並接受治療,但北方傷兵卻隻能無助地躺在曠野裏,許多人還來不及被移到安全的地方,就慘遭殺害。


    三座高架坡道仍持續滾向高原,其中一座已經被大火吞噬,滾滾濃煙遮蔽了方圓百碼的視線,剩餘兩座進入壁壘二十碼內後,巴力諾下令進行最後的防禦。大鍋大鍋的油被倒到下方的草原,正好就在高架坡道行經的路線上。北方人根本來不及轉向,緊接著又被丟下來的火把打個措手不及,整個區域瞬間成為煉獄,大量黑煙直衝天際。熊熊火牆阻斷了敵軍攻勢,前排士兵被大火活活燒死,隻有少數幾人僥幸逃出火海。強風將濃煙橫向吹往西邊。有片刻時間,雙方左翼與中部均被濃煙擋住視線,既看不見對方,也看不見被嗆到窒息倒地的傷員。


    巴力諾馬上瞅準了機會。現在展開反攻或許能夠擊潰北方大軍。他一躍而起,向負責城內衛戍的亞努斯示意,沉重的城門隨即緩緩向外開啟,配備短劍和長槍的騎兵立刻奔向艾克頓和範威克駐守的左翼防線。他們放下一座輕便的高架坡道,然後艾克頓率領邊境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下峭壁,在左邊大範圍繞圈。


    巴力諾計劃繞過火牆,然後突襲敵人右翼。當北方人被迫迎戰時,他將率領步兵攻擊腹背受敵的前鋒,將敵人逼回摩米頓河。如果反擊計劃失敗,兩翼仍可藉由煙幕的屏障沿坡道退回峭壁。這是個大膽的賭博。邊境軍團和北方大軍兵力比例懸殊,至少是一比二十,如果泰爾西斯人的退路被切斷,他們將全數遭到殲滅。


    一小支邊境步兵已經從左翼的行動坡道降到地麵,以保護騎兵撤退的唯一途徑。此時左翼的敵軍仿佛全都消失了一樣,全被著火的高架坡道燃起的黑煙所籠罩。


    而煙霾在右翼則未造成太大影響。兩軍戰火正熾,北方大軍持續猛烈進攻。邊境軍團的弓箭手全數放倒了第一波攻擊者,但是第二波敢死隊立刻攻到峭壁下方,企圖利用爬城梯翻上峭壁。地精弓箭手一字排開,朝著壁壘猛射,希望為攀爬的士兵爭取時間來越過泰爾西斯防線。而邊境射手以火箭還以顏色,其他人則用長矛擊退進犯的敵軍。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流血漂櫓的戰爭。一支驍勇的巨人小隊一度攻破邊境軍團防線,攻上峭壁,防守的指揮官金吉森怒發衝冠,重整士兵力抗巨人。在這一場血腥的肉搏戰中,邊境將士手刃敵軍,守住了防線。


    在外城牆製高點上,四名老友跟亞努斯啞然看著底下觸目驚心的景象。韓戴爾、曼尼安、都林和戴耶全都留在城內,他們的任務是觀察戰況,幫助巴力諾協調邊境軍團行動。滾滾濃煙完全遮蔽了邊境人的視線,讓他無法掌握騎兵的行動,得靠位於高處的他們給他建議,才能在適當的時機從中線發動攻擊。新手國王尤其仰賴韓戴爾的判斷,沉默寡言的侏儒已經馳騁沙場三十年,悍守阿納爾邊境。


    四人焦慮地看著兩軍纏鬥。右翼戰況尤其慘烈,北方人持續猛攻,企圖攻上峭壁,邊境軍團奮不顧身攔擊敵方的淩厲攻勢。城門正下方的平原則因為燃燒油料和木造坡道,被鋪天蓋地的黑煙籠罩著,煙霧邊緣的北方士兵仿若無頭蒼蠅,想要重新發動攻勢未果。至於左翼的邊境騎士,則已經殺出濃煙的重圍,正與第一波反抗勢力對抗。


    北方大軍在右翼部署了大批地精騎兵以防側翼攻擊,但是卻被發動奇襲的對手打得潰不成軍。邊境軍團對北方大軍暴露的側麵缺口攻勢漸猛,在北麵鋪開,放低了鉤狀長矛,組成三隊縱列,衝向尚在震驚中的敵人。在艾克頓的率領下,邊境士兵如入無人之境,直取敵軍心髒地帶。熱血沸騰的四人站在牆頭觀戰,此時敵軍立刻調整戰線,要從右邊發動的新一波攻擊。敵軍一有動作,韓戴爾立刻向巴力諾發出信號。此時又從中線位置放下了第二座移動坡道,由梅沙林領軍衝向下方草原,隨著他們消失在黑霧中,後衛盡職留守保護他們的退路。巴力諾收緊防線,火速登上外牆城頭,觀察反攻的成果。


    他們打了一場漂亮的側翼戰。北軍轉向右翼迎戰,讓中間防線洞開,梅沙林率領步兵從正麵強襲。訓練有素的邊境軍團一舉攻進敵軍中心,北方大軍死傷無數,而艾克頓的騎兵仍持續從左翼壓迫。敵軍右翼防線徹底崩潰,刹那間,驚恐的尖叫聲四起,右翼北方人的攻勢甚至暫緩了片刻,他們扭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西方,想知道發生了什麽。站在牆頭的曼尼安驚異地看著這一切。


    “太讓人難以相信了,邊境軍團真的把他們趕回去了,他們被打敗了!”


    “現在還言之過早,”韓戴爾輕籲,“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考驗。”


    高地人的目光重新回到戰場。在邊境軍團持續猛攻下,北方人節節敗退,但是在戰線後方,新一波行動也逐漸成形。黑魔君大軍不會這麽輕易就被打敗,既然人員缺乏訓練,他們就用數量來補足。大批地精騎兵重新集結,抵禦邊境軍團的攻擊。在弓箭手和投擲兵的支持下,他們快速逼近艾克頓的北方,而中後方的士兵也用盾牌組成了一個盒狀陣勢,朝向攻入中線的邊境步兵移動。牆頭上觀戰的人不解地看著,但隨即就被從陣勢中衝出來的武裝戰士嚇了一跳,他們不分敵我,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這是曼尼安所見過的最凶殘的行動。


    “岩石巨人!”巴力諾大喊,“他們會屠殺梅沙林和整支軍隊。亞努斯,放出撤退信號。”


    新任指揮官立刻舉起一麵大型的紅色三角旗。曼尼安困惑地看著沉默的邊境人,不理解他為什麽要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利而撤軍。國王捕捉到他詢問的眼神,對他未說出口的問題報以苦笑。


    “岩石巨人一出生就接受戰鬥訓練,那是他們生活的方式。在徒手對戰中,他們不管是戰技還是體能都比邊境軍團優越。繼續攻擊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他們已受到重創,而我們也保住了據點。如果我們想要打敗他們,就必須一點一點蠶食漸進,削弱他們的力量。”


    曼尼安點頭表示理解。然後巴力諾匆匆揮了揮手,返回下麵的指揮位置。當下他主要考慮的是撤軍安全,守住移動式坡道,以保衛士兵回家的唯一途徑。高地人看著邊境人離開視線,然後重回城頭。眼下草原就是一個屠場,從高原峭壁放眼望向北軍後防,伏屍百萬,血流千裏。沒有人見過如此慘絕人寰的殺戮,他們無言地看著兩軍浴血奮戰。


    遠處,梅沙林旗下的步兵已經開始撤退,但岩石巨人卻將他們逼往前排團團圍住的自己人陣中,準備來個甕中捉鱉。正當步兵們不受阻攔地撤退時,艾克頓率領的騎兵則遭到地精騎兵反擊。兩股勢力在巨人追兵的左側激烈交戰。艾克頓似乎不能也不願抽身,而他麾下的騎兵們受到了北側地精射手的猛烈攻擊,他們前方有騎兵和弓箭手的雙重火力,加上後防也受到地精和巨人組成的小隊包夾,現在艾克頓正陷入三麵被圍的困境。


    韓戴爾憤恨地喃喃自語,曼尼安也開始感到不安,就連亞努斯也緊張地來回踱步。他們最大的恐懼片刻後就被坐實。筋疲力竭的邊境軍團被精力充沛的巨人快速追上,無法趕抵安全之地,在距離移動坡道約一百碼處,直接掉頭迎戰。底下的黑煙讓守在城門前的巴力諾完全無法掌握事態發展,但是高處眾人卻對這突如其來的轉變看得一清二楚。


    “我必須要警告巴力諾!”韓戴爾大聲叫嚷,隨即從胸牆往下跳,“整支軍隊會被切成碎片!”


    亞努斯馬上跟進,曼尼安和精靈兄弟仍然無法把視線移開,眼睜睜地看著巨人逼近梅沙林的弟兄。邊境士兵向中間靠攏,盾牌一致對外,並將矛柄抵在地上,將矛頭伸出盾外防禦。巨人也迅速組成一個橫向的長形方陣,打算用絕對優勢三麵夾擊南方人,攻破他們的防線。曼尼安著急地往下看,但巴力諾不為所動,似乎仍未察覺聞名遐邇的邊境軍團已經瀕臨覆滅邊緣。就在他把目光移回戰火正熾的草原上之際,恰好看見韓戴爾和亞努斯正瘋狂地向邊境人打手勢示警。就要來不及了,曼尼安在內心大喊。他們恐怕太晚了。


    但突然間,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被觀戰眾人暫時遺忘的邊境騎兵出其不意地突破地精攻擊,重組成完美的弧形陣勢,不但衝過阻擋的騎兵,更將弓箭手的招呼視為無物,全力朝著東邊死咬邊境步兵的巨人後方疾馳而去。他們放低長槍,以秋風掃落葉之姿一路往東攻擊巨人方陣的下盤。因後防遭到突如其來的攻擊,高大的戰士接連絆倒。


    但這些是世界上最精良的武士,緩過神後,他們隨即恢複陣勢,麵對新的威脅。此時艾克頓的騎兵又往西邊退,以極快的速度再次掃向巨人方陣的後衛,北方人立刻擲出長矛和釘頭錘還擊。超過二十四名騎兵因此墜馬或死傷,執行完衝鋒任務的邊境軍團又突然急轉,向南返回泰爾西斯。


    艾克頓已經達成他的目的,及時分散了巨人的注意力,讓梅沙林的步兵趁機突圍。這次堪稱是超完美的戰術執行,觀戰眾人忘情地大聲叫好。


    怒火中燒的巨人依舊窮追不舍,但是邊境步兵成功地躲進煙霧的保護傘下,然後在以巴力諾為首的營救部隊馳援下,從坡道安然返回。邊境軍團在準備撤守時,和企圖奪取移動坡道的敵軍發生激烈對戰。最後,他們幹脆把它丟到下方的平原,移動坡道毫發無損的樣子隻保持了片刻,就被淩空丟下來的一把火給燒了,徹底毀壞。


    而位於左翼的移動坡道在後衛的英勇守護下安全無虞,艾克頓率領騎兵返回時再次進入地精弓箭手的射程內,因此又造成更多死傷。逃過箭雨、衝破劍陣、不斷遭到襲擊的騎士們終於平安抵達,一刻不停地登上便道,走向敞開的城門,受到同袍和市民的熱情歡迎。等到所有騎兵通通歸來,後衛也隨即撤守,並將移動坡道拖至安全處存放。


    此時日正當中,太陽的熱氣像條潮濕的毛毯籠罩兩軍,北方大軍不甘不願地拖著死傷者撤離戰場,重新部署。燃燒的滾油升起的煙霧持續籠罩著寂靜的平原,晨風漸漸消散。懸崖前的空地上屍體橫陳,北方大軍的高架坡道在依舊未滅的火光中化為灰燼。屍體的惡臭彌漫,禿鷲盤旋而下大肆進食。兩軍透過戰場相互對望,彼此都帶著深深的仇恨,卻已等不及兵戎相見。接下來好幾個小時,一度青翠的綠地如今空空如也,被夏日豔陽炙烤著,讓人不由得認為入侵行動已經結束,死亡的陰霾暫時散去,他們可以從殺戮中解脫,回到親人與愛人身邊。


    但在午後時分,北方大軍開始二度進攻。地精射手萬箭齊發,攻擊低處壁壘和後方高牆,另有一支集合地精和巨人持劍士兵的大型部隊則是不斷攻擊南境的防禦工事,企圖找出弱點。然後是活動梯、小型爬牆梯、綁著繩結的爪鉤,各式各樣可能突破邊境軍團防線的工具都用上了,但是每一次嚐試和每一次攻擊都失敗了。這是一場讓泰爾西斯疲於奔命的耐力戰。時至黃昏,雙方還是打得難分難解。最後,這場仗以邊境軍團的悲劇告終。等到夜幕低垂,困頓的兩軍發動最後一波攻擊,在幾乎看不穿的薄暮中互相發射長矛和弓箭。正從左翼返回的騎兵指揮官艾克頓,被一支流矢射中咽喉,從他的坐騎上摔進隨從懷裏,沒多久就死去了。


    黑魔君的王國是已知世界中最荒蕪最險惡的地方,那是個寸草不生、毫無生機的死亡陷阱。大自然吝嗇地收回對這片不知感恩的土地的饋贈,荒野寂寥無聲地鋪展開來。它的東邊和浩瀚的麥格沼澤接壤,那是一個從未有活物成功橫渡的沼澤地,滿布苔蘚的淺水底下,早已變成腐泥和流沙,將所有經過的東西吞噬,而且據說深不見底。


    從麥格沼澤往西,是叫作剃刀的一係列低矮山脈。山勢南高北低,參差不齊,中間沒有任何隘口可以穿越。經驗老到的登山者也許能夠找道穿越剃刀山的方法,曾經就有一兩個人嚐試過,要不是山裏特有的毒蜘蛛,他們說不定就成功了。星散於岩石上的白骨,就是他們到過此地的無聲證詞。


    不過致命的剃刀仍有鈍口,位於王國西北角的山峰在這裏逐漸降低為山麓丘陵,往南延伸五裏都很容易通行,直通重重障礙包圍起來的心髒地帶。這裏沒有抵禦入侵者的天然屏障,但在這個進入王國的通道——同時也是最明顯的入口,黑魔君設置了陷阱,等著粗心的人自投羅網。眾多隻聽令於他的耳目嚴格把守著這塊狹窄的土地,有任何風吹草動就會立刻封山。而從山麓一路往南延伸五十裏,是一個名叫奇耶洛克的荒漠,廣闊無垠的沙地上空彌漫著看不見的有毒煙霧,源自於一條名為忘川的有毒溪流,從南邊蜿蜒流進滾燙的戈壁,匯入大漠裏一處小湖。就算是鳥,飛得太靠近毒霧,也會在瞬間死亡。死於沙漠熔爐和奪命氣體的生物會在數小時內朽化為塵土,因此完全沒有留下它們來過的痕跡。


    但是其中最難以跨越的障礙,就是始於奇耶洛克沙漠東南,往東延伸到麥格沼澤的刀鋒山。它就像是一支支被某個怪力巨人插入土裏的超大型石矛,高聳千尺,直插雲霄。它的外形也不像一般山脈,一係列可怕的山峰如痛苦伸直的手指般占據了地平線,而山腳下還有發源自麥格沼澤的蒸發到奇耶洛克沙漠的忘川毒流盤繞。隻有瘋子才會想攀登刀鋒山。


    隻有一條通道可以穿越這道障礙。一條狹窄曲折的峽穀通往綿延數千碼的山麓,直達環狀邊境內的一座孤山。由於風化嚴重,南麵山壁破碎疏鬆,地貌尤其險惡,猛一看就像是一顆駭人的骷髏頭,褪去了血肉,露出了猙獰的齒骨。這裏就是冥界主人的家,黑魔君布羅訥的王國,到處都有象征死亡的骷髏印記。


    已經到了中午,時間似乎凝滯了,偌大的要塞籠罩在一股詭異的氣氛當中。雖然天空依舊灰澀,黃土一樣寂寥,單調的褐色地表依然毫無生機,但今天的空氣因為一行正要穿越刀鋒山的凡人,散發出強烈的壓迫感,仿佛迫不及待要發生些什麽似的。


    巨人小心穿越蜿蜒的峽穀,龐大的身軀在群山峻嶺間就像岩石上的螞蟻一樣渺小。他們進入了死亡的王國,如同孩子進入黑暗的房間,既害怕又期待,等不及想瞧瞧前麵有什麽。雖然知道他們來了,但是他們卻一路暢行無阻,黑魔君毫無加害他們的打算。他們臉上的平靜掩飾了他們的真正目的,否則他們根本無法通過忘川河南岸。因為在他們中間的正是黑魔君所認為的已死之人,精靈沙娜拉家族最後的血脈。


    謝伊走在魁梧的凱爾賽特後麵,他的手看起來被綁在身後,在他之後的派那蒙手臂也被縛住,一雙灰眼充滿警戒地看著兩邊聳立的石牆。他們的欺敵策略奏效了。當三個假俘虜到達骷髏王國最南邊的忘川時,巨人帶著他們登上一艘由朽木和鏽鐵捆紮而成的大型木筏,擺渡者與其說是人更像是獸,他駝著背,充滿黴味的黑色鬥篷完全罩住他的臉,但是覆滿鱗片、像鉤子一樣的手卻在他撐篙越過毒河時清晰可見,讓不安的乘客心生反感,直到終於抵達河的彼岸才鬆了一口氣,而他與他的船隨即消失在河麵上縹緲的霧氣之中。他們現在完全看不到地勢較低的南境,空氣幹燥汙濁,灰蒙蒙的一片阻擋了窺向河對岸的視線,隻能隱約看見麵前的刀鋒山,漆黑如墨的峭壁像是把霧撥開似的。一行人無言地走進切開山脈的峽穀,深入黑魔君的領地。


    黑魔君。自打從亞拉儂那裏知道自己的身世後,謝伊就覺得這一天遲早會來,命運終將讓他麵對這個拚了命想置他於死地的怪物。記憶一閃而過,夾雜著交戰、逃生、對峙種種。如今那一刻就要來了,但他最信任的朋友都不在身邊,隻有一群巨人、一個小偷,和一個意欲複仇的謎樣巨人,實際上形同他將在這塊世界上最荒涼的地方孤軍奮戰。凱爾賽特說服了法庭讓他帶少數幾個巨人戰士前往骷髏王國,並非因為他們相信那個不起眼的穀地人真有毀滅布羅訥不死之身的能力,而是因為他們的族人擁有黑色伊利克斯。


    奧爾·費恩的命運也在這裏裁定。原來,在他們三人被抓前一個小時,巨人先逮到了地精,隨即將他押到主營,麥丘倫法庭很快就裁定他已經失去了理智。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著有關秘密和寶藏之類的事,幹枯的黃臉猙獰可怖。有時候他還會對著空氣喃喃自語,手腳不斷掙紮,像是被什麽東西抓著似的。唯一讓他跟正常搭上關係的地方,就是那把古劍。他拚命抓著那把看起來一文不值的劍,無計可施的巨人幹脆將他跟劍綁在一起。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被押往黑魔君的地牢。


    峽穀通路曲折地穿過刀鋒山高聳入雲的頂峰,時不時地由寬闊大道驟然轉為巨石間的狹縫。強壯的巨人健步如飛,少數幾個來過這裏的人帶著大家快速穿越通路。現在速度至關重要,萬一他們耽擱太久,黑魔君可能就會知道奧爾·費恩和他所拒絕交出的寶劍,已經安全關進自家地牢裏。


    這結果讓謝伊渾身發顫。很有可能這已經成為事實——或許他們現在正走向自己的刑場。在庫海文之旅開始前,黑魔君似乎就對他們的行蹤了如指掌,每次他都等待著他們自投羅網。太瘋狂了,這個風險實在太高!就算他們真的成功,就算謝伊真的拿到沙娜拉之劍……那然後呢?謝伊在心裏苦笑。沒有亞拉儂在身邊告訴他如何啟動隱藏在神器中的力量,他能夠對抗黑魔君嗎?甚至不會有人知道他已拿到了寶劍。


    穀地人不知道其他人的打算,但他決定如果奇跡發生,他拿到了傳奇之劍,他就拚死逃出生天,其他人可以自行其便。他確信派那蒙會同意他的計劃,盡管從他們進入黑魔君的領地後,他倆就幾乎沒有交談過。謝伊覺得經曆了這麽多千鈞一發的逃亡和毛骨悚然的冒險,這應該是派那蒙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害怕。但他還是跟凱爾賽特與謝伊來了,因為他們是他唯一的朋友,也因為自尊心不允許他辜負眾望。他的本能就是不計任何代價存活下來,但絕不容許苟且偷生。


    至於凱爾賽特,他踏上這段冒險之旅的原因並不分明。謝伊認為巨人之所以堅持奪回沙娜拉之劍的理由,除了複仇,肯定還有別的。凱爾賽特有某些特質讓謝伊想到巴力諾——他有種沉靜的自信,能夠把力量帶給其他人。當巨人表示要去找奧爾·費恩和沙娜拉之劍時,他就感受到了。那雙溫柔睿智的雙眼仿佛對他深信不疑,雖然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但謝伊知道他必須跟巨人朋友一起走。都已經花了兩周尋找沙娜拉之劍,如果他現在掉頭離去,他不但辜負了朋友,也辜負了自己。


    兩側峭壁突然消失,峽穀通向一處山穀,看起來就像骷髏王國裏的一個大型坑洞,外觀荒蕪幹枯,地表也因為散布的岩丘和幹涸的河床而顯得不平整。他們無言地停下腳,每一雙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看著山穀中央的孤山。山的南麵就是一個骷髏頭,空洞的眼窩茫然地注視著他們,枯槁的麵容永遠期待著主人大駕光臨。謝伊站在穀口,感覺頸後毛發倒豎,有股寒意竄過全身。


    而岩石那邊還有一些畸形的生物,黃褐色的龐大身軀就跟垂死的土地一樣,臉上幾乎看不出五官。他們可能曾經是人,但如今已不再是了。他們和人類一樣也有雙手和雙腳,但這就是所有的相似之處了。他們的膚質是白堊的油灰,看起來就跟橡膠一樣,移動時仿佛行屍走肉。就像噩夢中會出現的幽靈一樣,這些奇怪的生物靠近巨人,茫然地看著他們如樹皮般的臉,仿佛要確定來者是何方神聖。凱爾賽特微微轉身,向派那蒙示意。


    “巨人稱呼他們為喑族人。”冒險家低聲說道,“放輕鬆站好,記住你們現在是犯人,保持冷靜。”


    其中一個怪物用刺耳的音調跟領頭的巨人說話,又比一比兩個俘虜。短暫交談後,有個巨人側過頭跟凱爾賽特說了些話,沉默的巨人隨即示意謝伊跟派那蒙跟著他去。在另外兩個族人的陪伴下,三人默默跟著一位喑族人,朝著左邊更裏麵的峭壁踽踽前行。


    謝伊回頭望了一眼,看到巨人隨意站在峽穀入口兩邊,像是在等他們的夥伴回來一樣,其他喑族人則留在原地不動。將視線重新放在前方,小穀地人看到峭壁麵上有一道長逾百尺的裂縫往上延伸,可以通到後麵某個地方。一行人走進石牆,突如其來的黑暗讓眾人一時適應不過來,他們的向導從牆上拿了一個火炬,將它點燃後心不在焉地交給後麵的巨人。而他本人顯然完全適應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因為他還是繼續在最前麵引路。


    接著他們來到一個潮濕發臭的洞穴,裏麵又分岔成好幾條小路。謝伊隱隱約約聽到遠方傳來令人膽戰心寒的尖叫聲,在石壁間不斷回蕩,縈繞不止。派那蒙在搖曳的火光中低聲咒罵,他的闊臉冒出冷汗。心神恍惚的喑族人拖著腳走進其中一條通道,從裂縫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也全部被黑暗吞噬。


    眾人腳步的回音,是他們走在過道裏所發出的唯一聲音,而他們的目光則流連於通道兩側沒有窗戶的鐵門上。遠方虛無縹緲的尖叫聲持續入耳,但現在似乎又更遙遠了一些,他們所經過的牢房區沒有一絲人聲。最後,向導停在其中一扇門前,簡短地比劃一番,並用一樣刺耳的聲音跟巨人說話,然後便轉身離開,繼續往裏麵走。才踏出第一步,最前麵的巨人就用鐵錘狠狠往他的頭上砸去,喑族人當場倒地死亡。同行的兩個巨人站在囚房前把風,凱爾賽特立即將謝伊和派那蒙鬆綁,然後像貓一樣走到鐵門邊,滑開門閂,拉開咯吱作響的鐵門。


    “現在我們該來瞧瞧了……”派那蒙低聲說道。從凱爾賽特手中接過火炬,他小心翼翼地踏進小房間裏,另外兩人緊緊跟在他身後。


    奧爾·費爾坐在牆邊縮成一團,骨瘦如柴的雙腳被固定在地上的腳鐐銬住,衣服破爛到幾乎認不出原樣。顯然他已經不是他們幾天前在史翠裏漢抓到的那個人了。他眼神空洞地看著三人,就像從未見過他們一樣,蠟黃消瘦的臉露出猙獰的笑容,不斷喃喃自語,一雙眼睛在火光下詭異地放大。他說話時還不斷環顧四周,仿佛這一方囚室裏還有某些隻有他看得到、其他人卻看不到的生物在。


    隻一眼三人就明白了地精的狀況,他們快速掃向他嶙峋的雙手,果然那裏還綁著他們一直苦苦追尋的謎樣寶物。古老的劍柄在火光中若隱若現,他們隱約看到了上麵雕刻著的高舉火炬的雙手。他們找到了。他們找到了沙娜拉之劍!


    有那麽一段時間,沒有人挪動腳步,瘋癲的地精又把劍抱得更緊,當他看到派那蒙緩緩舉起手上的尖錐時,仿佛認出了什麽似的,眼底閃過一抹光芒。小偷充滿壓迫感地向前,屈身靠近地精的臉。


    “我找到你了,地精。”他厲聲說道。


    派那蒙的聲音似乎讓奧爾·費恩突然變了一個人,他從唇間迸出驚恐的尖叫聲,拚命往後躲。


    “把劍給我,你這狡詐的鼠輩!”小偷命令道。


    不等地精回應,他一把抓住武器,試圖把劍從驚駭莫名的地精手中搶過來。即使死到臨頭了,奧爾·費恩還是抵死不從,還放聲尖叫。派那蒙震怒,用他有矛的那隻手把地精連人帶劍舉起來。那小東西頭下腳上,沒有任何保護的頭就這樣遭到重摔。地精失去意識,倒在地上。


    “過去幾天我們一直追著這個卑鄙的東西!”派那蒙大吼,然後又突然停下來低聲說道,“我以為我至少會很高興看著他失去生命,但是……已經不值得了。”


    他一臉厭惡,把手伸向劍柄,打算把它從地精手中抽出來,但凱爾賽特趨步向前,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製止他。仍在氣頭上的派那蒙冷酷地回瞪他,巨人向無聲的謝伊示意,然後兩人雙雙退開。


    沙娜拉之劍是謝伊與生俱來的權利,但是他猶豫了。一路跋山涉水,經曆重重險阻,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但是當他看著那古老的武器時,內心卻突然感到寒冷。有一瞬間,他認為有一部分的自己沒有辦法接受這些強加在他身上的沉重責任。他突然想起精靈石的驚人威力,那麽沙娜拉之劍又有什麽樣的力量?他內心浮現弗利克、曼尼安和其他一路上舍身相挺的夥伴的麵容。如果他現在轉身離開,他就背叛了他們對他的信任。實際上,這等於告訴他們,他們為他所作出的犧牲奉獻都是毫無意義的。另外,他還仿佛看到了亞拉儂責罵他這個愚蠢的念頭,怪罪他不肯拯救蒼生的臉。他將不得不回答他,亞拉儂肯定不會滿意……


    他僵硬地走向倒地不起的奧爾·費恩,彎下腰,手指緊握成拳,伸向冰冷的金屬劍柄。他停頓了片刻。然後,他緩緩地抽出沙娜拉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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