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 ar 冬


    傍晚時分,天邊還有一抹紫紅色,人們開始圍在黎莎的小屋門口。一開始隻有妲西、薇卡和她們的學徒,但接著加爾德和其他伐木工開始出現,肩上扛著他們的魔印斧,然後是厄尼和窪地裏的其他魔印師,以及他們的學徒。沒過多久羅傑也到了,還有玻璃匠班恩。越來越多人聚集過來,最後院子裏擠滿圍觀群眾,多得她絕不可能全部留宿。有些人帶了帳篷來,打算在上完課後直接紮營。


    許多訪客都在太陽下山時不安地改變站姿,但他們相信黎莎以及她的魔印威力。人們點燃油燈,照亮位於群眾中央的一張石桌。


    天色全黑後,幾條魔霧身影湧出地麵,但地心魔物凝聚成形後立刻逃跑。它們已經懂得試圖突破黎莎的魔印將會招來比彈開還要可怕的後果。


    沒過多久,魔印人抵達現場,與他的巨馬並肩而行。馬背上掛著幾頭惡魔的屍體。


    魔印師立刻行動,解除魔印網的一側力場,讓魔印人帶著地心魔物的屍體穿過。接著伐木工接手,在魔印師重建魔印網時將屍體抬上石桌。


    “你動作還真快。”黎莎在魔印人走近時說道。


    對方聳聳肩。“每種惡魔都隻要一頭,這算不上什麽難事。”


    黎莎微笑,拿出魔印解剖刀。“所有人,注意。”她大聲叫道,來到木惡魔之前,準備劃下第一刀。“上課了。”


    第二天早上,留在小屋附近過夜的人們共享早餐。黎莎上完課後,伐木工在魔印人的帶領下離開,到實際中去運用在課堂上學到的知識,但大多數人都在她的魔印後方待到天亮。黎莎讓學徒煮了一大鍋粥,並在大鍋旁煮茶,她們在訪客睡眼惺忪地走進營帳時分發粥碗和茶杯。


    羅傑一個人獨坐,在黎莎的前廊上幫小提琴調音。


    “獨自一個人坐真不像你。”黎莎說,拿給他一碗粥,然後在他身旁坐下。


    “不太餓。”羅傑說,心不在焉地拿湯匙在碗裏攪拌。


    “坎黛爾她會好起來的。”黎莎說。“她恢複得很快,而且她沒有責怪任何人。”


    “或許她應該責怪。”羅傑說。


    “你擁有獨特的天賦。”黎莎說。“無法傳授於人也不是你的錯。”


    “不是嗎?”羅傑問。黎莎好奇地看著他。但他沒有說下去,隻是轉過頭去,看向院子。“你可以早點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黎莎問,不過其實心裏有數。


    “你和‘亞倫’的事情。”羅傑說。


    “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黎莎說。


    “但坎黛爾的愛情藥水就關你的事了?”羅傑突然說道。“或許我的教法沒有問題。或許那個女孩隻是滿腦子想著甜茶,沒有專心應付惡魔。”


    “這樣說不公平,”黎莎說。“我是在幫你。”


    羅傑對她低吼,露出一副她隻有在表演時看到的表情。“不,你以為你是在把我推到別的女孩懷裏,借以減輕你對我不感興趣的愧疚感。其實你跟你母親沒有什麽不同。”


    黎莎張大嘴,但說不出話來。羅傑放下粥碗走向一邊,將小提琴抵在下頜下,演奏一首憤怒的曲調,蓋過所有黎莎可能會說的話。


    黎莎和其他人回到鎮上時,魔物填場正處於一片混亂。所有負傷的人擠滿了廣場中,沒有一張熟麵孔。他們都髒兮兮的,衣衫破爛、饑腸轆轆。他們疲憊不堪、淒涼地坐在冰冷的地上休息。


    約拿牧師忙著來回奔走,對著努力安撫需幫助者的輔祭們大聲下令。伐木工將木材拖入廣場,好讓人們不必坐在地上,不過這隻能解決一部分,更多的還是坐在地上。


    “感謝造物主!”牧師看見黎莎時立刻叫道。他的妻子薇卡,在她快步走來時跑上來擁抱她。


    “怎麽回事?”黎莎問。


    “來森堡的難民。”約拿說。“今天早上日出後不久,他們就湧進鎮子的。現在還是不斷有人抵達。”


    “解放者在哪裏?”群眾中有個女人叫道。“他們說他在這裏!”


    “全城的魔印通通崩潰?”黎莎問。


    “不可能。”厄尼說。“來森堡境內擁有上百年的魔印守護,為什麽全逃來這裏?”


    “不是地心魔物幹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黎莎轉身,隨即瞪大雙眼。“馬力克?”她叫道。“你怎麽在這裏?”信使還是和以前一樣英俊,但臉上的傷瘀連長發和胡須都遮掩不了,而且走過來時有點跛。


    “選擇去來森堡過冬。”馬力克說。“這通常是個好主意,因為南方的冬季比較暖和。”他憂傷地笑了笑。“但這次不同——”


    “如果不是惡魔幹的,那是怎麽回事?”黎莎問。


    “克拉西亞人,”馬力克說,往雪地上吐了口痰,“貌似這些沙漠老鼠厭煩了啃沙子,決定開始捕獵文明人。”


    黎莎轉向羅傑。“去找亞倫。”她低聲說道。“叫他低調前來,去史密特旅店的密室和我們會合。”羅傑點頭,當即離去。


    “妲西,薇卡。”黎莎說。“讓學徒把傷患分類,依照傷勢輕重帶去診所檢查。”


    兩名學徒點頭,立刻跑去安排。


    “約拿,”黎莎說,“請你的輔祭去診所拿擔架,過去幫幫學徒。”約拿鞠躬而去。


    眾人看到黎莎分配任務,紛紛聚集而來。就連鎮長兼旅店主人史密特,也等著聽她發號施令。


    “食物可以晚點再說。”黎莎告訴他。“但這些人立刻就要飲水和住所,架起婚禮大帳和所有找得到的帳篷,讓多餘人手先出去找水。如果水井和河岸打水不及,就拿大鍋燒雪。”


    “我會處理的。”史密特說。


    “他們什麽時候開始聽你指揮了?”馬力克微笑著問道。


    黎莎看向他。“此刻我得照料傷者,馬力克大師,但忙完後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你。”


    “我隨傳隨到。”馬力克說著鞠躬。


    “謝謝。”黎莎說。“你可以先和其他難民領袖把來森堡那邊的情況整理清楚。”


    “必須的。”馬力克說。


    “我安排他們在酒館等候,”史密特的妻子史黛芙妮說道。“我肯定你會需要一杯冰涼的麥酒及食物。”她對信使道。


    “真是太好了。”馬力克說。


    有些人需要接骨,有些人需要消毒,很多人腳掌因逃命長出來的水泡開始破裂,但因為趕路超過一星期沒有及時處理——心知隻要脫離主要隊伍幾乎等於死定了;也因為擠在臨時趕工的魔印圈裏,不少難民身上也有地心魔物造成的傷。他們可以抵達解放者窪地簡直算是奇跡。黎莎從他們口中得知有很多人罹難。


    難民中有幾名醫術一般的草藥師,黎莎迅速檢視她們的傷勢後,指示她們投入救治工作。這些女人都沒有抱怨,草藥師總是願意為了照料傷患而放棄自己的需求。


    “要不是有馬力克信使在,我們不可能抵達。”一名女子在黎莎給她處理腳上的凍瘡時說道。“他每天都騎馬先行,選好宿營地,並繪製魔印抵擋地心魔物。要是沒有他,我們連一個晚上都撐不往。他每天都獵殺野驢等,供我們享用。”


    羅傑回來時,傷勢最嚴重的傷患已處理完畢。她將診所留給妲西和薇卡照料,和他一起前往她的辦公室。


    關上房門後,黎莎立刻癱在羅傑身上,已經疲憊不堪——已經下午了,她連續工作好幾個小時沒有休息,一邊醫治傷患,一邊為學徒及鎮民解答問題。再過幾小時天就要黑了。


    “你得休息。”羅傑說。但黎莎搖頭,在木盆中倒滿清水,然後澆在臉上。


    “現在沒時間休息。”她說。“我們幫所有人找到落腳的地方了沒?”


    “勉強有。”羅傑說。“全加起來,難民數量比解放者窪地的居民總數多上兩倍,而我肯定明天還會有更多人來投奔。鎮民已經敞開家門,但約拿牧師還是得讓人坐在聖堂裏的板凳上過夜,讓他們有個遮蔽處。如果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本周結束前,大魔印圈裏的所有空地都會紮滿營帳。”


    黎莎點頭。“那些明天早上再來擔心,亞倫已經在史密特那裏等了?”


    “魔印人在那裏等著。”羅傑說。“不要在那麽多人麵前叫他亞倫。”


    “那是他的名字,羅傑。”黎莎說。


    “我不在乎,”羅傑大聲說道。黎莎被他激烈的反應給嚇了一跳,“這些人得找到某樣超越世俗凡塵的拯救者,此刻他就是了。沒有人要求你叫他解放者。”


    黎莎眨了眨眼,一臉訝異。“抱歉,我已經習慣了發號指示了。”


    “我保證我不會是其中之一。”羅傑說。


    黎莎微笑。“我也不希望你是。走吧,我們去見魔印人。”


    羅傑和黎莎抵達時,史密特旅店的吧台已人滿為患,而新旅店在去年大火後重建,已經比原來大上兩倍。


    史密特在他們進入時點頭示意,接著朝密室的方向偏了偏頭。他們迅速穿過人叢,矮身閃入厚重的房門。


    魔印人在密室中,如同野獸般來回踱步。


    “我應該在天黑前出去多救一些幸存者回來,而不是等待開會。”他說。


    “我們盡量簡短些,”黎莎說,“但開會時最好我們能夠都在。”


    魔印人點頭。不過她透過他緊握的拳頭看出他的煩躁。片刻後,史密特帶領馬力克進來,另外還有史黛芙妮、約拿牧師、厄尼以及伊羅娜。


    馬力克瞪視魔印人,雖然他已拉起兜帽,並且將手臂藏在寬鬆的袍子裏。


    “你就是……他嗎?”馬力克驚奇地問。


    魔印人拉下兜帽,露出滿臉刺青,馬力克倒抽一口涼氣。


    “你就是解放者,像他們說的一樣?”馬力克繼續問。


    魔印人搖頭。“隻是個會殺惡魔的普通人。”


    約拿輕哼一聲。


    “喉嚨裏有東西嗎,牧師?”魔印人問。


    “曆代解放者都不會自稱解放者。”約拿說。


    “這個頭銜是其他人封的。”魔印人皺眉看他。但約拿隻是低頭鞠躬。


    “我想這無關緊要。”馬力克說,雖然語氣有點失望。“我並不期待會在你頭上看見光環。”


    “到底怎麽回事?”魔印人問。


    “十二天前,克拉西亞人攻占來森堡。”馬力克說。“他們趁夜突襲,穿越外圍村落,除掉城牆守衛,於黎明前打開主城的大門。殺戮開始時,我們都還在床上安睡。”


    “他們乘夜突襲?”黎莎問。“這怎麽可能?”


    “他們擁有可以殺死惡魔的魔印武器,”馬力克說,“就和你們窪地居民一樣。從他們的言語間得知,好像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殺惡魔,而占領來森堡隻是他們在天黑前的娛樂。”


    “繼續。”魔印人催促。


    “好,”馬力克說,“很明顯他們的目標是整個北方城堡,來森堡隻是他們第一個攻占的地方。他們的戰士殺死任何敢於抵抗的男人,強暴所有達到生育年齡的女人。”他看向在場的女人,臉色一紅。


    “男人在不必負責的時候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伊羅娜憤慨地說。“繼續說下去,信使。”


    馬力克點頭。“第一天早上他們肯定殺了數千人,並且占領城牆,不讓剩下的人離城。他們毆打我們,將我們綁在一起,如同牲畜般拖入倉庫。”


    “你們如何逃脫的?”魔印人問。


    “本來我以為沙漠人都不會說文明語言。”馬力克說。“我從其他信使那裏學過幾個沙漠語,但多數是罵人的話,不夠用來交談。我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但是一天之後,一個胖子來到我們麵前,他的提沙語和本地人一樣好。他開始集中王室、地主,以及手藝工匠,帶他們去見克拉西亞公爵,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見到他們領袖了嗎?”魔印人問。


    “喔,我確實看到那個大渾蛋了。”馬力克說。“他們把我五花大綁、狼狽不堪地帶到他麵前,當他聽說我是個魔印師時,立刻下令釋放我們,第二天一早我就逃出城來。”


    “他們的領袖,”魔印人繼續問道,“他穿什麽服飾?”


    馬力克眨眼。“白袍和頭巾,”他說,“底下是黑衣,就和他們的戰士一樣。他還戴了一頂王冠,所以我才知道他是他們的公爵。”


    “王冠?”魔印人問,“你確定嗎?不是在頭巾上鑲珠寶?”


    馬力克點頭。“我確定。黃金打造的王冠,上麵都是珠寶和魔印。那玩意兒一定比其他公爵的王冠加起來還要值錢。”


    “那個公爵會說我們的語言嗎?”魔印人問。


    “比我認識的一些安吉爾斯人還要流利。”馬力克說。


    “他叫什麽名字?”魔印人問。


    馬力克聳肩。“我不認為有人直呼其名,他們都以某個沙漠詞語稱呼他,沙瑪卡之類的稱呼。我想那或許是他們語族中‘公爵’的意思。”


    “沙達瑪卡?”魔印人問。


    “對。”馬力克點頭。“就是這個。”


    魔印人低聲咒罵:“惡魔養的。”


    “怎麽了?”黎莎問。但他沒理她,湊到信使麵前。


    “他是不是大概這麽高?”他問,舉起手掌比在自己頭上。“蓄著油亮的山羊胡,還有高挺的鷹鉤鼻?”


    馬力克點頭。


    “他有攜帶一根魔印長矛嗎?”魔印人問。


    “他們全都攜帶魔印長矛。”馬力克說。


    “那是一根很亮的金屬長矛。”魔印人說。


    馬力克再次點頭。“是一根金屬長矛,而且表麵刻滿了各種魔印。”


    魔印人喉嚨中發出的吼叫聲,恐怖得就連通常天不怕地不怕的馬力克也被嚇得後退一步。


    “怎麽樣?”黎莎再度問道。


    “阿曼恩·賈迪爾。”魔印人說。“我認識他。”


    “這代表什麽意思?”她問。但魔印人揮手不答。


    “現在已不代表任何意義。”他說。“繼續。”他對馬力克道。“後來怎麽了?”


    “就像我說的,他們一釋放我,我趁夜晚爬過高牆,逃出主城。”馬力克說。“沿路上的小村落都已經沒人了。消息傳開後,主城道上的血跡都還沒幹,村裏機靈的人就已經收拾行李動身逃離,身體狀況不適合長途跋涉,或者不敢在外過夜的人就留在外圍村子裏。我猜想留下來的人比走的人多,不過路上還是有數萬難民。”


    “我向某個留下來的老人買了匹馬,然後催馬上路。沒過多久我就追上了逃難的村民。人數太多,根本不可能聚在一起;沒有任何城市可能收留這麽多人。大多數人都前往雷克頓及其附屬村落,因為那裏隻要有釣線和魚鉤就可以填飽肚子,但吟遊詩人提起不少關於你的事跡。”他指向魔印人。


    “而那些深信你就是真正解放者的人更願意來此避難。我得回安吉爾斯向公爵匯報,但我不能把這些沒幾個魔印師保護的人留在路上過夜,所以我就留下來跟他們一路過來了。”


    “你做了件好事,馬力克。”黎莎說,伸手拍拍他的手臂。“要不是你,這些人根本到不了這裏。去酒吧休息吧,我們會討論你帶來的消息。”


    “我在樓上幫你留了一間房。”史密特補充道。“史黛芙妮會帶你上去。”


    信使離開後,魔印人立刻戴上兜帽。“天就要黑了。如果路上還有難民,我得確保他們可以看見黎明。”


    黎莎點頭。“帶加爾德和所有會騎馬的伐木工去。”


    “去拿你的鬥篷,”魔印人對羅傑說,“你和我們一起去。”


    羅傑點頭,他們朝後門走去。


    “你們會需要魔印師。”厄尼說,推推細框眼鏡,從椅子上起身。“我也去。”


    伊羅娜立刻站起,抓住他的手臂。“你不準去,厄尼。”


    厄尼眨眼。“你總是抱怨我不夠勇敢,現在你要我在人們需要幫助時躲起來?”


    “你去送死不能向我證明什麽。”伊羅娜說。“你已經很多年沒騎過馬了。”


    “她說得有道理,爸。”黎莎說。


    “你別管這件事。”厄尼說。“或許全鎮的人都聽你號令,但我還是你父親。”


    “沒時間聽你們爭辯。”魔印人說。“你到底來不來?”


    “不。”伊羅娜堅決說道。


    “來。”厄尼說,甩開她的手掌,跟隨他們離去。


    “那個白癡!”伊羅娜在後門關閉時叫道。所有人麵麵相覷。


    “你們想在這裏待多久就待多久。”史密特說。“我得到外麵去。”他、史黛芙妮,以及約拿迅速離開房間,留下黎莎一人麵對她勃然大怒的母親。


    “他不會有事的,媽。”黎莎說。“和羅傑還有魔印人一起上路是世上最安全的事。”


    “他年紀大了!”伊羅娜說。“還和年輕人一樣逞英雄,而且他會冷死的!去年流感過後他的身體狀況就大不如前了。”


    “母親,”黎莎說,語氣驚訝,“聽起來你好像真的很關心他。”


    “不要用那種語氣對我說話,”伊羅娜大聲說道,“我當然關心,他是我丈夫。如果你知道結婚近三十年是什麽樣子,你就不會問我這種問題。”


    黎莎很想吼回去,吼出多年來她母親對她父親做過的壞事,一再與加爾德父親史蒂夫通奸的事就是其中之一,但她母親語言中的真誠阻止了她。


    “你說得對,媽,我很抱歉。”她說。


    伊羅娜眨眼。“我說得對?你剛剛說我說得對?”


    “我是這麽說的。”黎莎微笑。


    伊羅娜攤開雙手。“擁抱我,孩子,趁著感動還沒有消失前。”黎莎大笑,緊緊抱住她。


    “他不會有事的。”黎莎說,不隻是說給她媽聽,也說給她自己聽。


    伊羅娜點頭。“你說得對。他或許看起來很糟,但沒有惡魔能夠對抗你那個塗滿刺青的準老公。”


    “今晚我們倆說的都對,偏偏父親沒有見證這一幕。”黎莎說。


    “他絕對不會相信。”伊羅娜同意,她拿手擦拭眼角,黎莎假裝沒有注意。


    “那是你以前喜歡的那個馬力克嗎?”伊羅娜詢問。“帶你私奔到安吉爾斯的那個?”


    “我沒有喜歡過他,母親。”黎莎說。


    伊羅娜嘲笑。“去向不認識你的人說那種潭普草鬼話吧。全鎮的人都知道你想要和他做愛,隻不過你矜持得不敢行動。為什麽不呢?他像野狼一樣英俊,而且又是個信使。這樣的男人配得上任何女人,你以為當年加爾德幹嗎那麽嫉妒他?”


    “加爾德嫉妒所有人,媽。”黎莎說。


    伊羅娜點頭。“他就和他爸一個樣子:單純,被體內的熱情支配。”她露出受傷的微笑。黎莎知道她想起她的初戀史蒂夫,他因去年流感肆虐導致魔印失效而死。


    “獨處野外的馬力克與他們也沒有多大不同。”黎莎說。女人跪倒在他麵前,抱緊他的腿。


    “求求你,解放者,”她說,“我姐姐懷孕了,肚子太大不能騎馬。她和我們年長的父母跟不上隊伍,所以我們的丈夫吩咐我帶孩子先走,他們則留在後麵慢慢幫助她。”


    “而他們還沒跟上。”魔印人幫她說完。


    “已經快天黑了。”女人說著緊抓他的袍緣,淚水滴在他腳背上。“求求你,解放者,救救他們。”


    魔印人伸出手,觸碰她的下頜,輕輕拉著她站起來。“我不是解放者。”他說。“但我保證會盡力拯救你的家人。”


    他轉身對著加爾德。“挑選兩名弓箭手留下來協助厄尼完成魔印力場。”他說。“其他人隨我來。”加爾德點頭。片刻過後,他們離開營地,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疾奔而去。


    找到他們的時候,天色已全黑;五個人,一如絕望的女人所哭訴的——他們站在小小的臨時魔印圈中,被十幾頭地心魔物團團圍住。火惡魔不斷噴火,風惡魔則從上空襲擊,甚至還有頭石惡魔聳立在其他同伴中。


    每當惡魔攻擊時,魔印網綻放出陣陣魔光。羅傑一眼就能看出魔印網的缺口,那大得足以讓惡魔闖入。


    兩名年輕人站在魔印圈內以幹草叉驅趕惡魔,一對年長的夫婦則是他們之所以落後的緣由。


    魔印圈中央的年輕女子正在生產。


    魔印人大叫一聲,一馬當先,將其他人拋在後方。他解開長袍,拋在身後的地麵上。加爾德和伐木工一聲大喊,緊跟在後,拔出魔印斧衝向惡魔群。


    魔印人直接驅趕黎明舞者衝向惡魔,焊接在戰馬護甲上的士,遠遠落在他強壯的戰馬後,包括加爾德和伐木工們,但他並不在乎。道上還有被阿曼恩·賈迪爾那個他曾經蠢得結為朋友的男人趕出家園的難民,他得在黑夜降臨前盡可能找到並保護他們。


    他會把所有人命通通算到賈迪爾頭上,並誓死要讓對方付出代價。


    狂奔一個多小時後,他終於找到一大群難民。天空在夕陽落山後逐漸暗淡,但難民們在搭建魔印圈。他們將魔印繪製在木牌上,但是附近地勢崎嶇,魔印網漏洞百出。


    他策馬趕到魔印網邊緣,讓黎明舞者停下,帶著魔印工具一躍而下。人們一看見他立刻驚叫,但他不理會他們,直衝過去檢視他們的魔印。


    “是他。”一名魔印師對另一人低聲道。“解放者。”魔印人不去搭理他,專注地檢查魔印樁。他轉動其中一些魔印牌去對齊其他魔印,不少魔印被他拿木炭修改,或直接翻過木牌重畫。


    人們開始在他附近聚集,大家慶幸地緊握彼此雙手,低聲交談,盯著他文滿刺青的手掌,試圖偷看他兜帽底下的模樣。不過沒人膽敢上前攀談,也沒有幹擾他工作。他的同伴終於趕來,厄尼下馬擠過去幫忙。羅傑和其他人擋在他和群眾間。


    “解放者!”一名女子對他大叫道。他斜眼瞄去,看見對方在加爾德粗如樹幹的手臂前拚命掙紮,眼中綻放著瘋狂的火焰。他繼續回去工作。


    “求求你!”女人叫道。“我姐姐還在這路上!”


    魔印人立刻抬頭。“你來接手,”他對厄尼道,“需要重畫多少就重畫多少。我留兩名弓箭手來幫你爭取時間。”厄尼吞咽口水,點了點頭,隨即召喚站在其他難民中的來森魔印師。


    “放開她。”魔印人走過去對加爾德道。加爾德立刻遵命。


    “偏偏你利用草藥師的把戲阻止他得逞。”伊羅娜猜道。“而不是把那當作享受的絕佳機會。”她說得沒錯,當年黎莎偷偷給馬力克下陽痿藥,防止他在道上占她便宜。


    “難道你會?”黎莎忍不住問道。


    “沒錯。”伊羅娜說。“為什麽不?裙子會往上掀不是沒有理由的。女人像男人一樣有需求,不要欺騙自己假裝沒這回事。”


    “我知道,媽。”黎莎說。


    “你知道。”伊羅娜同意。“但你還是把你的裙擺縫死,以為不和人做愛可以讓你變得偉大。不了解自己的需求,你要怎麽幫助窪地外的其他人?”


    黎莎沒有回話。她母親能用一種令她深感不安的方式看穿她的心思。


    “你應該趁其他追求者不在時上樓去和馬力克談談。”伊羅娜說。“他經曆過歲月和苦難的曆練,現在已經成為英雄。外麵的難民不停歌頌他,或許你會喜歡現在的他。”


    “我不知道……”黎莎說。


    “快去啦!帶些食物去他房間聊聊,又不是叫你今天晚上就去和他上床。”她微笑眨眼。“不過那總比你整晚浪費在擔心明天仍不會消失的麻煩來得好。”


    黎莎忍不住大笑,再度擁抱母親。


    他們路過數個屠殺現場;有的隻有一具屍體,有的是一堆,在夜晚降臨又缺乏避難所的情況下被地心魔物撕成碎片。


    魔印人破口大罵,催促黎明舞者,在路過第一個屠殺現場後就再也沒有停馬察看。其他跟隨在後的人都是缺乏經驗的騎魔印金屬角刺穿惡魔腹部的黑色硬殼。當惡魔後退後,魔印人從戰馬上躍起,抓起它的雙腳並把它摔倒在地,用魔印雙拳一再踢撞惡魔的喉嚨。


    接著他隨即起身,截住一頭火惡魔,一把撕開他的下頜。這時伐木工們趕上來了,以魔印護盾擋下惡魔火,如同劈柴般砍殺惡魔。


    汪妲和弓箭手采取不同戰術,將馬停在數十碼外,盯著在天上盤旋的風惡魔。它們一隻接著一隻摔落地麵,硬皮身體上插滿羽毛箭。


    羅傑滑下馬背,將馬留在弓箭手附近,拿出他的小提琴,一邊快步走向小魔印圈,一邊拉奏旋律。就像黎莎的隱形鬥篷一樣,他的音樂可以在他穿越惡魔防線時產生隱形效果,而且還無須放慢腳步。片刻過後,他已經進入魔印圈,隨即改變旋律,拉奏趕跑惡魔的尖銳音調。


    年輕女子在混戰中放聲尖叫,黑色的惡魔體液在夜空中飛濺。她的父母盡力安撫她,但從他們手忙腳亂的情況來看,他們顯然不懂助產。


    “她需要幫助!”羅傑叫道。“我們得帶她去找草藥師!”


    魔印人丟下手邊的惡魔,瞬間來到羅傑身旁。他隻穿一條裹腰布,身上布滿惡魔體液和刺青。來森人驚懼地退開一旁,但女人已經痛得毫不在意。


    “去拿我的草藥袋。”魔印人說,跪倒在女孩身旁,動作出奇地溫柔,檢視她的狀況。“羊水破了,收縮間隔很短,沒時間去找草藥師了。”


    羅傑跑到黎明舞者身旁,但戰馬陷入狂怒狀態,正在將兩頭火惡魔踩進雪地泥漿中。羅傑掀開魔印鬥篷,再度拿出小提琴。就像惡魔一樣,羅傑的音樂也能與動物產生共鳴,沒過多久,戰馬就冷靜下來,讓羅傑拿取寶貴的草藥袋。


    他將袋子交給魔印人,他很快就將草藥磨成粉末,然後與水混合。女孩的家人擠在一旁,驚懼地看著伐木工們砍倒四周的惡魔。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羅傑在魔印人將藥水放到呻吟女子的嘴邊時緊張兮兮地問道。


    “我接受信使訓練時曾接任六個月的草藥師學徒。”魔印人說。“我看人之前做過。”


    “看?”羅傑問。


    “還是你想動手?”魔印人看著他問道。羅傑臉色發白,立刻搖頭。“那就在我接生時,拉奏小提琴驅散惡魔。”羅傑點頭,將琴弓搭上琴弦。


    數小時後,戰鬥聲早已消失,一聲嬰兒哭聲劃破黑夜。羅傑看著大叫的嬰兒,麵露微笑。


    “這下有人叫你解放者的時候,你就沒法否認了。”他說。


    魔印人狠狠了瞪他一眼。但羅傑哈哈大笑。


    黎莎端著熱騰騰的餐盤踏上史密特旅店的樓梯,心髒一陣狂跳。她曾兩度考慮獻身給馬力克,她不得不承認他是個英俊而又機智的人。但每次到關鍵時刻,馬力克的個性就會把事情搞砸,讓黎莎覺得在她心裏的需求是排在第二位——如果他真的考慮過她的需求。


    但她母親這回又說對了。她的想法常常都很正確,就算當她利用這種洞察力去傷害他人時也一樣。黎莎已厭倦孤獨,而在她內心深處,她很清楚亞倫絕對不會幫她填補空缺。她已不止一次希望自己可以接受羅傑,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她關心羅傑,但一點也不想與他分享自己的床。馬力克已經在來森堡人麵前證明自己是個必要時刻值得依靠的男人,或許到了該誠心誠意跨過從前所犯過錯的時候了。


    她撫平裙子上的皺痕,伸手敲他的房門。


    “誰?”馬力克開門問道。他上身打著赤膊,濕淋淋的,剛剛才從熱臉盆那邊過來。看見黎莎後,他立刻瞪大雙眼。


    “我不想打擾你,”黎莎說,“隻是猜想你睡前可能該吃點東西。”


    “我……是的,謝謝你。”馬力克說著,提起上衣穿上。黎莎此時偏過頭去,不過他渾身肌肉的模樣還是在腦中揮之不去。


    馬力克接過餐盤,深深吸了一大口香氣,然後拿到床邊的小桌椅上放好。他揭開盤蓋,裏麵是一盤熱騰騰的烤肉,汁水淋漓,擺在辣馬鈴薯和蒸青菜中。


    “解放者窪地的食物很快就會短缺,”黎莎說,“不過史密特的店起碼還能撐得過一晚。”


    “在露宿雪地將近兩星期後,有床睡就已經很感激了。”馬力克說。“這簡直是來自造物主的禮物。”他撕下烤肉就吃。黎莎看著他大吃自己準備的食物時,心中浮現一種奇特的滿足感。她隱約記得這種感覺,她和加爾德定婚時的感覺,她第一次為他做飯時的感覺。那感覺好像是百年前的事,上輩子的事。


    “很好吃。”馬力克吃完後說道,抬手以衣袖擦嘴。


    “為你所做的事表達小小的感激。”黎莎說。“你在那些人需要時帶領他們來到安全的地方。”


    “即使我沒有在你需要時護送你前往目的地,你回家的時候——我向你提出……不公平的要求,以換取我的協助。”


    “馬力克……”黎莎柔聲說道。


    “不,讓我說完。”馬力克說。“在第一次前往安吉爾斯的路上時,我深深為你著迷,我以為我們會在一年內生兒育女。但那時候,在帳篷裏,當我無法……做個男人時,我……”


    “馬力克……”黎莎再度說道。


    “那令我發狂。”馬力克說。“我覺得自己得盡量遠離你,但離開你後,我又沒有辦法不再想你,即使當我……和別的女人睡覺時也一樣。”他偏過頭去。


    “但當我再度見到你時,”他繼續,“我覺得很……硬,我很想盡快彌補之前的失敗,深怕發生其他變數。那樣對你太不公平了,我很抱歉。”


    黎莎伸手握在他的手臂上。“我不是小孩。”她說。“那些事我和你一樣要負責。”這話的確是事實,而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過去的行為非常糟糕。事發當時似乎名正言順,但事實上她就是對他下藥,然後利用他來達成自己的目的,並在他心裏留下數年不愈的傷痕。或許羅傑說得對——自己比想象中更像母親伊羅娜。


    “你這麽說真是太體貼了。”馬力克說,輕捏她的手臂。“但你和我都知道那不是事實。我很高興你想出辦法回到家鄉,”他補充道,“而且不必因此而付出你的貞操。”


    黎莎本來已經開始朝他靠近,但一聽到這話又縮了回來;她確實在那次旅程中失去了貞操,在沒有稱職的保鏢守護下而被攔路打劫的強盜奪走。一切都是因為馬力克缺乏耐心,並且總是優先顧著自己的需求。


    馬力克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的變化。他輕笑一聲,搖了搖頭。“真想象不到你現在成了窪地的掌管者。那個吸引所有男人目光的柔弱女子到底怎麽了?一夜間你就變成了老巫婆布魯娜,我敢說現在就連地心魔物都會怕你。”


    老巫婆布魯娜,鎮民就是這樣看她的嗎?威嚇鎮上所有人的孤獨老太婆?這就是她失去童貞後的嬗變嗎?


    她母親也察覺到她的改變。也許是時候了。她媽曾經說過。而我還期待你從此開竅呢。黎莎搖頭拋開這個想法,覺得大家的心態已不適合分享心事。


    “你現在有什麽打算?”她問。“你要幫助我們去找更多幸存者,還是要帶跟隨你的難民直接前往安吉爾斯?”


    馬力克訝異地看著。“兩者都不是。”


    “什麽意思?”黎莎問。


    “現在來森人安全了,我也該離開了。”馬力克說。“公爵必須知道克拉西亞開始向北方發動侵略戰爭的消息,我已經被他們拖延太久。”


    “拖延?”黎莎問。“他們把性命托付給你!”


    馬力克點頭。“我不能在沒有避難所的情況下把人們留在野外,但現在他們找到避難所了。我不是來森人,我沒有義務繼續照顧他們。”


    “但解放者窪地不可能收留這麽多人!”黎莎叫道。


    馬力克聳肩。“我會告知公爵。這會是他的問題。”


    “他們不是問題。馬力克,他們是人!”黎莎說。


    “你期望我做什麽?”馬力克問。“把餘生都用來照顧他們?信使沒有這份義務。”


    “好吧,我很高興我們沒有一起生兒育女。”黎莎大聲道。“享受你的床吧,信使。”她拿起餐盤離開,大力甩上房門。


    “我們要怎麽做?”史密特問。黎莎深夜召開鎮議會,商討馬力克打算把難民留在解放者窪地,明天一早立刻離開的事。


    “當然要收留他們。”黎莎說。“一方麵敞開我們的家門,一方麵幫助他們修築新家。我們不能讓這些難民沒地方住、沒東西吃。”


    “大魔印裏沒辦法修建這麽多房屋。”史密特說。


    “那就再造一個大魔印。”黎莎說。“我們有將近兩千隻手可用,還有好幾裏地的森林當作建材。”


    “我不是想潑冷水,”妲西說,“但我們在寒冬中恐怕沒這麽多食物養活所有人?如果還有更多難民要來,不用多久我們就要開始吃雪了。”


    黎莎想過這問題。“現在窪地所有少女都會使用弓箭。派她們出外打獵,讓男孩們去挖陷坑。”


    “那樣增加的食物很有限。”薇卡說。


    黎莎點頭。“軟木草或許又硬又苦,但營養豐富,隨處可見,而且整年都能生長。讓更年幼的小孩去采集軟木草,我來想辦法大量煮食調味。如果這樣還不夠,有些能吃的樹皮和昆蟲一樣能拿來充饑。”


    “雜草和昆蟲?”伊羅娜問。“你打算叫大家吃蟲?”


    “我得確保這麽多人不會挨餓,母親。”黎莎說。“如果我得坐下來在大家麵前示範吃蟲,我會那麽做。”


    “你或許可以吃蟲。”伊羅娜說。“但別指望我跟著吃。”


    “你有你的事要做。”黎莎說。


    伊羅娜瞪著她。“我絕不會把我家變成旅館,讓所有路過的流浪漢進來住。”


    黎莎歎氣。“天色已晚,母親,你最好先回家。我們明天早上再談。”


    其他人將這話當作會議的結尾,於是跟在伊羅娜身後離開會議室,最後隻剩下黎莎和史黛芙妮。


    “不要擔心。”史黛芙妮說。“我相信你母親會很樂意提供協助,為來森人敞開家門的。”


    黎莎瞪她一眼。“我媽不是鎮上唯一不遵守婚禮誓言的女人。”她提醒道。史黛芙妮的小兒子基特,已近二十歲,並非史密特親生,而是鎮上前任牧師米歇爾的私生子。史密特和鎮上其他人依然不知道這個秘密,但接生基特的布魯娜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


    “不要以為秘密會隨布魯娜的死亡而埋葬。”黎莎警告道。“把你的偽善收起來。”


    史黛芙妮臉色發白,連忙點頭。黎莎饒富興味地看著她奪門而出,接著心裏突然一驚,發現自己的腔調和布魯娜一模一樣。


    馬力克離開一星期後——在他遺棄的難民夾道歡迎下——魔印人及羅傑回來了。厄尼和伐木工在前幾天內陸續回來,每批人都帶領一群難民一起回來,但魔印人及羅傑持續搜尋,所有前來窪地的難民都講述著遇上他們的故事。


    黎莎對於亞倫和羅傑拯救這麽多人命感到驕傲,但當他們回來時,難民的人數已經多到食物不夠喂飽所有人了,要麽就吃雜草和昆蟲,不然就餓肚子。


    “我們盡可能地接近來森,”回來當天,羅傑在她的小屋裏邊喝熱茶邊道,“我想我們已經找到所有走大路的難民,不過可能有人直接穿越田野。克拉西亞人已經駐守當地,並派出部隊巡邏。”


    “他們隻是臨時駐守而已,”魔印人說,“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再度移防。”


    “回可惡的沙漠去,我希望。”羅傑說。


    魔印人搖頭。“不。他們會征服雷克頓,然後轉而向北,朝窪地開過來。”


    黎莎覺得臉頰發冷。羅傑則是一副快要吐了的樣子。


    “你怎麽知道?”她問。


    “克拉西亞人相信第一任解放者卡吉曾統一克拉西亞各部族,領兵離開沙漠,耗費二十年征服北地。”魔印人說。“他稱之為沙拉克桑——白晝之戰——征召北地人參與沙拉克卡,對抗惡魔的大聖戰。如果阿曼恩·賈迪爾自認為是解放者轉世,他會試圖踏上同樣的道路。”


    “我們應該怎麽辦?”黎莎問。


    “建立防禦工事。”魔印人說。“對抗他們,決不妥協。”


    黎莎搖頭。“不,我不支持這種做法。你要殺的不是惡魔,亞倫。他們是人類。”


    “你以為我不知道?”魔印人說。“我在克拉西亞有朋友,黎莎!你有嗎?”黎莎驚訝地看著他,但她迅速恢複,搖了搖頭。


    “不要搞錯了,”魔印人說,音量變小,但情緒同樣激動,“克拉西亞人相信所有北地人都比他們中最低賤的人還要低賤。他們或許會惺惺作態地向有利用價值的領導人展現寬恕,但一般平民百姓絕對不可能享受這種待遇。他們會殺死或奴役所有不願宣誓效忠賈迪爾或《伊弗佳》的人,我們必須起身戰鬥。”


    “我們可以退守安吉爾斯。”黎莎說。“躲在高高的城牆後。”


    魔印人搖頭。“我們絕對不能讓步。我太了解這些人了,如果露出恐懼的征兆並撤退,他們會認定我們懦弱,然後持續進逼。”


    “我還是不喜歡這種應對措施。”黎莎說。


    魔印人聳聳肩。“你喜歡不喜歡無關緊要,好消息是我想他們隻有不到六千名處於戰鬥年齡的戰士,壞消息是就連最弱的克拉西亞戰士都能打贏三名伐木工,而當他們準備向北推進時,他們會從來森堡裏征召數千名奴隸部隊。”


    “我們應該怎樣對抗那種正規部隊?”羅傑問。


    “團結。”魔印人說。“我們得趁著道路還暢通時立刻去和雷克頓交涉,並且說服安吉爾斯和密爾恩公爵拋棄前嫌,應當聯手抗敵。”


    “我不認識密爾恩公爵,”羅傑說,“但我是在林白克的宮殿裏長大的,當時我老師艾利克就擔任他的特使。林白克寧願與地心魔物交朋友,也不可能與歐克握手言和。”


    “那我們得親自說服他。”黎莎說。她看向魔印人。“我們一起去。”


    魔印人歎氣。“我不去雷克頓也好。我在那裏……不受歡迎。”


    “所以傳聞是真的?”羅傑問。“他們會派人追殺你?”


    “做做樣子而已。”魔印人說。


    那天晚上,羅傑坐在舞台上演奏音樂,安撫數千名依然在魔物填場上搭帳篷過夜的難民。很多人走過來坐在舞台附近,沉迷在羅傑的魔法中,如沐浴在溫暖的大魔印光芒裏。他的音樂讓他們短暫忘卻流離失所的煩惱。


    他覺得這隻是種微不足道的撫慰,但他也隻能提供這些了。他換上吟遊詩人的麵具,不讓觀眾看見自己內心的焦慮。


    演奏完畢後,他發現約拿牧師正在等他。聖徒十分年輕,還不到三十歲,但深受鎮民愛戴,撫慰難民不遺餘力。除了幫助難民張羅大部分的食物和衣服,牧師還穿梭於難民中間,記住他們的名字,讓他們知道自己並不孤獨。他為死者祈禱,找人照顧孤兒,並且為在悲憤中相愛的人們證婚。


    “謝謝你這麽做,”約拿說,“我感覺得出你的演出振奮了他們的心靈,也振奮了我的心靈。”


    “隻要沒事,我每天晚上都會演奏。”羅傑說。


    “祝福你。”約拿說。“你的音樂賜給他們力量。”


    “我希望它也可以賜給我一些力量。”羅傑感歎道。“有時候我認為音樂對我的效果剛好相反。”


    “沒這回事。”約拿說。“心靈的力量沒有固定的形式,不是一定要失去什麽才能擁有。造物主賜給所有人力量和缺陷。是什麽令你感到無助,孩子?”


    “孩子?”羅傑大笑。“我不是你的信徒,牧師。我有我的小提琴,”他舉起樂器,“而你也有你的。”他用他的琴弓指向約拿手中的皮革封麵《卡農經》。


    羅傑知道自己的話傷了牧師,而這個男人不該遭受這種對待;但他心情欠佳,而約拿剛好挑上這種時候前來攀談。他等待聖徒大聲責罵,打算要好好與他對罵一番。


    但約拿並沒有生氣。他將《卡農經》放回專門為了這種情況準備的口袋,攤開雙手,表示自己什麽都沒拿。“當我是朋友吧,某個了解你的痛苦的人。”


    “你怎麽可能了解我的痛苦?”羅傑大聲問道。


    約拿微笑。“我也暗戀過她,羅傑。我不認為我會遇過任何不愛她的男人,她以前幾乎每天都會來聖堂讀書,而我們會交談好幾小時。我看著她喜歡上配不上她的男人,也知道她從來不曾把我當作男人看待。”


    羅傑試圖保持吟遊詩人的麵具,但約拿的語言突破了他的防線。“你是如何處理這種事的?你要如何停止去愛一個人?”


    “造物主創造的愛情是沒有條件的。”約拿說。“愛是我們身而為人的關鍵,是我們與地心魔物最大的不同。愛情擁有存在的價值,就算你得不到對方的愛也一樣。”


    “你依然愛她?”羅傑問。


    約拿點頭。“但我更愛我的薇卡和我們的孩子,愛和心靈一樣並不是隻有某種形式。”伸手拍著羅傑的肩膀。“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哀悼你和她不曾分享過的一切。你應該珍惜你曾和她分享的每一刻。如果你需要找個了解你的煩惱的人述說心事,來找我吧。我保證會把《卡農經》留在袋子裏。”


    他拍拍羅傑的肩膀,舉步離開,將仿佛放下心頭重擔的羅傑留在原地。


    羅傑抵達時,黎莎的小屋燈火通明,前門敞開。盡管穿了魔印鬥篷,羅傑還是拉奏小提琴趕跑地心魔物——黎莎會知道他要來了。


    這是他們分享的老習慣。黎莎總是在工作,但每當聽見他的提琴聲時,她就會為他打開房門。羅傑會在進屋後發現她在讀書或是縫衣、磨藥或照料花園。


    羅傑踏上黎莎的魔印石板道後就不再演奏,除了遠方的惡魔吼叫,寒冷的夜晚異常死寂。但在惡魔間歇的吼叫聲中,羅傑聽見了哭泣聲。


    他發現黎莎蜷縮在老舊的搖椅上,裹在一條破爛的老披肩裏。這些都是他老師布魯娜的遺物,每當黎莎煩心時就會寄情在它們上。


    她雙眼紅腫,手裏皺巴巴的手帕完全浸濕。他看著,突然了解約拿所謂珍惜和她分享的時刻是什麽意思。即使當她心情處於低穀時,她還是為他敞開房門。她生命中其他男人可曾擁有這樣的待遇?


    “你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黎莎問。


    “當然不會。”羅傑說。“我們都吐了一點苦水,沒什麽大不了。”


    黎莎擠出了一絲微笑。“很高興你這麽想。”


    “你的手帕濕了。”羅傑走近。他抖抖手腕,拉出藏在衣袖裏眾多彩色手帕中的一條。他將手帕遞給她,但當她伸手去拿時,他將手帕拋入空中,仿佛憑空變出來一樣,多了好幾條手帕。羅傑開始接手帕,在空中形成一道彩色布圈。黎莎破涕為笑地鼓起掌來。


    羅傑的老師艾利克能拋擲房內任何東西,但羅傑手掌殘缺,唯一能操縱的隻有手帕。“挑個顏色。”


    “綠色。”黎莎說,接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綠手帕,對她拋去,仿佛手帕自己跳出彩圈。黎莎擦拭眼淚的同時,羅傑接下其他手帕,塞回衣袖中。


    “怎麽回事?”他問。


    “惡魔在夜裏獵殺我們就已經夠糟糕了。”黎莎說。“現在人類還要在白晝自相殘殺。亞倫要我們與兩者為敵,我怎麽能夠支持這種行為?”


    “我不知道你有多少選擇。”羅傑說。“如果他說得沒錯,不管我們支不支持喜不喜歡,也沒辦法避免白晝之戰。”


    黎莎歎息,拉了拉披肩,盡管院子裏的加熱魔印已經讓屋裏溫暖宜人。“你記得洞穴那天晚上嗎?”羅傑點頭。那是去年夏天,魔印人在道上解救他們幾天後的事。他們三人在洞穴裏避雨,就在那裏,黎莎得知羅傑和魔印人害死搶劫他們並且強暴黎莎的強盜。她大發雷霆,說他們是殺人凶手。


    “你知道我為什麽那麽生你和亞倫的氣嗎?”黎莎問。羅傑搖頭。“因為如果我願意,早就把他們通通殺了。”她在裙子口袋裏摸索,拿出一根綠油油的細針。


    “我攜帶這些針是為了毒殺發狂的牲口。”黎莎說。“我把它們放在褲子口袋裏,因為它們太危險了,不能隨意放在草藥袋中,甚至不能放在我的圍裙裏,因為有時候我會脫掉圍裙。中針的人絕不可能存活,就算隻是探到一點也會在一段時間過後就沒了。”


    “我保證以後在你身邊絕不亂說話了。”羅傑舉起雙手說道。但黎莎沒有笑。


    “我被強盜首領盲目施暴的時候,另一隻手中就捏著一根。”黎莎說。“如果我在沉默大漢抓住時用針刺他,他當時就會死去,而我本來也可以直接刺他的。”


    “我本來可以對付第三名強盜。”羅傑說。他揚起空蕩蕩的手掌,接著一把匕首突然出現。他迅速刺出。“你為什麽沒殺他們?”


    “因為殺地心魔物是一回事,”黎莎說,“殺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是壞人也一樣。我很想殺他們,有時當我回想這件事,會希望自己把他們殺了;但事發當時我就是下不了手。”


    羅傑看著手中的匕首片刻,接著歎氣一聲,將匕首插回手臂上的護套,重新扣好袖口。


    “我想我也辦不到。”他悲傷地承認道。“我五歲就開始學射飛刀,但一切都是表演,我從來不希望自己動手殺人。”


    “你希望他們動手殺了你。”羅傑說。


    黎莎點頭。


    “傑卡伯大師死時,我也是這種感覺。”羅傑道。“我想,我隻希望痛苦結束。”


    “我記得。”黎莎說。“你求我讓你死去。”


    羅傑點頭。“那就是我和魔印人前往強盜營地的原因。”


    “為了我?”黎莎問。


    羅傑搖頭。“那些人就如瘋馬一樣必須除去,黎莎。我們不是第一批被他們劫掠的路人,也不會是最後一批——他們奪走了我的攜帶式魔印圈。但我們沒有殺死他們,魔印人走入營地,牽走你的馬,我則拿走魔印圈,然後我們就走了。我們離開時他們都還活著,身上沒有半點傷。”


    “他們成了惡魔的食物。”黎莎說。


    羅傑聳聳肩。“魔印人已經殺掉那附近大多數的惡魔。我們步入他們營地時沒有看見任何惡魔,而再過幾小時天就亮了。那比他們留給我們的存活機會要大多了。”


    黎莎歎氣,但沒說什麽。


    他看著她。“人們為什麽要請草藥師毒殺牲口?用斧頭或大錘就可以搞定了。”


    黎莎聳肩。“他們無法動手殺害自己的牲口,或許他們期望我有辦法治好它們。但有時候我束手無策,而物品卻在受苦。毒針是迅速而又人道的做法。”


    “或許魔印人也有同樣的想法。”羅傑說。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對抗克拉西亞人?”黎莎問。


    羅傑聳肩。“我不知道。但不管會不會拿出來用,我認為我們必須把毒針準備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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