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皮克以為接下來會——


    ——會怎麽來著?


    也許是血肉之軀撞上岩石的吧唧聲,也可能是老王國的大地在眼前展開,盡管對於後者他幾乎不抱什麽希望。


    但冰冷、潮濕的霧氣絕對出乎他的意料。


    科學已經證明,在經典的四個維度之外還存在著許多別的維度。科學家說它們對世界通常沒什麽影響,因為這些維度都很小,而且向內卷曲;又因為現實是不規則的碎片,因此它的大部分都折在自己內部。這要麽意味著宇宙裏到處是人類根本不可能全部理解的奇跡,要麽就意味著科學家經常為了自圓其說而瞎編亂造。


    不過多元宇宙裏的確充滿了小維度,它們是想象的造物的遊樂場,在這裏,想象的產物可以自由嬉戲,不必擔心被嚴肅的現實擊垮。有時這些小維度會漂過現實中的小孔,反過來影響整個宇宙,於是就有了神話、傳說,以及關於醉酒鬧事的指控。


    由於一點微不足道的計算錯誤,“你個混球”走進了這麽一個小維度裏。


    傳說挺靠譜,斯芬克斯確實潛伏在王國的邊境上。隻不過傳說並沒有說明這指的是哪種邊境。


    斯芬克斯是虛幻的生物,它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為人的想象。眾所周知,在無限的宇宙裏,任何想象中的事物都必然真實存在於某個地方,但由於其中很大一部分都不應該存在於秩序井然的時空框架內,所以隻好把它們塞進次要的維度裏。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麽斯芬克斯的脾氣總是那麽暴躁。不過話說回來,獅子的身體、女人的胸部和老鷹的翅膀,誰攤上這麽個形象都免不了產生嚴重的身份危機,它會氣衝衝的不足為奇。


    所以它才想出那個謎題。


    有了這謎題,斯芬克斯在許多維度裏都找到不少樂子,還順便斬獲了大量飲食。


    當特皮克牽著“你個混球”穿過重重迷霧時,他對這一切並不知情。不過聽到腳下枯骨的哢嚓聲,該知道的重點他也都明白了。


    這裏死過很多人。合理的推測應該是:後死的人發現了先死的人的遺骸,於是他躡手攝腳小心行事,然而這一招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


    沒必要偷偷摸摸。聳立在霧氣裏的石頭形狀很叫人擔憂。比方說這一塊,它看起來簡直就像是——


    “止步。”斯芬克斯道。


    四下一片寂靜,除去霧氣凝結、滴落的聲音,就隻剩下“你個混球”為從空氣中榨取水汽而發出的咂吧聲。


    特皮克道:“你是隻斯芬克斯?”


    斯芬克斯糾正道:“獨一無二的斯芬克斯。”


    “天哪,你的雕像我老家裏不知有多少。”特皮克仰起頭,然後繼續往後仰,他補充道,“我沒想到你這麽高。”


    “瑟縮吧,凡人。”斯芬克斯道,“汝之麵前是智慧與恐怖。”他眨眨眼,“那些雕像,雕得怎麽樣?”


    “完全沒能傳達出你的神韻。”特皮克老老實實地說。


    “真的?那些人經常把我的鼻子弄錯。”斯芬克斯道,“有人說我右邊側臉是最上相的,而且……”斯芬克斯意識到自己差點害自己跑題了,於是嚴厲地咳嗽兩聲。


    “噢,凡人,若想通過此處,”它說,“你必須解開我的謎題。”


    特皮克問:“為什麽?”


    “什麽?”斯芬克斯衝他眨巴眼睛,“為什麽?為什麽?因為,呃,因為,等等,哦對了,因為要不然我就咬掉你的腦袋。沒錯,我想就是這個。”


    “好吧。”特皮克道,“那就說來聽聽。”


    斯芬克斯清清嗓子,那聲音活像空載卡車在采石場裏倒車。


    “是什麽動物,早上四條腿走路,中午兩條腿走路,而晚上三條腿走路?”斯芬克斯沾沾自喜地問。


    特皮克想了想。


    最後他說,“這可夠難的。”


    “再難沒有了。”斯芬克斯道。


    “唔。”


    “你永遠猜不著。”


    “啊。”特皮克道,“是不是有種動物斷了腿又能再生……”


    “方向完全錯誤。”斯芬克斯伸伸爪子。


    “哦。”


    “你半點思路也沒有,對吧?”


    特皮克道:“我還在想呢。”


    “你永遠也想不到。”


    “你說得沒錯。”特皮克盯著對方的爪子,暗中自我安慰:這家夥根本算不上多麽凶猛,而且顯然有些營養過剩。腦子小胸部大,哪怕它的腦子不給它添亂,它的胸部也會礙事的。


    “答案是人。”斯芬克斯道,“好了,請別反抗,否則身體要釋放難吃的化學物質到血裏頭的。”


    特皮克退後幾步,避開斯芬克斯的爪子,“等等,等等。”他說,“你什麽意思,人?”


    “簡單得很。”斯芬克斯說,“早上的嬰兒用四肢爬行,中午用雙腿直立,晚上的老人拿著拐杖。巧妙極了,不是嗎?”


    特皮克咬著嘴唇,疑慮重重地說:“我們這裏說的是一天之中嗎?”


    接下來是漫長而難堪的沉默。


    “這叫做那啥,比喻。”斯芬克斯惱火地說,說完再次往前衝。


    “不,不,我說,等一下。”特皮克道,“我想把事情說清楚,好嗎?畢竟這樣才公平,對吧?”


    “這謎題完全沒問題。”斯芬克斯道,“再好沒有了。五十年了,從還是幼獸的時候起就一直用它。”


    “謎題很不錯。”特皮克安撫道,“很有深度,非常動人,人類的整個境遇一言以蔽之。不過你必須承認,這一切不會在一天之內就發生在某個人身上,對吧?”


    “唔,那倒也是。”斯芬克斯承認道,“不過綜合上下文來看,題中不是暗示了應有之意嗎?再說了,所有謎題中都包含著戲劇性元素。”從斯芬克斯的神情中可以推斷,這話必定是它很早之前從哪兒聽來的,而且對此相當欣賞,隻是這並不足以讓它放棄拿說話人填肚皮就是了。


    “話是沒錯。但是,”特皮克蹲下去,在潮濕的沙地上清理出一塊地方,“這個隱喻是否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呢?咱們就打比方說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年吧,行嗎?”


    “行啊。”斯芬克斯語帶遲疑,仿佛剛剛不慎放了推銷員進門,現在被迫要購買人壽保險。


    “好。很好。那麽中午就是大概三十五歲,沒錯吧?你瞧,大多數孩子一歲左右就能走路了,因此四條腿的那個說法實在很不合適,不是嗎?我是說,早上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兩條腿。根據你的類比——”他停下來用手邊的大腿骨做了幾道算術——“四條腿的時間隻有零點以後的二十分鍾,最多不超過半小時。咱們實話實說,我說得沒錯吧?”


    “那個……”斯芬克斯道。


    “同理,你也不會在下午六點就使用拐杖,因為那時候你才,呃,五十二歲。”特皮克飛快地算個不停,“事實上,據我推算,至少在九點半之前你都不會需要任何工具來輔助行走。當然這都是建立在整個人生發生在一天之內的假設上,而我相信我已經指出過,這實在是很可笑。抱歉,你的謎題大致還行,但到底還是說不通。”


    “那個……”斯芬克斯還是那兩個字,隻不過這一次顯得很惱火,“這我可沒辦法,我沒別的謎題了。從來都隻需要這一個。”


    “你可以稍微改動一下,一點兒不難。”


    “怎麽改?”


    “讓它更貼近現實些。”


    “唔。”斯芬克斯用爪子撓撓自己的鬃毛。


    “好吧。”它顧慮重重地說,“我猜我可以問:什麽動物……”


    “從比喻的意義上講。”特皮克道。


    “從比喻的意義上講。”斯芬克斯附和道,“在早上……”


    “前二十分鍾,我想我們已經達成一致了。”


    “好吧,行,早上前二十分鍾用四條腿走路……”


    “等等,我覺得管那叫‘早上’似乎不大準確。”特皮克道,“那才剛過午夜。我是說從技術上講那確實是早上,但真正說起來其實仍然是前一天晚上,你覺得呢?”


    斯芬克斯臉上劃過一絲呆滯的恐慌。


    它好不容易擠出一句,“那你覺得呢?”


    “咱們還是看看已經敲定的部分吧,如何?什麽動物,從比喻的意義上講,午夜之後一小段時間用四條腿走路,白天大部分時間……”


    “除非遇上意外。”可憐的斯芬克斯急於讓對方看到自己也做出了貢獻。


    “好吧,除非遇上意外都用兩條腿走路,直到至少晚飯時開始用三條腿……”


    “我知道有些人會用兩根拐杖。”斯芬克斯熱心地說。


    “好吧。這樣如何:繼續用兩條腿,又或者再加上它所選擇的輔助義肢?”


    斯芬克斯琢磨半晌。


    “嗯——可以。”它莊重地說,“看來各種可能性都考慮到了。”


    “然後呢?”特皮克問。


    “然後什麽?”斯芬克斯問。


    “然後,答案是什麽?”


    斯芬克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滿口獠牙。


    “哦不,”它說,“你別想耍弄我。我以為我傻嗎?你來告訴我答案。”


    “唉,糟糕。”


    “還以為把我給騙了,嗯?”斯芬克斯問。


    “抱歉。”


    “以為你能把我繞糊塗,唔?”斯芬克斯咧嘴一笑。


    “好歹得試試。”特皮克道。


    “倒也怪不得你。那麽,答案是什麽?”


    特皮克撓撓鼻子。


    “毫無頭緒。”他說,“除非——當然這完全是瞎蒙的,你知道——答案不會是人吧?”


    斯芬克斯瞪大了眼睛。


    它控訴道:“你以前來過,是不是?”


    “沒有。”


    “那就是有人跟你說過,對吧?”


    “誰會跟我說呢?過去有人猜對過嗎?”


    “沒有!”


    “這不就結了。他們不可能跟我說,不是嗎?”


    斯芬克斯暴躁地踢著腳下的石頭。它嘟囔道:“那,你最好還是走吧。”


    “謝謝。”特皮克道。


    “如果你能保守秘密,我將不勝感激。”斯芬克斯冷冷地添上一句,“我可不想毀了其他人的樂趣。”


    特皮克爬上塊石頭,又靠它爬到“你個混球”背上。


    “這你不用擔心。”他催駱駝前進,又瞥眼斯芬克斯,發現對方的嘴唇默默地蠕動,仿佛在解決什麽問題。


    “你個混球”才走了二十碼左右,背後突然爆發出憤怒的咆哮。它有生以來第一次把駱駝的禮儀拋在腦後,不等棍子來襲就行動起來,四隻腳敲打在沙地上使勁一推。


    這一回它沒弄錯地方。


    祭司們幾乎失去理性。


    倒不是說神靈違背了他們的命令,而是神靈根本無視他們的存在。


    其實神靈從來都懶得搭理祭司。要想說服蒂傑裏貝比的神服從自己,非得有高超的技巧不可,而且動作一定要快。比方說吧,如果你把石頭從懸崖上推下去,然後迅速要求諸神讓它墜落,那是準保會得到回應的。同理,諸神還會確保太陽落山、星星出現,對於讓棕櫚樹的根長在地上、葉子長在頂上這類請求也非常大方。


    總的來說,關心這類事情的祭司總能確保很高的成功率。


    但話說回來,被遠在天邊、無形無狀的神靈無視的確沒什麽,可現在他們就在你身邊到處走動卻仍然不搭理你,就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了。你會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他們為什麽不聽我們的話?”農業之馬頭神特戈的高階祭司已經淚流滿麵。人們最後一次看見特戈時,他正坐在田地裏,一麵拔玉米苗,一麵咯咯笑。


    其他高階祭司的情況也強不到哪兒去。在香甜的藍色煙霧陪伴下,曆史悠久莊嚴神聖的禱文響徹整座王宮,宰殺獻祭的各種牲畜足夠戰勝一場饑荒,然而諸神隻管在老王國各行其是,就好像他們是這裏的主人,而國民不過是些小昆蟲而已。


    人群依然聚集在宮牆外。過去的七千年裏,老王國在絕大部分時間都被宗教所統治,每個祭司腦海中都有一副異常生動的畫麵:假如人們認為宗教的統治結束了會有什麽反應——哪怕隻是瞬間的懷疑呢。


    “噢,迪奧斯啊,”庫米道,“我們尋求你的指引。現在你要我們怎麽做?”


    迪奧斯坐在王座下的階梯上,一臉陰鬱地盯著地板。神不聽人說話,這他早就知道,應該說他比誰都清楚。但過去這並沒有關係。你隻需要按部就班,然後編出答案就行。神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儀式。神不過是擴音器,因為除了他們,人民又能聽誰的呢?


    他的腦子努力理清思路,雙手則自動開始比劃第七點鍾儀式的動作,如同水晶一樣僵硬、死板。


    “你們什麽都試過了?”他問。


    “噢,迪奧斯啊,你所建議的一切都嚐試過了。”庫米道。他直等到大多數祭司的目光都集中到他倆身上,然後才抬高了嗓門繼續道,“假如國王在,他倒可以代我們懇求。”


    他捕捉到薩達克女祭司的目光。兩人事先並沒有商量過——話又說回來,有什麽好商量的呢?——但他隱約從對方那裏感到了一絲同仇敵愾的意思。她不怎麽喜歡迪奧斯,也不像其他人那麽敬畏他。


    迪奧斯道:“我說過,國王已經死了。”


    “是的,我們都聽到了。噢,迪奧斯啊,可我們沒有看見屍體。不過無論你說什麽我們都信,因為你是偉大的迪奧斯,我們絕不理會那些惡意的閑言碎語。”


    祭司們集體沉默。惡意的閑言碎語?起先不是還有人提到什麽流言嗎?這裏頭肯定有文章。


    “這種事情過去曾多次發生。”女祭司接口道,“每當王國受到威脅或者大河不肯泛濫,國王就會去與諸神斡旋——就會被派去與諸神翰旋。”


    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滿足,表示那顯然是有去無回的單程票。


    庫米又是喜悅又是恐懼,不禁打了個哆嗦。哦,沒錯,那時候才叫過日子呢。很久之前就有國家實驗過拿國王獻祭。在寶座上大吃大喝好幾年,然後喀嚓——為新政權騰出位置來。


    “在危急關頭,任何出身高貴的牧首大概也是可以的。”她繼續說道。


    迪奧斯抬起頭。“我明白了。”他說,“那麽高階祭司又該由誰擔任呢?”


    庫米道:“諸神會做出選擇。”


    “這點毫無疑問。”迪奧斯尖刻地說,“隻是不知道他們的選擇會不會明智。”


    女祭司道:“死人可以在冥界與諸神交談。”


    “但神靈都已經上這兒來了。”迪奧斯強忍著腿上的抽痛,他的雙腿固執地認為現在應該像平日一樣走過中央走廊,去監督“天空之下典禮”。同時他的身體也呼喚著河對岸的慰藉,並且發誓一旦過河就永不再回來……隻不過這話他已經不知說了多少次了。


    庫米問:“國王不在時,其職責便由高階祭司承擔。不是嗎,迪奧斯?”


    是的。是這麽寫的。而一旦寫下來你就不能廢除它。這話是他親筆寫的。很久很久之前。


    迪奧斯垂下頭,這比下水道係統還要糟,比任何事情都要糟。可、可是……過河去……


    “那好吧。”他說,“但我有最後一個要求。”


    “是什麽?”庫米的嗓音裏帶上了高昂的音質,這已經是高階祭司的聲音了。


    “我希望被葬在……”幾個能看到河對岸的祭司竊竊私語起來,打斷了迪奧斯的話。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遠方墨黑色的河岸。


    蒂傑裏貝比國王組成的大軍正在前進。


    他們走起來一蹦一跳,但速度相當快。他們總共有好幾個排,不,好幾個營,現在已經不再需要吉恩的榔頭了。


    “關鍵是醃製。”國王告訴吉恩,他眼前有半打祖先,正用木乃伊的手把封印從槽裏敲出來,“它讓你身強體壯。”


    有幾位比較古老的國王越來越激動,幹脆拋開封印,直接向金字塔開火,一下子就搬起了比自己還高的石塊。國王沒有責備他們。死亡是很可怕的,知道自己死了,又被關在黑暗中,那更不好受。


    他暗下決心,絕不再讓人把自己弄進金字塔裏。


    他們像海浪一般湧向下一座金字塔。它半掩在沙粒底下,個頭矮小,顏色暗淡,石塊簡直沒怎麽處理,隻能算是粗略切割的岩石。很顯然,建造它的時候,王國還遠遠沒有掌握金字塔的訣竅。它基本上就是一堆石頭。


    大門的封印上刻著古老的象形文字,棱角分明、入石三分:庫夫特下令建造。第一人。


    幾位祖先圍了上去。


    “哦,天哪,”國王道,“咱們是不是有點兒過火了?”


    “第一人。”迪爾悄聲道,“第一個來到王國的人,在他之前,除了河馬和鱷魚,什麽也沒有。七十個世紀的時間從這座金字塔內凝視著我們,比一切都更加古老……”


    “沒錯,沒錯,行了。”特皮西蒙道,“沒必要這麽激動。他也是人,跟咱們沒區別。”


    “‘於是駱駝牧人庫夫特眺望河穀……’”迪爾又背誦道。


    “已經過了七千年,他準想再眺望一回。”阿示克-烏爾-門-特普鈍鈍地說。


    “就算是吧。”國王道,“可這實在有點兒……”


    “所有人死而平等。”阿示克-烏爾-門-特普道,“你,年輕人,叫他出來。”


    “誰?我?”吉恩問,“但他可是第一人……”


    “沒錯,這我們都知道。”特皮西蒙道,“動手吧。大家都已經不耐煩了,我猜他也一樣。”


    吉恩翻個白眼,抬高胳膊,榔頭朝著封印呼嘯而下。迪爾突然跳了起來,吉恩慌忙閃避,他拚命扭來扭去,將腹股溝拉伸到了極致,好容易才沒把榔頭埋進師傅的腦袋。


    “門開著!”迪爾道,“瞧!封印剛剛滑開了!”


    “你是說他已經出來了?”


    特皮西蒙踉踉蹌蹌地走上前,抓住金字塔的大門。它很容易就滑開了。他又看看地下的石頭。盡管金字塔半掩在沙裏,看上去也破敗不堪,卻有人清理出了一條直通大門的小徑。地上的石頭磨損得很厲害,像是時常被腳踩過的。


    這絕非金字塔的正常狀態。所謂金字塔,關鍵就在於一進去了,你就別想再出來。


    木乃伊們把磨損的入口檢查一番,然後向彼此發出驚訝的嘎吱聲。一個接近解體的老祖宗說了句什麽,聲音類似蛀蟲終於征服腐爛樹幹後的歡呼。


    特皮西蒙問:“他說什麽?”


    阿示克-烏爾-門-特普的木乃伊當起了翻譯,他嘶啞著嗓子道:“他說這可真詭異。”


    逝世的國王點點頭,“我進去瞧瞧。兩個活的,你們跟我來。”


    迪爾臉色一暗。


    “哦,得了,快來。”特皮西蒙厲聲道,他用力把門推開,“瞧,我都不害怕。拿出點脊梁骨來。”


    “可我們總得有東西照亮吧。”迪爾抱怨道。


    吉恩怯生生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火絨匣子,離他最近的幾個木乃伊猛地往後一躍。


    “還得有點火的東西。”迪爾道。木乃伊們嘴裏嘀咕著,忙不迭退得更遠。


    “這兒有個火把。”特皮西蒙的聲音略有些含混,“還有,那些東西離我遠點兒,小子。”


    金宇塔很小,內部既沒有迷宮,也沒有陷阱,隻有一條向上的通道。兩個木乃伊製作師戰戰兢兢地跟在國王身後,唯恐無名的妖魔隨時會向自己撲來。他們終於來到一個正方形的小房間,空氣裏有沙粒的氣味,天花板被煤煙熏得漆黑。


    房間裏沒有石棺,沒有裝木乃伊的棺槨,也看不見無名或有名的妖魔。地板正中央是一塊突出的石板,上頭放著毯子和枕頭。


    兩樣東西都算不上特別古老,簡直讓人有些失望。


    吉恩伸長脖子四處打量。


    “還不錯,其實。”他說,“挺舒適的。”


    “胡說八道。”迪爾道。


    “嘿,師傅、國王,看這兒。”吉恩跑到一堵牆跟前,“瞧。有人在上頭刻了些東西。看哪,牆上全是短線條。”


    “這麵牆也是。”國王道,“還有地板上。有人在計數。你們瞧,每十條線上都劃了條斜杠。有人在數什麽東西。很多很多東西。”他後退半步。


    “是什麽?”迪爾看著他身後。


    “真奇怪。”國王湊近些,“刻在底下的字幾乎已經看不清了。”


    “你能讀懂嗎,國王?”在迪爾看來,吉恩這樣熱心簡直毫無道理。


    “不能。這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一種方言。上頭的象形字我一個都不認識。”特皮西蒙道,“恐怕現在已經沒有一個活人僅得這種語言了。”


    “真可惜。”吉恩道。


    “的確。”國王歎口氣,兩人垂頭喪氣,默默無語。


    “也許我們可以找死人問問?”吉恩道。


    “呃,吉恩。”迪爾退開半步。


    國王拍拍學徒的後背,打得他直往前踉蹌。


    “真是個好主意!”他說,“咱們這就去找個特別老的祖先過來。噢,”他突然泄了氣,“沒用。他們說的話大家一樣聽不懂……”


    “吉恩!”迪爾的眼睛越睜越大。


    “沒關係,國王。”吉恩盡情享受剛剛發現的思想自由,“因為,原因在於,每個人都能聽懂某個人說的話,我們隻需按順序把他們排出來就行了。”


    “小子夠機靈,夠機靈。”國王讚道。


    “吉恩!”


    兩人都驚訝地看著他。


    “你還好嗎,師傅?”吉恩道,“你怎麽臉色煞白。”


    “那、那個……”迪爾嚇得全身僵硬,嘴裏直結巴。


    “那什麽,師傅?”


    “那……快看那……”


    “他應該躺下歇歇。”國王說,“我了解他這種人。藝術家,弦繃得太緊。”


    迪爾深吸一口氣。


    他大吼一聲:“快看那該死的火把,吉恩!”


    他們看過去。


    火把靜靜地燃著,把黑色的灰燼變回了稻草的形態。


    老王國在特皮克麵前展開,看上去很不真實。


    他瞅瞅“你個混球”,發現對方把口鼻伸進道旁的泉水裏,發出類似吸杯裏最後一滴奶昔的聲音。“你個混球”看起來挺真實的——要論賣相牢靠,誰也比不過駱駝。然而四周的景物卻帶著一種含含糊糊的特質,就仿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存在於此似的。


    例外的隻有那座大金字塔。它蹲在不遠處,像把蝴蝶釘在木板上的鋼針一般真實無比。它正想方設法讓自己顯得更加堅固,就好像把大地的堅固全部據為己有了一般。


    好吧,他來了。無論這裏是什麽地方。


    怎樣才能殺死一座金字塔?


    等你殺掉它以後又會怎樣?


    他開始假設一切都會各歸各位,回到老王國那攤循環再利用的時間裏。


    他望著神靈們看了一會兒,一邊琢磨他們到底是什麽東西,一邊犯嘀咕,奇怪自己為什麽對答案毫不重視。他們四下走動,也不知在忙些什麽,但看上去並不比他們腳下的大地更真實。世界不過是場夢,特皮克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吃驚的能力。


    他重新爬上“你個混球”,催對方前進。駱駝懶洋洋地走在大道上,兩旁的田地散發著荒蕪的氣息。


    太陽終於開始下落,盡管白晝之神負隅頑抗,伹黑夜與黃昏的神靈最終占了上風。太陽待會兒還有得罪受——被女神吞噬,被裝在小船上從世界底部滑過,等等等等。一想到它接下來的遭遇,誰都不免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再見到它。


    特皮克騎著駱駝進了廄舍中央的院子。“你個混球”安詳地走進自己的隔間,又扯下一縷稻草,動作極為優雅。它剛剛想到一個與雙變量分布相關的有趣問題。


    特皮克拍拍它的身子,再次激起一團塵土。他走上通向宮殿主體部分的寬闊階梯,卻仍然看不見衛兵和仆人的影子。周圍一個活人也沒有。


    他像白天出門活動的小偷一樣溜進自己的宮殿,一路前去迪爾的工坊。屋裏空空如也,看起來似乎剛被某個品位奇特的盜賊洗劫過。而接見大廳則一股廚房的味道,看樣子廚子似乎還逃得很匆忙。


    蒂傑裏貝比國王的黃金麵具滾落在屋子一角,略微有些變形。他撿起麵具,拿匕首劃了一刀好解開心中的疑團。黃金表皮底下露出銀灰色的光芒。


    他早就有所懷疑了,王國裏根本沒有那麽多金子。麵具之所以會像鉛一樣沉,那是因為它原本就是鉛做的。也不知它最初是不是純金,又是哪個祖先動了手腳、拿它換了多少座金字塔。這大概象征了什麽吧?又或者它並沒有象征任何東西,它本身就沒有意義。


    一隻聖貓藏在寶座底下,特皮克伸手進去想拍拍它,對方卻啐了他一口。至少這一點沒有任何變化。


    仍然看不到人影。他輕手輕腳走上露台。


    原來人都在這兒。在落日鉛灰色的餘暉下,一大群人默默地注視著河對岸。特皮克放眼一看,隻見一支由小舟和渡船組成的迷你艦隊正往對岸駛去。


    我們本該修幾座橋的,他暗想,我們卻說橋會束縛河流。


    他輕而易舉地躍過扶手,落到結實的土地上,邁步朝人群走去。


    來自人群的強大信仰穿透了他的身體。


    蒂傑裏貝比人對神靈或許有很多自相矛盾的觀念,但他們對自家國王卻一直堅信不疑,幾千年來從未改變。特皮克覺得自己仿佛走進了一大缸烈酒裏,連指尖都劈啪作響。他感到酒精湧入自己的身體,在體內不斷上升,最後衝人大腦,帶給他的不是無所不能的能力,而是仿佛無所不能的強烈感覺。他覺得盡管自己現在並非無所不知,但離它亦不過一步之遙,而且過去他曾做到過。


    在安科被神性攫住時就是這種感覺。但當時不過是靈光一閃,現在它的背後卻有堅實的信仰做支撐。


    他聽到腳下沙沙響,低頭一看,發現雙腳周圍幹燥的沙地上冒出了綠色的嫩芽。


    見鬼,他暗想。原來我真的是神。


    這事兒弄不好會鬧得很尷尬呢。


    他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擠到河岸邊,在越來越濃密的穀物中站定。人們漸漸明白了什麽,他周圍的人開始雙膝跪地。以特皮克為圓心,癱倒在地的人形成一個虔誠的圓圈,像波紋一般朝外擴散。


    可我從來沒想要他們這樣!我隻想讓大家快活些,過上有下水道係統的日子。我想為破敗的內城做點事兒。我想讓他們能放鬆,想問問他們日子過得怎麽樣。我不過是覺得應該辦些學校,免得他們看見有人腳下發綠就跪倒在地上拜敬他。


    而且我還想改進改進這兒的建築……


    空中的光亮漸漸退去,仿佛鋼鐵冷卻一般,大金字塔竟顯得更大了些。塔底有一圈人影,在灰暗的光線下完全無法分辨。


    特皮克掃了一眼匍匐在地的人群,最後找到一個穿皇家衛隊製服的人。


    “你,就是你,站起來!”他命令。


    那人膽戰心驚地看了他一眼,不過還是怯生生地爬了起來。


    “這兒是怎麽回事?”


    “咦,偉大的國王,至高無上的……”


    “恐怕我們沒時間搞這一套。”特皮克說,“我知道自己是誰,我想知道的是發生了什麽事!”


    “噢,國王啊,我們看見死人走出來了!祭司們剛過去,準備跟他們談話。”


    “死人?”


    “噢,國王啊,是的。”


    “我們說的是那些不是活人的人,沒錯吧?”


    “噢,國王啊,是的。”


    “哦。好吧,謝謝。你說話倒很簡潔,雖然沒提供多少信息,但確實簡潔。附近還有船沒有?”


    “噢,國王啊,船全被祭司征用了。”


    特皮克看出事實確實如此。王宮附近的小碼頭通常擠滿了小船,現在卻空空如也。他望著河麵,水中出現了兩隻眼睛和長長的大顎,提醒他在蒂傑河遊泳就像把霧氣釘在牆上,完全沒有可行性。


    他看看周圍的人。大家都滿懷期待地望著他,堅信他知道該如何行事。


    他轉身麵對河水,抬起雙手在身前合攏,然後緩緩分開。


    隻聽一陣濕漉漉的吮吸聲,蒂傑河在他麵前分成了兩半。人群中一聲歎息,但他們的驚訝與鱷魚相比實在微不足道——約莫一打鱷魚被懸在十尺高的空中,在空氣裏努力遊泳。


    特皮克跑下河堤,踩著厚厚的淤泥往前跑。鱷魚重重地落在河床上,尾巴拚命掃動,特皮克隻能小心閃躲。


    蒂傑河矗立在他身側,仿佛兩堵土黃色的高牆,他則奔跑在陰暗潮濕的小巷裏。地上隨處可見碎骨、破舊的盾牌、長矛的碎片和船脊。他在無數個世紀的殘骸間閃躲騰挪。


    前方有一隻大塊頭公鱷魚心不在焉地遊出了水牆,它在半空中拚命扭動,但很快就掉進了淤泥裏。特皮克一腳踩在對方鼻子上,繼續向前飛奔。


    在他身後,幾位機靈的公民發現河底的龐然大物全都暈乎乎的,於是開始尋找石塊。從原始社會起,鱷魚就是無可爭議的河中霸主,但如果能在幾分鍾時間裏縮短雙方的等級差距,那當然值得一試。


    特皮克踏著泥漿跑上對岸的河堤。在他身後爆發出一陣喧囂,它標誌著河中巨獸邁上了成為手提袋的漫漫征程。


    祖先們排成一列,從房間到漆黑的走道,一直排到金字塔外的沙地。喃喃的低語不斷朝前後傳遞,那聲音十分幹燥,就像大風刮過古老的紙張。


    迪爾躺在沙地上,吉恩拿張布在他臉上拍拍打打。


    迪爾嘟囔道:“他們在幹嗎?”


    “在讀牆上的字。”吉恩說,“你真該起來看看,師傅!站在最前頭的那一個,他簡直就是……”


    “好,好,知道了。”迪爾掙紮著站起來。


    “他有六千多歲!他的孫子在聽他講,然後把話傳給他的孫子,然後他又把話傳給他的孫……”


    “好,好,知道……”


    “‘於是庫夫特亦對第一人道,教會吾等應當如何行事的人啊,吾等能予汝何物?’”站在隊伍末尾的特皮西蒙念道,“‘於是第一人張開口,以下即是他所說之言語:為吾建一金字塔,使吾得以休憩,將它建在那適當的維度。事便這樣成了,而第一人之名即是……’”


    然而名字遲遲沒有出現。接下來隻聽許多人抬高了嗓門,爭執聲和古老的詛咒沿著幹癟的祖先組成的隊伍傳遞過來,活像導火索上的火花。最後它傳到特皮西蒙這裏,國王炸了。


    以弗比的軍士長坐在陰涼裏默默地流汗。對麵的地平線上塵土飛揚,這情況是他一直擔心的,卻也半在他意料之中。特索托的主力部隊首先抵達了。


    他站起身,朝對麵的特索托同行點點頭,然後轉身麵對自己的一二十名手下。


    “我需要一個信使回城去,呃,去送信。”他說。空中立刻升起一整片胳膊。軍士長歎口氣,選了年輕的奧托庫,他知道對方早就想媽媽了。


    “要跑得像風一樣快。”他說,“不過我猜不必人教你也知道,對吧?然後……然後……”


    他的嘴唇無聲地蠕動。陽光衝刷著狹窄的道路,石塊被曬得滾燙,低矮的灌木裏幾隻昆蟲嗡嗡地飛著,然而他所受的教育裏並沒有“名將遺言”這一課。


    他抬眼望著家的方向。


    “去吧,去告訴以弗比人——”


    士兵們豎起耳朵。


    “什麽?”過了一會兒奧托庫問,“去告訴他們什麽?”


    軍士長放鬆下來,好像氣球放掉了空氣。


    “去問問他們,你們到底在磨蹭什麽?”他說。就在這時,近處的地平線上也出現了不斷推進的塵土。


    這才像話嘛。如果要有屠殺,那也該雙方分攤才對。


    墓場是死人之城。除了安科-莫波克(安科-莫波克與它可謂鏡子的兩麵,在安科,就連臥具也是活蹦亂跳的),它大概是碟形世界最大的城市。它有最華美的街道,還有最雄偉壯觀、最令人驚歎的建築。


    從居民的角度講,墓場也超過了老王國的其他城市,隻不過它的居民平時並不怎麽出門,星期六晚上也沒什麽娛樂活動。


    直到現在。


    現在城裏可是摩肩接踵。


    特皮克爬上一座風化的方尖碑,目送灰色和棕色(有時還帶點綠色)的亡靈大軍從下方經過。國王們十分民主。打開所有金字塔之後,許多人又把注意力轉向了等級較低的墳墓,於是墓場也有了自己的商人、貴族,甚至工匠。不過話說回來,從外表上看,大家的身份倒是無從區分的。


    大金字塔像塊膿瘡一般聳立在年代更久、體型更小的建築上方。所有屍體都在朝它前進,而且似乎都因為某件事而非常憤怒。


    特皮克輕輕落在一座平頂石墓頂部寬闊的平台上,他跑到墳墓邊緣,跳上一尊裝飾用的斯芬克斯像——起跳之前,他也曾有過片刻的猶豫,但這一位似乎並不像要動彈的樣子。一旦上了雕像,他隻需拋出抓鉤就能攀上一座金字塔,再以它為跳板繼續前進。被眾神爭奪的太陽釋放出長長的光線,照耀著筋疲力盡的大地,特皮克則奔馳在遺跡間,在緩慢移動的軍隊頭頂曲折前進。


    在他身後,綠色的幼苗從古老的石塊中冒出頭來,擠出一條縫,但很快又枯萎死去了。


    他的血液在身體裏奔湧,仿佛在告訴他說,你受的訓練就是為了這一天,哪怕梅裏塞也隻能給你高分:飛馳在沉默都市上方的陰影中,像貓一樣奔跑,找到連壁虎也無從駐足的落腳點——而終點就是你要解決的目標。


    沒錯,他的目標是座十億噸重的金字塔。在此之前,公會塊頭最大的客戶也不過是克爾姆那位體重二十三石的獨裁者派特裏希歐罷了。


    前方有座方尖塔,上方的浮雕記錄著四千年前某位國王的豐功偉績,可惜風沙早已經腐蝕了他的名字,這些浮雕也沒了用場,不過倒是為特皮克提供了方便。特皮克把它當成梯子一路爬到頂上,抓鉤巧妙地拋出,正好掛住某位被人遺忘的君主伸出的手指。他在空中劃出一道柔和的大弧線,落到一座墳墓的頂部。


    就這樣,特皮克奔跑、攀爬、跳躍,在各種古跡上匆忙鑿下落腳點,一路前行。


    石灰岩間亮著點點火光,描繪出雙方軍隊的陣線。盡管兩個帝國之間的仇恨因襲已久,但雙方都還遵循著古老的傳統:夜間、收獲季節和下雨時都不得開戰。戰爭是件大事,必須留待特殊的場合。假如隨時隨地亂打一氣,戰爭不就成鬧劇了嗎?


    暮色中,雙方的陣地都傳來高級木工活的聲響。


    據說,將軍們總是時刻準備著發動一場戰爭。特索托和以弗比的上一場戰爭已是幾千年前的事了,不過將軍們的記性都很好,這一次他們全都做好了準備。


    雙方的陣線上都出現了木馬的身影。


    “它走了。”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從瓦礫堆上滑回父親身邊。


    “也該走了。”他父親道,“幫我把你哥哿折起來。你確定不會傷到他吧?”


    “那個嘛,隻要我們小心些,他就不會在時間裏移動——對我們來說是在寬度上移動。如果他的時間沒有流逝,那他就不可能受傷。”


    普塔克拉斯普回想起過去的日子,那時建造金字塔不過是壘石頭,你隻需記得一件事:越往上壘,用的石頭就越少。現在你卻得把自己的兒子折起來。


    “好吧。”他遲疑道,“咱們這就動手。”他一寸一寸往上挪,從瓦礫堆頂上探出頭去,正好看見亡靈大軍的先頭部隊從離他們最近的小金字塔背後轉過彎來。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來了,他們終於來投訴了。他是傾盡了全力的,有預算的限製,有時真的很難辦。也許不是每根過梁都與圖紙上一模一樣,也許內牆上的泥灰並不完全符合標準,可是……


    可是他們總不可能全都來投訴啊。這數量也太多了吧?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爬到他身旁,張著嘴目瞪口呆。


    “他們都是從哪兒來的?”他問。


    “這話該問你,你不是專家嗎?”


    “他們是死人?”


    普塔克拉斯普挑了幾個仔細觀察一番,“如果不是死人,那其中有些人肯定病得厲害。”


    “我們快跑吧!”


    “往哪兒跑?去那金字塔上嗎?”


    大金字塔矗立在他們身後,空氣中充滿了它的脈動。普塔克拉斯普盯著它,“今晚會怎麽樣?”


    “什麽?”


    “那個,它還會不會——像昨天晚上那樣?”


    二乙盯著父親,“不知道。”


    “你能想辦法弄個明白嗎?”


    “除非等著看。我連它現在做了什麽都說不清楚。”


    “會是好事嗎?”


    “恐怕不會,爸爸。哦,天哪!”


    “又怎麽了?”


    “瞧那邊!”


    是那群祭司,他們像彗尾一樣拖在庫米身後,朝行進中的死人大軍迎了上去。


    木馬裏又熱又暗,而且十分擁擠。


    他們一邊流汗一邊等待。


    年輕的奧托庫結結巴巴地說:“軍士長,接下來會怎麽樣?”


    軍士長試著動了動腳。這裏的空氣能讓沙丁魚也患上幽閉恐懼症。


    “這個嘛,小子,他們會找到我們,然後對木馬歎為觀止,於是把我們一路拖回自己的城市。等天黑以後我們就跳出來,殺他們個片甲不留,或者說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隨便哪種都可以。然後我們把城市洗劫一空,燒毀城牆,再在他們的土地上灑滿鹽。你還記得吧,小子,我星期五才跟你演示過。”


    “哦。”


    汗水從二十根眉毛上往下落。有幾個士兵想給家裏寫信,可惜筆尖卻陷在蠟板裏:蠟已經快融化了。


    “然後呢,軍士長?”


    “這還不簡單,小子,然後我們就榮歸故裏。”


    “哦。”


    年長的士兵坐在一旁,麻木地盯著木頭牆壁。奧托庫心神不寧,動來動去,似乎還在擔心著什麽。


    “軍士長,我媽媽叫我要麽拿著盾牌回去,要麽躺在盾牌上回去。”他說。


    “很好,小子。就要有這股勁兒。”


    “不過我們不會有事的,對吧,軍士長?”


    軍士長凝視著惡臭的黑暗。


    過了一會兒,有人吹起了口琴。


    普塔克拉斯普半轉過頭,隻聽耳邊有個聲音問:“你是金字塔修造師,對吧?”


    一個人影出現在他們的藏身之處,此人一襲黑衣,動作極輕巧,與他相比,貓的腳步聲無異於一支樂隊。


    普塔克拉斯普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點頭。今天受的驚嚇真是夠多了。


    “好吧,把它關掉。馬上把它關掉。”


    二乙湊過來。


    他問:“你是誰?”


    “我叫特皮克。”


    “什麽,跟國王一個樣?”


    “沒錯,跟國王一個樣。現在把它關掉。”


    二乙道:“這可是金字塔!你沒法關掉金字塔!”


    “好吧,那就讓它噴溢。”


    “我們昨晚就試過了。”二乙指指破裂的壓頂石,“把二甲鋪開,爸爸。”


    特皮克看一眼二乙的扁哥哥。


    好半天他才說:“這是那什麽海報,對吧?”


    二乙低下頭,特皮克見狀也低頭往下看。綠色的嫩芽已經淹過了他的腳踝。


    “抱歉。”他說,“我好像就是止不住。”


    “沒錯,這可真煩人。”二乙慌亂道,“這種事兒我也遇到過。有一回我長了個疣子,怎麽也消不下去。”


    特皮克在破裂的壓頂石旁蹲下。


    “這東西,”他說,“它有什麽意義?我是說它上頭鍍了一層金屬,為什麽要這樣?”


    二乙道:“金字塔要噴溢就必須得有個尖的東西。”


    “就為這個?這是黃金,對吧?”


    “是金銀合金。黃金和白銀鑄在一起。壓頂石非得用金銀合金不可。”


    特皮克撕開表麵的合金,委婉地說:“它並不完全是金屬。”


    “沒錯,那個,”普塔克拉斯普道,“我們發現,呃,表麵的金屬片也一樣有效。”


    “就不能用便宜些的材料嗎?比方說鋼鐵?”


    普塔克拉斯普鼻子裏直冒冷氣。這一天過得不好,健全的神智早已是遙遠的回憶,但有些事實他仍然確信無疑。


    “每天都有露水什麽的,鋼鐵最多隻能撐個一兩年,”他說,“很快尖兒就沒了,至多噴溢個兩三百次。”


    特皮克把腦袋靠在金字塔上。它冷冰冰的,還嗡嗡作響。在持續的脈動下他似乎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十分微弱,但正在增強。


    在他頭頂,金字塔直入雲宵。二乙會解釋說,這是由於金字塔牆體與地麵的角度恰好是五十六度,一種名為側傾的視覺效應使它看起來比實際還要高出許多。他多半還會用到諸如透視和虛高一類的字眼。


    黑色大理石像玻璃一樣光滑。石匠們幹得漂亮。平滑的石塊間隻有一道細小的縫隙,勉強插得進匕首。但也夠寬了。


    “如果隻一次呢?”他問。


    庫米心不在焉地咬著指甲。


    “火。”他說,“準能擋住他們。他們很容易點燃。或者水.,他們多半會溶解。”


    “他們有些人在破壞金字塔。”紙莎草之眼鏡蛇頭神賈夫的祭司道。


    另一位祭司道:“回到人間的人總那麽暴躁。”


    庫米望著不斷接近的死人大軍,心裏越來越迷惑。


    “迪奧斯在哪兒?”他問。


    老祭司被推到前排。


    “我該對他們說些什麽?”庫米質問道。


    迪奧斯並沒有微笑。他很少感到這一動作的必要。但此時此刻,他的嘴唇邊緣的確起了褶皺,眼瞼也放下去一半。


    “你可以告訴他們,”他說,“新時代需要新領袖。你可以告訴他們,他們該給有新想法的年輕人騰出位置來。你可以告訴他們,他們已經過時了。你可以把這些都說給他們聽聽。”


    “他們會殺了我的!”


    “那你不就永遠跟他們同在了?也不知他們會不會這樣急著要你過去。”


    “你才是高階祭司!”


    “你幹嗎不去跟他們談談?”迪奧斯道,“別忘了告訴他們說哭鬧反抗都沒用,你一定會把他們拽進眼鏡蛇時代。”他把法杖遞給庫米,又補充道,“或者隨便什麽時代,名字隨你高興。”


    庫米感到兄弟姊妹們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清清嗓子,整理一下長袍,然後轉身麵對木乃伊大軍。


    他們正喊著什麽,隻一個詞,一遍遍不斷重複。他聽不出那究竟是什麽,不過它似乎讓他們越來越憤怒。


    他舉起法杖。在扁平的光線下,法杖上的蛇形浮雕顯得異常鮮活。


    碟形世界的神靈——這裏指的是大多數人心目中的神靈,他們真實存在於世界中央那座直入雲霄的高山鄧曼尼法斯汀上,居住在幾乎與世隔絕的萬神殿裏,平時要麽觀看滑稽的凡人小打小鬧,要麽組織請願,抗議大量湧入的冰巨人拖累了天界地區的地產價值——這些神靈一直對一種人類特有的能力很感興趣:人類似乎總能在錯誤的時間說出錯誤的話來,分寸拿捏恰到好處。


    這裏所說的並非什麽大家常犯的小錯誤,比如“完全沒有危險”或者“愛叫的狗不咬人”之類,而是能在緊張的局勢下激起軒然大波的小短句。要想知道它們造成的效果是什麽樣,你可以試試把鋼筋扔進三百轉每分鍾、功率六億六千萬瓦特的蒸汽輪機的軸承裏。


    人類的確有這種傾向。行家們一致認定,等以後裁判打開信封、宣布比賽結果時,呼忒·庫米將憑借“離開這地方,你們這些汙穢的陰魂”的出色表現,成為“史上最愚蠢問候語”的有力競爭者。


    前排的祖先停下來,被後麵的祖先一擠,又往前踉蹌幾步。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已經被其餘二十六個特皮西蒙推舉為發言人,此時他獨自蹦到前排,抓住庫米顫抖的胳膊。


    他問:“你說什麽?”


    庫米翻起白眼,嘴巴開開合合,但他的聲音明智地選擇了蟄伏不出。


    特皮西蒙把纏滿繃帶的臉湊到祭司的尖鼻子跟前。


    “我記得你,”他咆哮道,“我見過你到處晃悠。不折不扣的大壞蛋,要我說,我記得自己當時就這麽想來著!”


    他瞪大眼睛掃了一眼其他人。


    “你們都是祭司,不是嗎?來道歉的,嗯?迪奧斯在哪兒?”


    祖先們嘟嘟囔囔地往前擠。死了成百上千年以後再見到那些向自己保證冥界生活多麽多麽美好的人,你自然不會有什麽好脾氣。隊伍中央突然一片混亂,五千年裏隻能看到自己棺材內蓋的普桑姆-努特-克哈國王情緒突然失控,好幾個年輕些的同胞死死拉住了他。


    特皮西蒙把注意力轉回庫米身上,祭司仍然被他捏著。


    “汙穢的陰魂,唔?”他說。


    “呃。”庫米道。


    “放下他。”迪奧斯從庫米僵直的手指間輕輕拿過法杖,“我是高階祭司迪奧斯。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他的語調非常平靜,十分通情達理,既隱含著一絲憂慮,又帶著毋庸置疑的權威。這聲音蒂傑裏貝比的法老已經聽了幾千年,它管理著他們的日程,規範他們的儀式,把時間分割成適宜的片段,並向眾人解釋諸神的行為方式。那是權威的聲音,它激活了祖先們古老的記憶,讓他們滿臉局促、躑躅不安。


    一個比較年輕的法老跳上前來。


    “你這混蛋!”他啞聲道,“你把我們一個個打倒、又一個個關起來,而你自己卻一直活著。大家都以為那不過是代代相傳的名字,可事實上一直都是你。你多少歲了,迪奧斯?”


    沒有聲響,也沒人動彈。一陣微風卷起幾粒灰塵。


    迪奧斯歎口氣。


    “我本來沒打算這樣。”他說,“可事情那麽多,時間總是不夠。一開始我也沒有意識到是怎麽回事,真的。我以為不過是普通的休息,讓我恢複體力,我完全沒有懷疑過什麽。我隻關心儀式是否按部就班,從沒留意過時間的流逝。”


    特皮西蒙挖苦道:“家族裏從來就有長壽基因,是不?”


    迪奧斯盯著他,嘴唇靜靜地蠕動,等他終於開口說話時,聲音比平日的咆哮溫和了不少,“家。”他說,“家,沒錯。我肯定也有過家,不是嗎?不過,你知道,我已經不記得了。首先失去的就是記憶。真奇怪,金字塔似乎並不為你保留記憶。”


    特皮西蒙問:“你是迪奧斯,曆史腳注的保管人。”


    “啊。”高階祭司微微一笑,“記憶從大腦中消逝,但卻一直環繞在我周圍。每份卷軸,每本書,都是記憶。”


    “那是王國的曆史!”


    “是的,也是我的記憶。”


    國王略微放鬆下來。驚懼的好奇一點點解開了憤怒結成的疙瘩。


    他問:“你多少歲了?”


    “大概……七下歲吧。有時似乎遠遠不止。”


    “真的七千歲?”


    “是的。”


    “竟有人能忍受這個?”國王問。


    迪奧斯聳聳肩。


    他說:“七千年也不過是一天一天地過罷了。”


    他單膝下跪,用顫抖的雙手舉起法杖。他的動作很慢,不時還蹙起眉頭。


    “噢,國王們,”他說,“我的存在從來隻是為了服務。”


    接下來是一陣極其窘迫的漫長沉默。


    最後法爾-雷-普塔赫擠到前麵來,“我們要摧毀金字塔。”


    “那等於摧毀王國。”迪奧斯道,“我不能允許你們這樣做。”


    “你不能允許?”


    “是的。沒有了金字塔,我們會變成什麽樣?”迪奧斯問。


    “我們是死人,”法爾-雷-普塔赫道,“我們會獲得自由。”


    “但王國卻會變成一個平凡無奇的小國家。”迪奧斯道。祖先們驚恐地發現對方眼裏竟噙著淚水,“我們所珍惜的一切都會落入時間的長河隨水漂流,毫無確定性,缺乏指引,變化無常。”


    “那它們隻好去碰碰運氣。”特皮西蒙道,“讓開,迪奧斯!”


    迪奧斯舉起法杖,木蛇展開身體,朝國王嘶嘶地吐信子。


    “不準動。”迪奧斯道。


    黑色的閃電在祖先之間劈啪作響。迪奧斯驚訝地看著法杖,過去它從沒這樣做過。然而七千年來,迪奧斯手下的祭司一直相信他的法杖統治著人世和冥界,眼下的一幕正是源於他們那虔誠的信仰。


    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高處傳來微弱的叮當聲,那是一把匕首插進了兩塊黑色大理石之間的縫隙。


    金字塔在特皮克身下脈動,大理石像冰一樣滑溜。他本以為牆麵向內傾斜對自己會大有幫助,但情況卻並不樂觀。


    關鍵在於,他告訴自己,既不要往上看,也不要往下看。眼睛直視前方,視線穿透大理石,把難以置信的高度分割成容易應付的小塊。就像時間。這就是度過永恒的訣竅——把它打碎,各個擊破。


    他注意到底下有人在大喊大叫,於是扭頭瞥了一眼。他才剛剛爬上三分之一的高度,不過已經能看到河對岸灰蒙蒙的人群,他們仰麵朝天的臉仿佛點綴在灰霧中的蒼白水滴。近處是淺色的死人大軍,他們與迪奧斯率領的灰色祭司對峙。雙方正為了什麽事爭執不下。


    太陽在地平線上。


    他抬起手,摸到下一條縫隙,找到借力點……


    迪奧斯發現瓦礫堆上普塔克拉斯普的腦袋,於是派兩個祭司把他帶到自己跟前。二乙把疊好的哥哥夾在胳膊底下,自己也跟了過來。


    “那孩子在幹嗎?”他質問。


    “噢,迪奧斯啊,他說他要讓金字塔噴溢。”普塔克拉斯普答道。


    “他想怎麽做?”迪奧斯問。


    “噢,大人啊,他說他要趕在太陽落山前給它封頂。”


    “能行嗎?”迪奧斯轉向建築設計師。二乙有些遲疑。


    “也許。”他說。


    “然後又會怎麽樣?我們會回到外麵的世界嗎?”


    “呃,這得看維度效應會不會逆轉,以及它的每一個階段是不是都能穩定,或者相反的,金字塔會不會像壓力下的橡膠一般發生……”


    二乙受不住迪奧斯強烈的目光,磕磕巴巴地停了下來。


    最後他承認,“我不知道。”


    “外麵的世界,”迪奧斯道,“不是我們的世界。我們的世界在河穀。我們的世界屬於秩序。人類需要秩序。”


    他舉起法杖。


    “那是我兒子!”特皮西蒙吼道,“你敢!那是國王!”


    祖先大軍晃動一陣,但仍然無法打破法杖的咒語。


    “呃,迪奧斯。”庫米道。


    迪奧斯轉過身,揚起眉毛,“你有話說?”他問。


    “呃,如果那真是國王,呃,我——我是說我們——我們覺得你也許應該隨他去。呃,你不覺得這主意很不錯嗎?”


    迪奧斯的法杖一震,冰冷的束縛立刻捆緊了祭司們的四肢,令他們動彈不得。


    “我為王國付出了生命,”高階祭司道,“一次又一次。它的一切都來自我的創造。我不能在現在拋棄它。”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神靈。


    特皮克又往上挪了兩英尺,然後輕輕向下伸出手去,從大理石裏拔出一把匕首。不過這一切其實都是白費工夫。通常大家隻在難度太大而距離又很短的時候才會借助匕首攀爬,就算這樣也免不了被人詬病,因為這意味著你選錯了線路。除非你的匕首能無限量供給,否則今天這種高度是毫無希望的。


    金字塔表麵閃過奇特的陰影,他再次扭頭瞥了一眼。


    一直在吵吵鬧鬧的神靈回來了。


    他們在田地和蘆葦蕩裏蹦跳、踉蹌,目標直指大金字塔。這些神固然蠹笨到極點,卻仍然明白金字塔的意義,也許他們甚至察覺了特皮克的意圖。眾神頂著各式各樣的動物腦袋,他們似乎都很憤怒。


    “你不準備管管他們嗎,迪奧斯?”國王問,“你是不是準備告訴他們世界永遠不該改變?”


    迪奧斯仰起頭,隻見眾神相互推搡著蹚過了河這邊。他們身上屬於人類的部分正不斷消退,如今到處都是尖牙和耷拉的舌頭。長著獅子腦袋的正義之神——迪奧斯想起來了,對方名叫樸忒——正用自己長鱗片的尾巴抽打一個河神。掌管金屬製品的狗頭神切費特一邊咆哮,一邊揮舞鐵錘,漫無目的地亂打一氣。這可是切費特啊,迪奧斯暗想,我創造他原是為了教導人們金屬線、金銀絲和細工的藝術。


    可當時事情不是很順利嗎?那些人原本隻是沙漠裏的烏合之眾,是他把金字塔的秘密和自己對文明的記憶傾囊相授。那時候他需要神靈的幫助。


    但神靈的麻煩之處就在於,一旦相信他們的人多起來,他們就會變成真實的存在。而變成真實存在的東西總是與最先的期許有所不同。


    切費特,切費特,迪奧斯暗想,打造戒指的神、編製金屬的神——現在他,瞧啊,他的指甲已經變成了利爪……


    我所想象的他不是這樣的。


    “停下。”迪奧斯嗬斥道,“我命令你們停下!你們要服從我。是我創造了你們!”


    他們還不知感恩為何物。


    迪奧斯把所有的注意力轉向了神那邊,特皮西蒙國王感到束縛自己的力量正在減弱。


    其他祖先也發現了,現在他們萬“屍”一心,迪奧斯可以等以後再說。


    家裏人比較重要。


    特皮克聽到腳下的刀柄哢嚓一聲,身子立刻往下滑了一點兒,隻能靠單手掛在金字塔上。他已經在上頭插進了另一把匕首,可是……不,沒用的。他夠不到那麽遠。說真的,眼下他的胳膊跟兩截濕漉漉的短繩沒有兩樣。好吧,如果下滑時身體盡量攤開,那麽他也許可以減慢速度,不至於……


    他往下一看,發現一片木乃伊巨浪正向上洶湧,朝自己席卷而來。


    祖先們像攀緣植物般貼著金字塔靜靜地上升。靠上麵的一排總是站在前一代人肩膀上,再讓更年輕的後代從自己身上往上爬。攀爬的浪潮在特皮克周圍湧動,一雙雙枯骨抓住他,半推半拉,幫他爬上傾斜的外牆。他們呻吟般的鼓勵不絕於耳,那聲音活像石棺開啟時的嘎吱聲。


    “幹得漂亮,孩子。”一具表皮剝落的木乃伊一把將他扯上自己的肩膀,“你讓我想起了自己活著的時候。給你,兒子。”


    “好。”上方的屍體伸長胳膊,輕而易舉地拎起特皮克,“多好的家族精神。祝一路順風,孩子。我是你的曾曾曾叔祖,不過我猜你是不會記得我的。上。”


    於是,特皮克被一級級往上拎,身旁還有其他祖先也在攀爬。古老的手指抓得很緊,把他不斷往上拉。


    金字塔越來越窄。


    底下的普塔克拉斯普若有所思地望者他們。


    “多棒的勞動力啊。”他說,“瞧,最底下的那些承受著所有的重量!”


    “爸爸,”二乙道,“我覺得咱們最好趕緊跑。那些神越來越近了。”


    “你覺得咱們能雇他們幹活不?”普塔克拉斯普充耳不聞,“他們已經死了,所以多半不會要求多高的薪水,再說……”


    “爸爸!”


    “……等於是自己把自己修起來……”


    “你說過,咱們不修金字塔了,爸爸。再也不修了,你說的是。快走吧!”


    特皮克爬上金字塔頂,腳下是最後兩位前輩,其中之一是他的父親。


    “我想你還沒見過你的曾祖母吧?”他指指個子稍矮的木乃伊,對方輕輕朝他點點頭。特皮克張開嘴。


    “沒時間了。”她說,“你做得很好。”


    他瞥眼太陽,這位資深職業選手恰恰選擇在這一刻沉入地平線下。眾神已經蹚過蒂傑河,正穩步朝大金字塔推進,若不是他們總要相互推搡,前進速度還會更快些。他們蹦蹦跳跳地穿行於墓場的建築之間,有幾個已經圍攏到迪奧斯之前所在的位置。


    祖先們開始往金宇塔底滑去,下去的速度與上來的速度一樣快。特皮克孤身一人留在幾英尺見方的石頭上。


    兩顆星出現在天際。


    他望著下方略微泛白的人影,那些全是他的祖先。他們以驚人的速度蹦向寬闊的蒂傑河,也不知要忙乎什麽。


    眾神已經對迪奧斯失去了興趣,那不過是個拿著棍子、聲音沙啞的古怪小人罷了。一個長鱷魚腦袋的神一馬當先,跳上金字塔前方的廣場,眯起眼睛仰望著特皮克。他朝特皮克的方向伸出手來,特皮克趕緊摸匕首,也不知哪種匕首對神有用……


    在蒂傑河沿岸,金字塔開始釋放自己囤積的那一點點時間。


    大地開始顫抖,祭司和祖先都在逃跑,就連神也顯出疑惑的樣子。


    二乙拽住父親的胳膊。


    “快!”他對著父親的耳朵嚷道,“它噴溢的時候咱們得躲遠些,否則人家就要拿衣帽架給你當床睡了!”


    在他們周圍,幾座金字塔開始噴溢,稀疏單薄的光線幾乎完全被晚霞掩蓋。


    “爸爸,快走!”


    普塔克拉斯普被兒子拖著倒退,眼睛仍然盯著大金字塔雄壯的輪廓。


    “那兒還有人呢,瞧!”他指指廣場上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二乙的目光穿過陰暗的空氣。


    “那不過是高階祭司迪奧斯。”他說,“我猜他準是有什麽計劃,最好別跟祭司攪在一起。我說你能不能快點兒?”


    鱷魚腦袋的長嘴前後晃動,極力克服雙目不在一個平麵、缺乏精確定位能力的缺陷,瞄準特皮克。在這麽近的距離上,特皮克覺得它的身體似乎有些透明,就好像有人畫好了所有線條,但不等描影就無聊得放棄了。它一腳踏在一座小墓穴上,將其踩成了齏粉。


    對方的手盤旋在特皮克頭頂,活像一排帶爪子的獨木舟。大金字塔渾身顫抖,特皮克腳下的石頭也在發熱,但它就是固執地不肯噴溢。


    那隻手迎頭拍下。特皮克單膝跪地,反正無法可想,他索性雙手握緊匕首高高舉過頭頂。


    刀尖上反射出一縷亮光,然後大金字塔終於開始噴溢。


    剛開始時它沒發出半點聲音,隻是釋放出一束束刺目的光線,把整個王國變成了一幅黑影與白光交錯的圖景。看見這光的人不但能變成鹽柱,還有全套調料任君選擇,想變成什麽都行。它如一朵隨風飄散的蒲公英般炸開,星光一樣寂靜,超新星一般熾烈。


    整個墓場沐浴在難以想象的光亮中,幾秒鍾之後聲音才姍姍來遲。那聲音緊緊纏繞你的骨頭,潛入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幾乎把它們全部內外翻轉。它太響亮,不能再稱之為噪音。世上有些聲音響亮過頭,結果反而沒法聽見。這就是那種聲音。


    最後它終於屈尊從宇宙級別降落凡間,變成所有人一輩子聽過的最大的動靜。


    聲音接著停止,光芒熄滅,在夜色中留下藍色和紫色的殘像。這寂靜與黑暗並非結束的標誌,它們代表的是暫時的喘息。就好像拋出的小球,動能剛剛耗盡,但暫時還沒有引起重力的注意。它在空中短暫懸停,讓人以為最糟糕的部分已經結束了。


    這一次,金字塔以破空而出的尖利哨音打頭陣,空氣中的旋渦很快變成亮光,變成火焰,變成嘶嘶呼嘯著的噴溢,從空中一頭紮進金字塔裏,衝垮了巨大的黑色大理石。無數條閃電從塔中爆出,落入周圍較小的陵寢,於是白色的火蛇開始在墓場中穿梭,從一座金字塔跳到另一座,石頭燒焦的惡臭四處彌漫。


    在爆發的聲光中,大金字塔似乎被一道白熾的橫梁抬高了幾英寸,接著又轉過了九十度。這幾乎可以肯定是某種特殊的視覺幻象,即便沒人觀察,也一樣可以發生。


    然後,它以極具欺騙性的緩慢速度和無比莊重的姿態爆炸了。


    爆炸這個詞還嫌太過粗笨了些。它的舉動其實是這樣的:它莊而重之地分裂成房子大小的石塊,冷靜沉著地飛到墓場上空,其中有幾塊擊中了其他金字塔,帶著懶洋洋的漠然將對方重創,然後靜靜地向前跳躍,在地上滑行了好一陣兒,讓身前的瓦礫漸漸堆成了小山,才終於止住它們繼續前進的勢頭。


    轟隆的噪音姍姍來遲,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灰色的煙塵在王國上空翻滾。


    普塔克拉斯普掙紮著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好一會兒才撞上另一個人。他想到最近王國裏冒出的那些個人物,不禁打個冷戰。


    他壯起膽子問了一聲:“是你嗎,孩子?”


    “是你嗎,爸爸?”


    “沒錯。”普塔克拉斯普道。


    “是我,爸爸。”


    “幸好是你,兒子,我真高興。”


    “你看見什麽了嗎?”


    “沒有。到處都是霧蒙蒙的。”


    “謝天謝地。我還以為是我自個兒出了毛病。”


    “的確是你,對吧?你剛剛說是你。”


    “是我,爸爸。”


    “你哥哥還好嗎?”


    “他好好地揣在我口袋裏呢,爸爸。”


    “好。他沒事就好。”


    他們一點點往前挪。到處是大金字塔爆炸後留下的巨石,父子倆隻能摸索著爬上爬下。


    “有什麽東西爆炸了,爸爸。”二乙緩緩地道,“我覺得是那座金字塔。”


    普塔克拉斯普撓撓頭頂,之前有塊兩噸重的石頭從上頭飛過,普塔克拉斯普差點就有了自己的金字塔——隻差十六分之一英寸,“都怪那個以弗比人梅爾扣,他賣給咱們的水泥準有問題……”


    “事情不止一根鬧脾氣的橫梁那麽簡單。”二乙道,“事實上,我覺得情況比那要糟得多。”


    “我當時就覺得它有點那啥,有點沙沙的……”


    “我覺得你該找個地方坐下休息休息,爸爸。”二乙盡量放緩語調,“二甲給你,拿穩了。”


    他獨自往前摸,很快爬上了一塊極像是黑色大理石的石板。他想清楚了,自己需要祭司。他們總不該一無是處吧,眼下這種情形說不定正好能派上用場,比方說給人以安慰,或者(二乙心裏隱隱冒出個念頭)還可以讓人拿石頭砸他們的腦袋。


    結果他隻找到一個四肢著地、不停咳嗽的人。二乙扶起他——確實是“他”沒錯,有一會兒工夫他還擔心是個“它”呢——讓他在另一塊大理石上坐下。他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塊大理石。


    二乙一邊在瓦礫裏翻騰,一邊問:“你是祭司嗎?”


    “我是迪爾,首席木乃伊製作師。”那人喃喃地道。


    “我是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宇宙建築設……”二乙突然想到,建築設計師暫時恐怕不會太受歡迎,於是立即改口道,“我是個工程師。你沒事吧?”


    “不知道。怎麽回事?”


    “我想是大金字塔爆炸了。”二乙熱心地解釋道。


    “我們死了嗎?”


    “沒有吧。畢竟你不是還能走路說話嘛?”


    迪爾打個哆嗦,“這可說不準,相信我。工程師是什麽東西?”


    “哦,就是修高架引水渠的。”二乙答得飛快,“那是大勢所趨,你知道。”


    迪爾站起來,身子略有些搖晃。


    “我,”他說,“需要喝一杯。咱們去找河吧。”


    他們首先找到的是特皮克。


    他緊緊貼在一小塊金字塔的截麵上,落地時砸出了一個中等大小的彈坑。


    “我見過他。”二乙道,“他就是金字塔頂上那家夥。太可笑了,都那樣了,他怎麽可能活下來?”


    迪爾也覺得奇怪,“為什麽石頭裏會長出那麽多嫩芽?”


    “沒準兒在噴溢正中央會出現某種效應什麽的。”二乙自言自語道,“就好像旋渦中心總有塊平靜的區域……”他下意識地想拿出蠟板作筆記,中途又改了主意。這些東西人類還是不要理解的好。“他死了嗎?”他問。


    “別問我。”迪爾後退一步。他正琢磨自己如果改行能做什麽。家具製造業似乎很不錯,至少你可以放心地往椅子裏塞滿填充材料,同時永遠不必擔心它們會站起來開步走。


    二乙朝特皮克彎下腰去。


    “瞧他手裏拿著什麽?”他輕輕掰開對方的手指,“是塊融化的金屬。他拿這東西做什麽?”


    ……特皮克在做夢。


    他看見七頭肥碩的母牛和七頭瘦弱的母牛,其中之一騎著自行車。


    他看見幾頭駱駝在唱膁,歌聲撫平了現實上的褶皺。


    他看見一根手指在一座金字塔上寫字://出發很容易,往回退則需要(接下堵牆)……//


    他轉過彎去,那手指繼續往下寫://意誌力,因為後者要困難得多。謝謝。//


    特皮克琢磨半晌,他想起自己還有一件事沒有完成。過去他一直不清楚這事兒究竟該怎麽做,現在他明白那不過是按特定方式排列的數字罷了。所謂魔法,其實就是用世界無法忽視的語言去形容世界。


    他哼了一聲,使勁用力。


    瞬間的速度感。


    長長的光束穿透了霧氣與灰塵,將大地變成暗金色。迪爾和二乙四下張望。


    太陽升起。


    軍士長小心翼翼地打開馬肚子上的活板門。預想中的槍林箭雨並沒有出現,於是他命令奧托庫放下繩梯。他爬下去,站在早晨清冷的空氣中眺望沙漠的另一頭。


    新兵蛋子奧托庫也跟了下來,穿涼鞋的腳在沙地上蹦來跳去。這時候的沙子接近零度,不過到中午就會變成煎鍋一般。


    “那兒。”軍士長抬手一指,“瞧見特索托的陣線沒有,孩子?”


    “看著好像是一排木馬,軍士長。”奧托庫道,“最後那匹還裝著搖板。”


    “那裏頭是軍官。哼,那些特索托人準把咱們當傻瓜了。”軍士長跺跺凍僵的腿腳,呼吸幾口新鮮空氣,然後回身朝繩梯走去。


    “走吧,孩子。”他說。


    “咱們幹嗎要回那上頭去?”


    軍士長停下來,保持著一隻腳踏在繩梯上的姿勢。


    “動動腦子吧,我的孩子。咱倆在外頭晃悠,他們又怎麽會來把木馬拖走?這是常識。”


    奧托庫問:“你確定他們一定會來的,對吧?”軍士長朝他皺起眉頭。


    “聽著,大兵。”他說,“如果他們傻到以為咱們會把一大群裝滿大兵的木馬拖回家去,那他們就肯定蠢到會把咱們的木馬拖回他們的城裏。qed。”


    “qed是什麽東西,軍士長?”


    “意思就是爬到這天殺的梯子上來,小子。”


    奧托庫敬個軍禮,“報告,先請求您許可,軍士長。”


    “許可什麽?”


    “許可,軍士長。”奧托庫略顯焦急,“我是說,馬裏頭有點兒擠,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話。”


    “孩子,如果你想當個馬裏的兵,就得有點兒意誌力,懂嗎?”


    “是,軍士長。”奧托庫可憐巴巴地說。


    “給你一分鍾。”


    “謝謝,軍士長。”


    等頭頂的活板門關上以後,奧托庫偷偷走到一條巨大的馬腿旁邊,拿它派了與設計意圖完全不同的用場。


    他的眼睛茫然地盯著前方,很快進入了這種情況下常見的禪定式冥想狀態。這時空氣中突然劈啪一聲,整個河穀從天而降。


    沉思中的男孩不該遇到這種事情,尤其他還得自己動手洗軍服。


    微風從海上吹入王國,帶來一絲,不,應該說充滿了海鹽、貝殼和浸透了陽光的潮汐的氣息。風快步穿梭在墓場七零八落的石塊中間,卷起沙塵掩蓋住國王們的紀念碑。幾隻稀裏糊塗的海鳥在上空盤旋,它們隻消一泡鳥糞就能遮蔽拉美西斯二世一輩子的豪言壯語。


    風裏帶著絲令人愉悅的涼意。人們忍不住向它轉過頭去,就像池塘裏的魚轉向剛剛注入的清澈水流。


    墓場裏空無一人。大多數金字塔已經被炸掉了頂部,此刻像剛剛熄滅的火山一樣靜靜地冒著煙。黑色的大理石碎片散落在地麵上,其中一片從鷲頭神哈忒精美的雕像旁飛過,險些切掉了它的腦袋。


    祖先們全都消失不見,也沒人自告奮勇去把他們找回來。


    約莫正午時分,蒂傑河上駛來一艘張滿帆的大船。那船極具欺騙性,一眼看去仿佛一隻胖嘟嘟的河馬,毫無防備地在泥裏打滾,隻有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你才會發現它其實跑得飛快。它在王宮外頭拋了錨。


    過了一會兒,它放下一艘小艇。


    特皮克坐在寶座上,看著王國的生命力一步步重新聚合,仿佛拚起一麵破碎的鏡子,讓它以出人意料的新方式反射出過去的舊光線。


    沒人知道他憑什麽坐在寶座上,不過此時此刻誰也不願意坐上這個位置,因此也沒人反對。再說,能有人用清晰、自信的聲音發號施令也叫大家鬆了口氣。隻要你用清晰、自信的聲音發號施令,別人很容易就會服從,這簡直不可思議。而老王國更是早就習慣了清晰、自信的聲音。


    發號施令讓特皮克可以不必思考各種問題,比方說接下來會怎麽樣。至少神靈又回到了不存在的狀態,這樣一來,要相信他們也就容易多了。除此之外,他腳下似乎也不再長草了。


    他暗想,也許我可以把王國重新整合起來。可然後呢?要是能找到迪奧斯就好了。他總是知道該怎麽辦,這是他最主要的特點。


    一個衛兵從密密麻麻的祭司和貴族中間擠上前來。


    “請原諒,國王陛下。”他說,“有個商人求見。他說事情很緊急。”


    “現在不行。一小時之後,特索托和以弗比軍隊的代表就要前來覲見,之前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呢。我沒工夫接見恰好路過的買賣人。等等,他賣什麽來著?”


    “地毯,國王陛下。”


    “地毯?”


    來人是奇德,咧嘴笑得活像半個西瓜。他領著幾個船員穿過大廳,一邊走,一邊打量周圍的壁畫和掛毯。照奇德的脾氣,多半是在估價。等走到寶座跟前,他已經在總數底下劃了兩條線。


    “好地方。”幾千年的建築精粹全被他囊括在區區三個字裏,“你絕對猜不到我們遇上了什麽事兒。我們正沿著海岸航行,突然就冒出一條河來,前一秒鍾還是絕壁,下一秒就變成了大河。於是我就想,這可真逗,我敢打賭,特皮克老夥計就在上遊的什麽地方。”


    “普特蕾西在哪兒?”


    “我知道你一直抱怨這地方不如家裏舒服,所以我們準備送你一張地毯。”


    “我問的是普特蕾西在哪兒?”


    船員閃到一邊,留下咧嘴傻笑的阿爾方茲割斷繩子,把地毯鋪開。


    它很快散開在地板上,揚起一大片粉塵和蛾子。普特蕾西從地毯裏滾出來,直到腦袋撞上特皮克的靴子才停住。


    特皮克扶她起來,趁她還暈乎著,抬手幫她拈下頭發上的絨毛。普特蕾西毫不領情,轉身與奇德對峙,臉頰因缺氧和憤怒而一片通紅。


    “我差點死在裏頭!”她吼道,“那股味兒,裏頭一準死過不少東西!而且又那麽熱!”


    “是你說這招是那什麽女王用過的,蘭姆-傑姆-乎瑞什麽的。”奇德道,“別拿我撒氣,我們那兒一般都是送條項鏈了事。”


    “我敢打賭,她準有張好地毯,”普特蕾西厲聲道,“而不是這麽個塞在貨艙裏整整六個月的破玩意兒!”


    “有地毯可用就算你走運了。”奇德溫和地說,“這是你的主意。”


    “哼。”普特蕾西道。


    她轉身麵對特皮克,“哈羅,”她說,“這本來該是個出人意料、極富創意的驚喜。”


    “效果很好。”特皮克熱切地說,“效果真的很好。”


    奇德躺在王宮露台的一張躺椅上,三個侍女輪流為他剝葡萄,還有一罐啤酒放在陰涼處。奇德咧嘴笑得很和氣。


    阿爾方茲趴在旁邊的毯子上,尷尬得無地自容。宮裏的女官長發現他不僅胳膊上有刺青,後背更是一幅描繪各種異域實踐的曆史畫卷,於是把姑娘們都帶來現場教學。每當她的教鞭戳到某個特別有趣的地方,阿爾方茲都蹙緊了眉頭,他的手指死死插在疤痕累累的大耳朵裏,拚命把嬉笑聲隔絕在外。


    特皮克與普特蕾西坐在露台的另一頭。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去打擾他倆。然而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


    “一切都不一樣了。”他說,“我不準備當國王。”


    “你本來就是國王。”她說,“這一點你別想改變。”


    “我可以。我可以遜位,這很簡單。如果我不是國王,那我就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我是國王,那麽國王的旨意至高無上,也就是說我可以遜位。既然我們能用法令來改變性別,那我們當然也可以改變身份。他們可以找個親戚來幹這活兒。我肯定有好幾打親戚。”


    “這活兒?再說了,你說過你隻剩姑媽一個親戚來著。”


    特皮克皺起眉頭。實話實說,如果王國真想重新開始,克雷弗-普塔赫-雷姑媽絕不是君主的好人選。她對許多問題都懷有不可動搖的信念,其中大多數都涉及把自己不喜歡的人活活剝皮。她不喜歡的人很多,首當其衝的就是年齡在三十五歲以下的所有人。


    “好吧,那就另找一個。”他說,“這肯定不難,貴族從來都是泛濫成災的。隻要弄清楚誰做過跟牛有關的夢就行了。”


    “哦,就是有肥牛和瘦牛的那個夢嗎?”普特蕾西問。


    “沒錯。這是家族裏代代相傳的。”


    “我隻覺得它叫人厭煩,其中一隻總是一邊傻笑,一邊吹錐號。”


    “我的那個看起來像是喇叭。”特皮克道。


    “你湊近了仔細看,那是典禮上用的錐號。”


    “好吧,我猜每個人看到的都有點兒不一樣。”他歎口氣。那邊“未名”號正在卸貨,船上羽毛床墊的數景多得叫人奇怪,還有幾個人抱著工具箱和管子走下舢板,滿臉茫然無措的表情。


    “依我看這事兒可不好辦。”普特蕾西道,“你總不能說‘所有夢到過牛的人請上前一步’吧?這就等於把底牌亮給人家了。”


    “你也講講道理。”他斥道,“我總不能幹等著人家碰巧提起這事兒來。有多少人會對你說,‘嘿,我昨晚做了個跟牛有關的夢,可逗了’?我是說除你以外。”


    兩人麵麵相覷。


    “也就是說,她是我妹妹?”特皮克問。


    祭司們一齊點頭,把動作轉化為語言的任務則被留給庫米。他剛剛花了十分鍾時間與女官長一起翻閱檔案。


    “她母親是,呃,是您父親的最愛。”他說。


    “您也知道,他對她的撫養非常上心,呃,看來……沒錯。當然她也可能是您的姑母。妃子們的登記手續從來都亂糟糟的。不過最可能還是您妹妹。”


    普特蕾西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她悄聲道:“就算這樣我們也還跟從前一樣,對吧?”


    特皮克盯著自己的腳。


    “不。”他說,“不一樣了。”他抬頭望著她,“不過你可以當女王。”他朝眾祭司瞪大眼睛,然後堅定地說,“對吧?”


    高階祭司彼此交換個眼色,又看了一眼普特蕾西。女孩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肩膀不停地聳動。年輕、受過宮廷訓練、習慣了聽人發號施令……他們瞅了眼庫米。


    “非常合適。”庫米道。眾人喃喃地表示讚同,突然間所有人都對她充滿了信心。


    “這不就行了?”特皮克安慰道。


    她瞪起眼睛,他倒退幾步。


    “那我就走了。”他說,“我也沒什麽行李,簡單得很。”


    “就這樣?”她問,“這樣就完了?你就不準備說點兒什麽?”


    他都快走到門邊了,卻又有些猶豫。你可以留下,他告訴自己,隻不過結果肯定一團糟。你們倆多半會把王國一分為二。雖然命運把你們扔到了一塊兒,那也不能證明命運沒出岔子。再說你早就打定主意了。


    “駱駝比金字塔更重要。”他緩緩說道,“這點我們必須牢記。”


    她四下找東西丟他,他撒腿就跑。


    盡管沒有屎殼郎幫忙,太陽依然升上了穹頂。庫米在寶座旁徘徊不去,活像鷲頭神哈忒。


    他說:“陛下要確認由我繼任高階祭司一職。”


    “什麽?”普特蕾西一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朝他晃了晃,“哦,對。好吧,行。”


    “真遺憾,迪奧斯至今下落不明。我們相信大金字塔……噴溢時他怕是離得太近了。”


    普特蕾西盯著空氣道:“你繼續。”


    庫米像鳥一樣理理頭發,“正式的加冕禮需要些時間準備。”說著他拿出黃金麵具,“不過陛下您現在就要戴上王權麵具,因為我們有許多公務需要處理。”


    她瞅眼麵具,直截了當地說:“我不戴那東西。”


    庫米微微一笑,“陛下要戴上王權麵具。”


    “不。”普特蕾西道。


    庫米的微笑邊緣出現了幾道裂痕,他努力理解這一全新的理念。他敢打賭,迪奧斯絕對沒遇上過這樣的麻煩。


    庫米解決問題的辦法是從旁邊偷偷繞過去。他靠“繞”字訣過了一輩子,絕不會在現在拋棄這麽有用的訣竅。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把麵具放在一張凳子上。


    “現在是第一點鍾。”他說,“陛下要主持朱鷺儀式,接下來要請陛下接見特索托與以弗比的軍事領袖。雙方都請求允許越過我國國境。陛下要予以拒絕。等到第二點鍾……”


    普特蕾西坐在寶座上,手指敲打著扶手,然後她深吸一口氣道:“我要泡個澡。”


    庫米前前後後地晃了幾下。


    “現在是第一點鍾。”他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麽,隻能把之前的話重複一遍:“陛下要主持……”


    “庫米?”


    “噢,尊貴的女王,什麽事?”


    “閉嘴。”


    “……朱鷺儀式……”庫米哀歎道。


    “這個儀式,我敢說你自己一個人也能行。你一看就是個喜歡包辦的。”她挖苦道。


    “……特索托和以弗比的軍事領袖……”


    “告訴他們,”普特蕾西停下來想了想,“告訴他們,”她繼續道,“他們都可以通過。不是特索托,也不是以弗比,明白了?而是雙方同時。”


    “可是……”庫米的理解力終於趕上了他的耳朵——“那樣一來,他們最後還是隔著我們麵對麵啊。”


    “很好。然後你再叫人去買些駱駝。以弗比有個商人,存貨很不錯。記得先檢查它們的牙。哦,然後再叫‘未名’號的船長來見我,他正跟我解釋免稅港的事兒。”


    “噢,女王啊,在您洗澡的時候?”庫米虛弱地問。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她喝道,“再去把下水道係統弄好。聽說管子現在正流行。”


    “那是什麽,用來擠驢奶的嗎?”庫米仿佛徹底迷失在了沙漠中。


    “閉嘴,庫米。”


    “噢,女王啊,遵命。”庫米可憐巴巴地說。


    他的確想要改變,可問題是他同時也希望事情能跟過去一個樣。


    太陽沒靠任何人幫助,自己朝地平線落下去。對於某些人來說,這一天正朝好的方向發展。


    泛紅的光線照亮了普塔克拉斯普王朝的三位男性成員,他們正湊在幾張圖紙上,那是——


    “這叫橋。”二乙道。


    “是不是跟高架引水渠差不多?”普塔克拉斯普問。


    “基本上正好相反。”二乙道,“水從底下流過,我們從上頭走。”


    “哦。國王陛下——女王陛下肯定要不高興的。”普塔克拉斯普道,“王室從來都反對拿大壩、堤堰之類的來束縛聖河。”


    二乙麵露勝利的微笑,“這就是她的建議。”他說,“陛下還說,請我們確保橋上要有地方讓人可以往鱷魚身上扔石頭。”


    “她真這麽說?”


    “尖角的大石頭,她說的是。”


    “天哪。”普塔克拉斯普轉向自己的大兒子。


    “你確定自己沒事嗎?”他問。


    “我很好,爸爸。”二甲道。


    “沒有——”普塔克拉斯普絞盡腦汁——“頭痛什麽的嗎?”


    “從沒這麽好過。”二甲道。


    “你一直沒提起成本。”普塔克拉斯普道,“我自然就疑心你是不是還覺得有些痛——有些不舒服。”


    “女王陛下要我查看了皇室的財務狀況。”二甲道,“她說祭司根本不會算術。”最近的經曆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麽有害的副作用,恰恰相反,他還有了一種新能力:如今他的思考角度跟所有人都成直角。他坐在一旁滿臉堆笑,心裏暗暗盤算著各種規費、停泊費,外加一個非常複雜的增值稅係統。來自安科-莫波克的投機商人這回可要大吃一驚了。


    普塔克拉斯普則在心裏描繪著蒂傑河沿岸的處女地,一英裏又一英裏,半座橋也沒有。現在有了那麽多切割好的石料,幾百萬噸都不止。說不定某座橋上還會需要一兩尊雕像什麽的,誰知道呢。他手頭恰好有一尊,再合適不過了。


    他伸手摟住兩個兒子的肩膀。


    “孩子們,”他驕傲地說,“這事兒真夠量子級別的。”


    落日的餘暉同樣照在迪爾和吉恩身上,隻不過這一次它繞了彎路,先在王宮廚房的天井走了一圈。兩人來廚房並不是因為有事要辦,隻不過孤零零地待在木乃伊製作室實在太壓抑了。


    廚子們在他倆周圍忙忙碌碌,誰都看得出兩個木乃伊製作師渾身上下包裹著密不透風的沮喪之情。那份工作原本就跟社交扯不上關係,木乃伊製作師通常很難交到朋友。再說大家忙著準備加冕禮,沒空搭理他們。


    兩人坐在忙碌的人群中間,就著一罐啤酒展望未來。


    “我猜,”吉恩道,“格溫樂達可以讓她爸爸想想辦法。”


    “沒錯,孩子。”迪爾疲憊地說,“很有前途。大家總得吃大蒜不是?”


    “無聊得要死,該死的大蒜。”吉恩異常狂躁,“再說種大蒜一天到晚都見不到人。所以我才喜歡咱們這活兒,總有新麵孔。”


    “再也不修金字塔了。”迪爾聲音毫無火氣,“她是這麽說的。你幹得很好,迪爾師傅,她說,不過我要把這國家拽進水果蝙蝠世紀,無論它怎麽哭鬧反抗都沒用。”


    “眼鏡蛇。”吉恩道。


    “什麽?”


    “是眼鏡蛇世紀,不是水果蝙蝠世紀。”


    “管它呢。”迪爾煩躁起來。他可憐巴巴地盯著自己的杯子。問題就在這兒,他暗自琢磨。從今往後你都得花工夫記住現在是哪個世紀。


    他望著一盤吐司點心,如今正流行這個。大家都在擺弄這些……


    他拿起一粒橄欖,撚在指間轉來轉去。


    “說起來,我對咱們那活兒當然不像你那麽上心。”吉恩一口喝幹杯裏的啤酒,“但你肯定特別自豪,師傅——你知道,你的針腳總那麽密實。”


    迪爾的目光牢牢粘在橄欖上,他伸手從腰帶上扯下精細活兒專用的小刀,滿臉如夢似幻的神情。


    “我是說,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你肯定很傷心。”吉恩道。


    迪爾對著光線轉過身去,集中精神,嘴裏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不過你總會挺過去的。”吉恩道,“關鍵在於別老想著它。”


    “把這塊石頭放好。”迪爾道。


    “什麽?”


    “把這塊石頭放好。”迪爾道。


    吉恩聳聳肩,把它從對方手裏接過來。


    “很好。”迪爾的聲音裏突然充滿毅力,“現在給我一根紅辣椒。”


    太陽照耀著三角洲,蒂傑河躺在大陸的淤泥上,蘆葦蕩和泥濘的河岸一望無際。涉水鳥在蘆葦杆組成的迷宮裏蹦蹦跳跳、尋找食物。上億隻搖蚊在微鹹的河水上方跳著“之”字形舞蹈。至少這裏的時間總在流逝——每天兩次,三角洲都能呼吸到冰冷、清新的潮汐。


    此時,潮汐正往三角洲裏湧。打頭陣的海水泛著白沫,淌進蘆葦中間。


    到處都有浸濕的繃帶慢慢展開,它們像老態龍鍾的蛇一般扭動片刻,然後無聲無息地溶解在水裏。


    這實在太不同尋常了。


    很抱歉。但這不是我們的錯。


    你們一共有多少人?


    恐怕有一千三百多。


    那好吧。請大家排好隊。


    “你個混球”望著空空如也的草架。


    它代表總陣列“草”裏的一個子陣列,它的值在零到k之間。


    裏頭並沒有草。事實上,它的“草”值說不定還是負數呢。


    無論使用何種算法,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這是個經典的方程,十分簡潔。它包含著某種清新高雅的氣質,隻可惜現在的它無心欣賞。


    “你個混球”覺得自己受人利用,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不過這本身倒不稀奇,因為對於駱駝來說,這種感覺再平常不過了。於是它耐心地趴在地上,任一旁的特皮克往褡褳裏塞東西。


    “我們避開以弗比。”特皮克一副與駱駝推心置腹的樣子,“從環海那頭過去,也許走克爾姆或者翻過錘頂山。那裏有各種各樣的地方。咱們甚至可以找幾座城市逛逛,唔?你肯定會喜歡的。”


    想讓駱駝高興,那純粹是白費力氣,這跟往黑洞裏扔蛋白糖餅沒什麽兩樣。


    有人推開了廄舍另一側的門。那是個祭司,神情有些慌亂。現在祭司們被女王差遣,到處跑腿,大家都還不大習慣。


    “呃,”他道,“女王陛下命令你不得離開王國。”


    他又問:“沒有回信嗎?”


    特皮克想了想,“沒有。”他說,“我想沒有。”


    “那麽我就告訴她說你這就前去覲見,好嗎?”祭司滿懷希望地問。


    “不。”


    “你說起來倒是容易。”那祭司哀怨著,悄悄地走了。


    幾分鍾之後,滿臉通紅的庫米接替他出場。


    “女王陛下命令你不得離開王國。”他說。


    特皮克爬上“你個混球”的後背,拿根棍子輕輕戳了駱駝一下。


    “她是認真的。”庫米道。


    “這我相信。”


    “她可以叫人把你扔給神聖的鱷魚,你知道。”


    “我今天還沒看見幾隻鱷魚呢。它們還好吧?”特皮克又戳了一下“你個混球”。


    他騎著駱駝進入刀刃般鋒利的陽光中,腳下的街道全是踩實的土地,時間把它們變得比岩石還要堅固。街上人流如織,而且每個人都對他視而不見。


    這感覺棒極了。


    他緩緩地朝邊境前進,直到爬上懸崖才停下,河穀在他身後鋪開。一股熱風從沙漠裏吹來,拂動路旁的幾簇山莓。他把“你個混球”拴在陰涼處,自己又往上爬了一小段,然後轉身往回看。


    河穀非常古老,你幾乎可以想象它比一切都更早存在,並親眼看著整個世界在自己周圍形成。特皮克枕著胳膊往地上一躺。


    當然,其實是它自己把自己變老的。幾千年來,它一直在慢慢剝奪自己的時間。現在改變迎麵朝它撞上來,就像大地撞上一枚雞蛋。


    維度的事兒多半比大家想象的還要複雜。時間多半也是如此。或許人也一樣,盡管人的行為可能更容易預測些。


    他望著王宮外揚起的大片塵土,看它如何穿過城裏的街道,穿過一塊塊狹小的田地,消失在懸崖附近的棕櫚樹背後,很快又出現在斜坡底下。眼下還看不清任何細節,但他料定那片塵土中準會有輛戰車。


    他從岩石上滑下來,耐心地蹲坐在路旁。過了好一會兒,戰車風風火火地從他身旁駛過,一個急刹車,又在狹窄的空間裏笨手笨腳地掉了頭,轟隆隆地走回到他身邊。


    普特蕾西倚在扶手上嚷道:“你準備幹什麽?”


    特皮克朝她鞠躬。


    她斥道:“少來那一套。”


    “你不喜歡當女王嗎?”


    她有些遲疑。“喜歡。”她說,“我確實……”


    “你當然喜歡。”特皮克道,“這是你血統裏帶來的。過去人們會像老虎一樣爭得頭破血流。兄弟對姐妹、子侄對叔伯,可怕得很。”


    “但你沒必要走!我需要你!”


    “你有很多顧問。”特皮克溫和地說。


    “我不是那意思!”她怒道,“再說,顧問也隻有庫米,而且他沒用得很!”


    “你很走運,我的顧問是迪奧斯。庫米準比迪奧斯強,你隻需要不聽他的話就行。無能的顧問其實大有用處。再說了,我敢說奇德會幫你忙的。他點子可多了。”


    普特蕾西紅了臉:“我們在船上的時候他倒是提到些想法。”


    “這不就行了?我早料到你們倆能一拍即合,就像房子著火。”


    她嗤道:“那你呢,回去繼續當刺客?”


    “多半不會。我已經埋葬了一座金字塔、所有的神靈和整個老王國,也該試試幹點別的了。順便問一句,你踩過的地方沒有冒出嫩芽來吧?”


    “沒有。這是什麽蠢話?”


    特皮克鬆了一口氣。那麽說真的結束了。“別讓腳下長出嫩芽來,這事兒很關鍵。”他說,“另外,你身邊也沒發現海鷗吧?”


    “今天到處都是海鷗,難道你沒瞧見?”


    “嗯。這很好,我想。”


    “你個混球”看著他倆。兩人又繼續聊了一會兒,還是那麽吞吞吐吐、言不及義。滿腹心事的異性說起話來就是這樣。這種事情上駱駝要直截了當得多——母駱駝隻需檢查一下公駱駝的運算方法就能下定決心。


    然後他倆親了一口,據駱駝的標準判斷,是很純潔的親法。看來他們決心已定。


    “你個混球”沒興趣再看下去,於是決定把午餐重新再吃一遍。


    起初……


    河穀裏十分平靜。河水在未被馴服的河岸間流動,懶洋洋地穿過一簇簇燈芯草和紙莎草。朱鷺趟過淺灘,河馬從深水裏浮起又慢慢下沉,活像一枚枚醃雞蛋。


    潮濕的寂靜中唯一能聽到的就是魚躍出水麵的撲通聲和鱷魚的嘶嘶聲。


    迪奧斯在泥地裏躺了一陣兒。他不知自己是怎麽到這兒來的,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丟了半邊袍子,另外半邊又被烤得焦黑。他隱約記得一聲巨響,還有急速飛馳的感覺,佴同時他又紋絲未動。不過他現在並不想知道答案。答案意味著問題,而問題從來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用處。問題隻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泥地裏又涼快又舒服,目前除了這個,他不需要知道任何事情。


    太陽漸漸西沉,夜行動物悄悄靠近迪奧斯。然而動物的本能告訴它們,咬掉對方的腿會惹來大麻煩,為了這麽點肉不值當。


    太陽再次升起。蒼鷺大聲叫喚。水塘間的霧氣漸漸散開,天空從藍色變成新一天的赤褐色,將薄霧徹底蒸發。


    時間平靜無波地慢慢推進,令迪奧斯身心愉悅。然而突然間,奇異的響聲奪走了他身邊的寂靜。


    事實上,那很像是驢子被鋸子肢解的聲響。作為聲音,它與音樂旋律之間的差距就如同一盒棗子之於高規格的摩托越野賽。很快又有別的聲音加入進來,各種破碎的音階與斷裂的聲調,與它類似卻又並不相同,整體效果竟十分引人入勝。那聲音帶著誘惑,帶著引力,帶著古怪的吸引力。


    聲音趨於平穩,成為由一係列不和諧音符組成的純音。之後的幾分之一秒中,它突然分裂,每個音各自沿著一個向量散開了……


    空氣略一抖動,太陽也閃了一閃。


    遠方小山上出現了一打瘦骨嶙峋、風塵滿麵的駱駝,它們徑直向水源跑來。蘆葦中的小鳥四散奔逃,剩下的蜥蜴全都溜進了沙洲裏。那些膝蓋高高突起的家夥相互推搡著衝到河邊,鼻子深埋水中。一分鍾之內,河岸就變成了一大片混濁的泥濘。


    迪奧斯坐起來,發現自己的法杖就躺在身旁的泥地裏。它被火燎過一下,但依然完好無損。他突然注意到過去忽略的事實——過去?他有過什麽過去?好像的確有場夢,是夢吧……


    法杖上的每條蛇都銜著自己的尾巴。


    一個棕色皮膚的小個子男人手拿趕駝棒,跟在駱駝身後走下斜坡,他的家人跟在身後,個個衣衫襤樓。那人似乎很熱,而且十分迷惑。


    事實上,他看起來很需要良好的建議與細心的指引。


    迪奧斯的目光回到法杖上。他知道它的意義十分重大,可就是想不起究竟是什麽意義。他隻記得它很沉,同時又很難放下。非常困難。他暗想,最好一開始就別把它拿起來。


    也許就拿起來一小會兒吧,隻向他們解釋解釋神靈的事,再告訴他們金字塔的重要性。然後他就把它放下,一定的。


    他歎口氣,拉過殘破的袍子把自己裹好,讓自己顯得更有尊嚴些,又杵起法杖幫自己保持平衡。迪奧斯出發了。<ol>


    你知道,就是吸管吸不起來的那一滴。???


    這當然並不是最初的文字,因為話是會傳走樣的。另外某些袓先的發音不夠清晰,另一些又過於熱心,總是想當然地加進自己覺得缺失的內容。特皮西蒙收到的那條信息,其最初的版本是:“姑母被銬在床上,口幹舌頭燥。”???


    換個不那麽幹燥的文明大概會說仿佛迷失在海上。???</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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