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圖紙室。來自天空的亮光直接曬到圖紙室地板,地板一塵不染,兩隻不同碼的船鞋散落在旋梯背後的陰影裏,被冷落許久的樣子。印刷版與空白紙整齊堆在桌麵,沙發坐墊的碎發收攏一盡,十字花剪紙與剪刀、鉛筆以及羽毛筆管沉睡在抽屜裏,沒有人打攪它們。


    距離地板數十米的高處,女孩一腳踩在旋梯盡頭扶手,另一腳懸空,吃力地推開天窗,探出半個身子。亮光瞬間讓她有些眩目。女孩擼起袖管,耐心地把瓦片縫隙裏的灰塵與浮土攏進小瓷杯。瓷杯裏栽著一簇綠葉盆栽,矩圓形的葉片之間結著指甲蓋大小的金黃果實。


    “你總是樂此不彼地照顧它們。”若寒說。


    “我一直視植物們為我的摯友與親人。”nava回答,“在我最失意時刻,除了它們我一無所有。”說著,女孩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瓷杯放到木櫃頂端,合上天窗然後一躍而下。


    “我記得雲間也有草有樹,可它們卻沒有冷地同類的機敏與狡黠。”綠眼睛捧起盆栽仔細觀賞,一條根毛正躡手躡腳地鑽出砂壤,探出杯沿一無所獲後又縮回土裏。


    “因為冷地是自由之地。”nava說,“此地的植物結果之後,我會賜予果實以昆蟲之身。賜它們以足與翅,賜其行動與思考的自由。”


    “告訴我,這小家夥又是何物?”若寒目不轉睛地盯著盆栽看,指腹有意無意地掃觸柔軟的葉片鋸邊。


    “它叫金橘。”nava說。


    “讓我看,讓我玩。”


    nava搖搖頭,撥弄著葉片,無情摘下任何黃金色澤或純色乳白的滾圓果實,“不對。不對。”nava喃喃自語,“這不是我要的顏色。”


    “那你喜歡的是什麽顏色?”若寒眼看著那些被摘下的未熟果實在左手掌心迅速幹涸,不由心生憐憫。


    “青色。青果。”nava答得幹脆,右手仍不停撥弄葉簇,須臾,左手掌心就鋪著一層幹癟的果粒屍體,那些果實顯然還來不及發育為蟲卵便已脫水死去。


    “這般挑剔,不似你的個性。”若寒揶揄道。


    “我們當然不同。隻因不合時宜你就能把醞釀數十年的告白重新咽下喉嚨,換做我絕不會這樣。”nava嗤笑道,“有些機緣一旦錯失,恐怕便再無可能重現。”


    “盡管嘲笑我吧,我已經等了那麽久,不介意再多等些時日。”若寒冷靜回應,她還記得那個夜晚與nava相互揭底,她痛斥nava的自私,而後者則搶先捅出自己的秘密。關於那個自甘從雲間墮落至冷地、苦苦找尋前世知己的故事,本已成為若寒每逢心情低穀的逃生繩索,隻有想象著找尋到那頭失散已久的青毛獸、與其獨處一室並將這個秘密親口告訴他的情景,她才能短暫克服內心的絕望與屈辱感。可想而知,當終於獲曉前世知己的真實身份後,nava卻搶在自己之前一逞口舌之快的泄密行為令若寒有多麽惱火。當時麵對nava的無恥謊言,她控製不住自己對這具身體的憎惡,抬手重重掌摑了自己,然後帶著痛楚與哀傷昏昏睡去。


    “親愛,你大可以為你的幻想選擇繼續等待,可我隻想告訴你,你們之所以無法回到從前,並非因為你所期待的完美時機遲遲未現,而是根本緣於你的知己已然改變。即便賜給你們一整座宮殿獨處,並奏響九首夜曲調情浪漫,恐怕你傾訴的故往亦很難令他垂淚。冷地是快節奏的世界,人在我的安排下不斷重生、死亡,記憶混亂而菲薄,哪怕你們曾有刻骨銘心的過往,恐怕也已在這片土地千百次的輪回洗練中變得淡薄無謂。故事,也就是一段故事而已。”


    “我本以為我們已經說好不再互相用言語激怒對方。”若寒咬緊嘴唇。


    “恰恰相反,親愛。我是擔心你長久以來的執念如若最終付諸實施卻得不到你所期望的結局,恐怕會使你神智崩潰。你以為告訴某個男子一段故事,便能使他拋卻眼下的一切,對你言聽計從?”nava譏笑道。


    “某個男子未必會,但若換做他,答案則是確鑿肯定。”若寒鄭重其事道。


    “嗬,冷地與你所來的雲間世界截然不同,那是審美驅動人的世界,而這是欲念驅動人的國度。你若想要改變某個人的軌跡,唯有用欲望去引誘他去脅迫他。”nava輕撫自己的麵龐,得意笑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具完美無缺的身體,你真的以為囈樹會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聽你嘮叨?”


    nava的這句話戳中了若寒的痛處,毫無疑問囈樹迷戀於這具身體,可吸引他的究竟是nava,還是自己?一具身體,一對情敵。她發現自己就如一幅古老的天頂壁畫,被某位畫匠留在神殿圓頂後就始終無人注意,她追求的是到訪者猛然抬頭為壁畫的浩大而精美所震撼的時刻,一方麵竊喜地望著到訪者步步走入大殿,另一方麵又擔心參觀者不能在最佳位置抬頭觀賞到自己最完美的一麵;而nava則更像是插在祭壇花瓶裏的鮮花,沒有宏大的題材,沒有刻骨銘心的輪回故事,卻清馨入鼻並觸手可及。忽然,若寒頓悟到自身存在的問題,強烈的挫敗感亦同時泛起。


    “完美……”若寒怔怔自語,“完美的自我本就不是最初的自我,我開始明白這點。”或許是由於失敗太多次,結疤的傷處一次次再度流血,若寒發現不知何時自己開始退縮開始怯懦,完美主義的執念讓她變得挑剔而消極,冷漠而絕望。噢,她不能接受在眾人麵前得到表白,不能接受不著裙子就被傾訴故事;也忘記最初自己來到冷地,曾癡心妄想地走下深坑,在每一名盲奴耳邊訴說她的故事。她已全然失去曾經的勇氣。女孩雙頰發燙,“我錯了。nava,謝謝你的提醒。”若寒老實承認。


    “你自以為擁有我的身體,便好似擁有我的全部力量,包括我的魔法我的權力。若寒,你的完美主義傾向並沒有錯,錯的是你究竟隻是我的靈魂,而並非我本身。你知道嗎?在你猶豫觀望著的時候,在你絕望沉睡著的時候,囈樹已然傾心於我的美貌與神秘,隻是我。”


    “莫非隻有使得他變成蛾子才能令你滿意?”若寒憤怒反問。話剛出口,naya的結局便瞬間掠過腦海,若寒不禁哆嗦了嘴唇。她要令自己平靜下來,憤怒隻會使人變得麵目可憎,更會激怒nava招致無法挽回的結局。


    “這取決於我的一念之間。”nava自得地說。


    “不要奪走他。”若寒微弱出聲:“我……我就是為他而來的。”


    “我的字典裏沒有憐憫。”nava笑道,“倒是你從清靈女子墮落為癡心怨婦的這個過程,我享受得很呢。我充分感到了欲望的力量,這真是太美妙了親愛。”


    “不!”若寒再度被激怒,她左手揚起瓷杯正想砸個粉碎,右手卻幾乎同時伸出緊牢左手,不聽使喚。


    正當兩隻手相持不下之時,圖紙室門被用力推開了。


    門外站著麵色蒼白的囈樹。二


    午後。圖紙室。四腳的書桌被踢斷一條腿,以滑稽的姿勢倚靠在沙發上哼哼唧唧。地板上滿是撕碎了的紙片、折斷的羽毛筆以及倒翻的墨水瓶,一連串亂序的黑腳印無情侮辱躺倒在地劫後餘生的白紙們。身著工作服的男子怒氣衝衝地來回踱步,一言不發。


    “你最好有一個發怒的理由,親愛。”nava率先開口,“我的忍耐總是有限的。”


    “我不知從何說起。”囈樹忿忿地從牙縫裏吐出這些個字,一幅欲言又止的忿恨表情。


    “那就閉嘴,向我們道歉。”nava說,“若是換成別人,我早就叫來守衛把你拖出去了。”


    “撕得好!我很過癮。”若寒冷笑著出言挑撥,“我好久未曾這麽暢快了。”


    囈樹仍然來來回回地踱步,低著頭若有所思,數次磕到鐵旋梯才往回走。


    “你們猜我看到了什麽?”許久,囈樹終於開口。隨後他將這個白天的恐怖經曆一一說出,包括天上垂下來的繩子與藉此攀上天空的繩索匠,包括凶神惡煞的皇家搜捕隊與無辜被捕的路人,以及其如何在皇家衛隊的追捕中東躲西藏,最後順利回到廠區的驚險經曆。“我看到的是暴政!暴政!原來這才是這座城市的真實模樣,活了這麽久,今天我才窺得全貌,太恐怖太險惡了!”囈樹一番長籲短歎,開始從狂躁中回過神來。


    “囈樹,你回來了,我很高興。”nava隨即獻上笑臉。


    “囈樹,歡迎你回到現實世界。”若寒冷冷笑道。


    男子痛苦地捂著臉說,“我就好像是受困在無人舟的螻蟻,攀爬許久探出船舷才發現自己正逐浪漂泊!嗬,我竟還在這裏一心一意地打磨鑄件、搬運圖紙,嗬嗬嗬,現在看來這又有何意義!”


    “我早提醒過你,白天的城區與夜晚截然不同,你所需遵循的完全是另一套規則。親愛,人為何要在白天專事生產?白晝之城本不該是職業人去的地方,你自然不習慣。”nava自負地說。


    “你早就是她掌心的螻蟻。”若寒壞笑著提醒男子。


    “原來這一切你都知道,那你為何不告訴我?”囈樹猛然抬起頭,逼視女孩,“回答我,nava!”


    “該知道的,總歸會知道。即使我勸阻你,我知道你還是會去親眼看一看的。不是嗎?親愛。在某些國度,擁有好奇心本身就已經是罪孽了。”nava試圖微笑,笑容勉強。


    “我明白了,對城裏的異象大驚小怪原來是我的過錯呢;我明白了,對這白晝光下的罪惡,你竟然早已習慣。”囈樹切切說,“我的眼睛多麽愚鈍!我曾為恢複夜間出廠的權利而歡呼慶祝,殊不知,整座夜市的繁榮與自由怕隻是一幕虛假的戲台背景罷了!”囈樹怒氣衝衝。


    “恰恰相反,我以為你是被新奇事物引起的劇烈反差蒙蔽雙眼而已。為何無光的就必是虛偽,而有光的就必是本真?”nava反唇相譏。


    “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夜幕下的城我有太多角落無可看清看透;而行走在白晝的城,我卻分明看到感到肅殺的規則與壓抑的氣氛,我看到熱情的畫匠被逮捕,看到蕭條的店家,也看到逍遙暢快的教徒們。”囈樹一拍腦袋,“啊哈,我可算明白了!出發前你苦心勸我收下的十字花標記,我終於知道了它的用處!那是一張通行證,是一把保護傘,也是證明教會與政府沆瀣一氣的絕佳證明!”


    女孩如同吃到火一般驚異憤怒,“囈樹!……你的誤解令我心碎。”隨後兩行熱淚流下麵頰,“你可曉得當政者的無上皇權?這座城裏最有力的暴力機構之所以得名皇家衛隊,便是因其成立的真實目的是為保衛皇族的權益,而非維護社會秩序本身。你知道嗎?一旦惹怒皇帝,皇家衛隊的鐵蹄能輕易踏爛教廷;十字花旗幟會被封禁被焚燒;就連父王的英偉故事都可能會被篡改。”


    “她又在撒謊。”若寒插話說,“皇帝從來就是傀儡,他與你同樣是受害者,是教會也是她的奴隸。”


    “nava,我親眼看到那些教徒,他們在城裏四處橫行卻高枕無虞。”囈樹開始冷笑,“嗬嗬嗬嗬。若寒說得對,教會與政府必有勾結,你沒法再騙到我。”


    “何止勾結!政府對教會根本就是言聽計從!”若寒憤憤補充道。


    “教會的女兒,”囈樹冷冷道,“這些你不該會一無所知,究竟還有多少秘密是你仍然對我隱瞞的?”


    “親愛,請你相信我。”nava表情真誠。


    “天哪!我竟愚蠢地甘願為你做了教會的聯絡人!我幾時竟已成了幫凶!”囈樹搖著頭說。


    “胡說!”nava發出一記不似人聲的吼叫,她揚起胳膊重重打在囈樹的胸膛,“囈樹!我之所以不把所有事告訴你,就是擔心你成為現在這幅模樣!聽著!教會隻是一個宗教組織,你以為真的可以影響到政府的決策嗎?如果教廷能夠控製政府,如果我們有這麽大的權力,那我們為何要與求知派合作?甚至把我抵押在求知派裏作人質呢?我大可以指揮著皇家衛隊把這些科學人都抓起來,嚴刑逼供為我所脅迫。”


    男子懵了,定定望著女孩的眼睛,黑眼睛的眼角正滲出鮮血,楚楚可憐。


    一瞬間男子的防備似乎全然消解,怒意從囈樹的麵龐上消失,尚不待若寒出言阻止,他就一把將女孩拉到耳邊說,“地底有個大坑的事,你可曉得?”


    “是誰把這件事告訴你的?”nava很警覺。


    若寒意識到囈樹正在犯一個錯誤,他正在觸碰nava的核心秘密,在那隻黑眼睛未主動提及之前,任何向她提起地下坑洞的人都意味著殺與毀。


    “是……”囈樹欲言又止,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隨後立即改口回答稱這隻是他自己的猜測。


    “或許你聽到些什麽,這其中有些是確鑿真相,而有些則是空穴來風。我必須承認,任何組織為了生存,都必須依靠政府的庇護。是的,你聽到有人說我們狼狽為奸,可是也正是這樣,我們才能逐漸提高教廷在官員們麵前的話語權!那些冷嘲熱諷之人,從來不知道我們作了多少努力!”


    nava仍是以激動的口吻向囈樹解釋著這一切,很好,那隻黑眼睛沒有笑。若寒最怕她歇斯底裏的笑、怕她冷笑。


    “如果我果真有那麽大權力,為何隻有你一個聯絡人可以依靠?看哪看哪,你幫我傳遞的消息,可有哪一條屬於政令的?”


    男子無言以答。可憐人啊,你知道得太少了,若寒暗自思忖。然而她沒有再嚐試去激怒nava,一旦那隻黑眼睛失控,期盼已久的重逢可能又得花為經年的苦等。


    “請你相信我,隻要給我們足夠的信賴與時間,我們一定會妥善利用對政府的影響力,慢慢改變這座世界。”nava如是說。若寒感到麵部線條在臉上舒展到最自然最放鬆,必是nava正假裝作出最誠懇的表情,若寒險些笑出聲來,然而她忍住了。


    囈樹沒有再多說什麽,他歎了口氣,轉身走出圖書室。


    望著男子離去的背影,女孩又開始了自語。


    “他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nava喃喃道,然後表情突然變得猙獰,“既然他接受不了,我們不如就此毀去他吧。”


    “我不許你這麽做!”若寒對nava的反複無常已無法控製住怒火,“哪天心血來潮就給我捏出個漂亮念想,哪天稍有不滿又砸在地上踩個粉碎。冷地有千萬之眾可供你消遣,但絕不會是我!”


    “可他已經知道得太多太多,如果他把這秘密傳播出去,隻會招致更多知情者被迫接受我的毀滅製裁。莫如將他打碎重造,你喜歡什麽模樣的男子,我可令女兒為你製再造一個就是了。”


    若寒的眼前短暫浮現記憶裏囈樹的種種形象,那名騎著鐵馬亂衝亂撞的圖書館青年,那名患得患失的谘詢公司職員,以及這名不守本分的機械師傅,他的每個形象都不是完美的,卻都能在恢複靈魂真麵目時抑製欲望保護她,而這正是她苦苦尋覓的。於是眼下她再次麵臨放手與否的抉擇,“我什麽也不要,我隻求你別再傷害他。”若寒作下決定。


    “可他會說,可他會看。當人看見他無可接受的東西,人的嘴就會歪曲誇張,就會到處讒言。”


    “把他找來,讓我勸他,他會聽我。”若寒冷靜說道。


    “你錯看了囈樹,這名男子看似表麵謙和,實則卻不是隨意遷就的脾性。我苦心勸說他加入教會,他竟毫無猶豫地拒絕了。他是那種看準方向就會走到底的男子。”nava說,“在我看來,已無藥可救。”


    “那麽為何你容不下其他意見呢?為何你要將真相掩蓋到底呢?如果他要說,那就讓他說去。”若寒忿忿道。


    “因為這座世界裏被容許知道全部真相並且與我意見相左的,唯有你一人,吾愛。”nava笑笑說,“對其他人我可沒有這份耐心。”接著女孩恢複了殘忍表情,“我決意已下,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住手!”若寒怒道。


    “親愛,你大可放手阻止我,隻要你能做到。”nava淺淺微笑,這是若寒最害怕的表情。


    若寒深知狂風暴雨前的驟然平靜連同虛情假意的甜美微笑幾乎已成 nava每作殘忍決定前的標誌性表情,想必又有一個殘忍念頭在容納自己的同一具身體裏形成,若寒有種恥辱的不詳預感。“我發誓……如果你再膽敢用那些齷齪伎倆傷害他,我絕不會饒恕你!”若寒邊說邊猛地擼起袖管,試圖抓住 nava藏在肘彎裏的爬蟲或藤蔓,後者卻窸窣躲進襯衣深處。


    “我的孩子們是無辜的,別拿它們出氣。”nava作勢說道。


    “孩子?它們盡是你的幫凶!它們為你害了多少人!”若寒怒意未消。


    “親愛,你對人的了解看來還太過於膚淺,要知道,最痛苦的傷害從來都來源於人的自身。”nava輕佻回應,而後笑著把小手指送進齒間咬破。


    若寒感到一陣刺痛,同時亦嚐到腥甜的鮮血。“你咬我!”女孩迅速將指尖抽出,“你咬我!”


    “親愛,你嚐到了嗎?你嚐到了嗎?這是冷地最鮮美的血液。”nava笑得癲狂。


    “你想幹什麽!?”


    “我們嚐到的,也要他嚐到。就是這樣。” nava笑著回答。在這瞬間,若寒仿佛感到自身靈魂出離身體,無形的眼睛在女孩身旁觀察。隻見nava抬起受傷滴血的手指塞入雙唇,輕輕吮吸,一滴鮮血滑入皓齒之間。


    “你在做什麽!”若寒大喊道,可沒有人能聽見她,也沒有回答,她預感到恐怖之事即將發生。


    鮮血被吞咽下去。若寒可以感到那滴屬於nava的鮮血瞬時滑入腹內,在被腸胃吸收之前遁入黑暗。


    “遁入黑暗,我就能自由前往任何地方,我身體的一部分也同樣能夠。”nava笑道,“他很快就無法忘卻我的甜美滋味。”


    “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你很快就能明白,這就是我的毀滅方式。”說完,nava轉動著黑眼睛盡量作出無邪笑容,好似失手打破花瓶的無辜孩童。


    然後呢?若寒自問道,然後什麽都沒有發生,既沒有巨獸撞破磚牆前來接收nava的指示,也沒有粗壯的藤蔓鑽入地底前去奪取囈樹的性命。想象中的沙漏被反複倒置,時間一點點過去,可是卻什麽都沒有發生。正當若寒納悶著nava為何要以這種方式自我折磨,門突然被猛地推開。


    囈樹雙眼血紅地站在門外,嘴裏咬著一隻皮鞋。


    “我饞。我餓。”囈樹無不痛苦地說。


    他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雙眼微閉鼻孔翕張,他嗅了鐵扶手、沙發坐墊、台燈燈泡,似乎這些器具都散發著吸引他的氣味。他張嘴咬。咬了鐵質鉛筆盒,咬了瓷杯上的金桔葉子,咬了藏在抽屜裏的墨水瓶,甚至還咬了樓梯底下的舊皮鞋。鮮血從他牙縫裏滲出。看得出囈樹正瘋狂地找東西吃,似乎女孩身邊的一切都成了美味。可任何東西落入口中咬兩口又被吐掉,仿佛極為難咽。最後囈樹祈求般地來到女孩身邊,眼巴巴地望著那受傷滴血的手指,似乎尋獲至寶般。


    nava朝他伸出手指。囈樹慌忙捧起來用力吸吮,眼神滿足而愧疚。吸吮幾口又丟下手指跑遠,背對若寒大口喘著氣,好似在偷笑,好似在飲泣。


    “囈樹,你到底怎麽了?”若寒已然失了神,走近這名癲狂的男子,手指輕觸他的肩膀。


    “我饞。”囈樹單膝跪地,雙手緊捂麵孔,眉頭緊鎖。


    若寒回過神來對自己喝道,“nava,你到底對囈樹做了些什麽?”


    沒有回答,隻有女孩微揚的嘴角作答。


    “對不起。我突然想吃想咬,控製不住……”囈樹痛苦地說。


    “囈樹,這不是你的錯。”若寒打斷他,抬頭大聲叫道,“nava,快給我出來!”似乎那小惡魔就躲在圖紙室的高聳閣樓上一般。


    可回答的依然隻是nava的笑聲,聲音來自於女孩的嘴。


    男子爆發出一聲狺吼,他猛地撲向書桌,發狂般地啃咬著桌腿,鮮血順著嘴角滴到地板。


    “很早之前我就告訴過你,我就是欲望,是不死不滅的欲望本身。”望著眼前處於癲狂狀態的男子,nava終於開口回答,“我最大的武器從來就不是什麽魔法什麽植物,而是控製人的欲望,恣意將其放大或者縮小。現在,我已讓他嚐到最鮮美之物,從此他就不會惦記著其他滋味。”


    “住手!”若寒尖叫道。


    nava沒有住手,囈樹也沒有住口。是的,那隻黑眼睛並未對囈樹施展任何魔法,所以他此刻正以凡人的血肉之軀承受著巨大痛楚。


    女孩顫巍巍地走向地上啃咬桌腿的那頭野獸,哆嗦著朝他伸出手。


    “滾開!”囈樹從牙縫裏吼出兩個字。


    若寒希望能以自身的能力慰藉這發狂的男子,於是繼續朝他走去。


    “滾開!”囈樹又吼道。


    若寒沒有停步,終於她的指尖觸到了男子的後背。


    囈樹隨之轉身向若寒撲來,他的喉際發出獸的咆哮,一把將女孩撲倒,撕開她的圓領襯衣,張嘴咬住若寒赤裸的肩頭。


    “啊啊啊啊!”若寒慘叫道,“nava,快住手!”


    “嗬……多有意思的一對兒。”nava通過哆嗦的嘴唇說道,顯然她也感到了深切的疼痛,“前世未曾嚐到的鮮美味道,今日加倍……加倍奉還!”


    “你瘋了!”若寒叫道。


    “疼嗎?”nava反問道,“如果你覺得疼,親愛,那就往左邊伸手……對了,再往下一點兒……”


    若寒被囈樹死死摁倒在地,照著nava所說,卻正好能騰出左手伸向左側。地板仍帶有午後的餘溫,若寒的手指不斷摸索,終於摸到一隻打翻了的墨水瓶,那是具冰涼而堅硬的玻璃製品。若寒頓時明白了nava的邪惡用心,那隻黑眼睛希望趁她忍受不住劇痛之際,借用自己的親手殺死囈樹。


    “我可以讓你選,”nava說,“你動手,或者我動手。”


    “不!你不能再傷害任何我在乎的人!”若寒怒道。


    “那是因為他們首先反對我!置我於險境!”nava也激動起來,“他們為何不能歸順我的心意,我精心為人的世界設計了規則,讓他們有食可餐,有衣裹體,為何他們還要反對我?”


    “你何不看看你所犯下的罪孽!”若寒怒道,“是你蒙蔽了眾人的眼睛,讓偽製的電光遮蓋人的視界,讓特製的列車奪走人的自由,讓奉承的爪牙恣意妄為!”


    “罪孽!?我為無光的世界再造了光明,沒有我眾人皆為瞎子;我為饑餓的市民創造了食物,隻求他們付之以白晝的勞力;我為迷茫的大眾創造了信仰,而信仰自然需要優待與特權用作吸引。”nava針鋒相對。


    “騙子!你創造這座自給自足的世界,隻是為了騙取眾人的體力與腦力,為你打開雲間世界的出口,何等自私!”若寒道。


    “為我?難道你沒有想過回到雲間嗎?”nava反詰道。


    “當然想過,可不是以這樣的方式!”若寒怒斥道。


    “就算你詬病我的種種手段,可那隻是行為方式而已!”


    “行事方式足以折現美醜。不堪入目的手段,不堪入目的嘴臉!”若寒怒斥道。


    “醜?嗬嗬嗬。我的醜就是你的醜,我的美就是你的美。”nava回應道。


    “……”若寒無言以答。


    “聽著!我比你們所有人都年長,比你們所有人都聰慧,比你們所有人都美麗,為何我不能替你們作下決定!?”nava怒道。


    “你就是不能代表所有人!”


    “荒唐!”


    “你才荒唐!”


    在囈樹啃咬女孩的時候,若寒與nava就這麽躺倒在地互相攻擊,若寒可以感到體內的怒意正逐漸膨大,並無時無刻地與nava的憤怒情緒發生碰撞、較量。若寒嚐試爭奪身體的控製權,握緊墨水瓶的左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爭奪多輪,若寒發現每當自己的怒意蓋過對手之時,她對這具身體的控製就勝出一籌,隻是相應地,nava也從未放手,她的憤怒情緒也一再蓋過若寒的怒意,從而又奪回身體的控製。爭奪似永無止息,就如被囈樹啃破的皮肉,不斷恢複如初,又一再被男子咬破。


    “……我現在終於知道,你口口聲聲羊與獸的夙緣,所謂欲望被美所抑製的榮耀瞬間,其實並非由於囈樹的尚美力足夠強大,而是因為你的鮮血不足夠鮮甜不足以誘惑,僅此而已。”nava又向若寒發出重重一擊。


    隻是這句譏諷並沒有引發若寒的狂怒與回擊,望著身旁痛苦不已的囈樹,若寒倏然感到由衷悲傷,怒火迅速降溫,內心開始結冰。“或許你說得對。”她低聲說,“我的美貌不及你,我的力量不及你,可我隻想找尋到那頭青獸,我隻為他而來……”話未說完,淚水刷刷從眼角瀉下,染濕了女孩的鬢發。自從失去原本的身體之後,她很久沒有感到過如此的絕望與悲傷。昔日的同誌四處倒斃在自己身旁,惦念的公主在報紙消息裏香消玉殞,清靈的雲使張開雙翼躍入深淵。她為何而來。隻為他而來。可她又能為他做些什麽呢。也許什麽都做不了。


    女孩躺在地上哭了很久,直到若寒感到渾身脫力,直到她意識到那個可怕對手已然偃旗息鼓,直到囈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慢慢拭去他嘴角的血跡。


    “抱歉,我中了nava的魔法,無法控製住自己。”囈樹滿臉愧疚地說。


    “我理解,這不怪你。”若寒輕聲勸慰。


    囈樹似乎發現了些什麽,急忙轉過臉去,“你的襯衣……”


    他的話提醒了女孩,若寒急忙整理上衣,將紐扣一個個扣上。而就在這時,若寒發現了自己的異樣感。nava不見了。不見了?她分別在兩隻眼睛前豎起指尖,確認了自己的猜測。隨後她抬起左手,又換到右手,發現身體控製自如。這麽說,是自己贏得了勝利?若寒幾乎不敢相信。她瞥見了那株擺在沙發腳跟的金桔盆栽,大步走過去把它抓到手裏,作勢砸碎地高高舉起,然而那隻黑眼睛並未出聲保護她珍愛的小植物。難道nava的確消失了?要知道,她所麵對的可是冷地的主宰嗬,不死不滅的欲望本身嗬。


    可這就是事實。若寒自以為輸掉了口舌之戰,本已悲傷到絕望,卻出乎意料地奪下身體的控製權,同時也破除了nava的魔法。


    肩頭的肌膚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複原,痊愈,痛楚亦隨之消失。若寒猶豫了一下,又把手裏的金桔盆栽放了回去,她不是那種隨意遷怒他人的性格。


    “我很抱歉……”囈樹滿臉愧疚,垂下眼睛,“剛才失態了,肚子從沒這麽餓過……”


    “我沒有事。”若寒努力擠出微笑。


    “我想……我該走了。”


    “別急著走,親愛。”若寒連忙拽住囈樹的手,“這不怪你。”她意識到眼下正是難得的獨處良機。


    “可是……可是我咬傷你了。”囈樹仍然垂著眼睛,“好幾次我幾乎忍住,可最後還是沒能成功。”


    “我知道,這不怪你。”若寒捧起囈樹的麵龐,恍然發現男子的牙床與嘴唇已鮮血淋漓,怕是已經疼得合不攏嘴。


    “我很疼,很疼很疼。”男子勉強彎曲嘴角。


    “親愛,請再忍耐片刻,為我,為我們。”若寒用力握了握囈樹的手。


    “可是……”囈樹麵有難色。


    “就幾分鍾,好嗎?我有一整個故事要講給你聽。”


    “那好吧。”那個男子捂著嘴,“你說,我聽。”三


    月光。茶盞。白燭。這三樣陳列在地,但又不僅限於此。折斷的鉛筆,身首異處的橡皮,肚破腸流的筆記本,以及,落葉般四處凋零的衣裙,幹涸虯曲的植株枝條,棉絮飛揚的沙發靠墊。圖紙室一片狼藉。


    最後一抹裹胸布條飄然觸地。然後,茶盞被捧起,白燭被點亮,少女的輪廓被映在白牆之上。


    這本應當是一個獲得喝彩的時刻,然而卻無人得以窺看到這具完美精致的裸體。唯一的見證者是那隻困在玻璃杯裏的爬蟲,隻是它全然無視身邊完美精致的裸體,而是望著近在咫尺的金桔盆栽心急如焚。


    入夜之後,若寒脫下所有衣服,仔細打量這具身體的每個角落,清除一切屬於nava的痕跡。她不知nava何時會再回來,在此之前,她必須把那隻黑眼睛的爪牙一一扼殺。她撕下蜷縮在腋下的枝條,挖出躲在耳蝸裏的雌蕊,扯去腳趾縫隙裏的根毛。最後她三兩步趕上倉皇逃竄的小爬蟲,略一遲疑,抓起書桌上的玻璃杯俯身把它扣住。


    她並不是擅長報複的靈魂。縱然白天的經曆令她憤怒、失望、懊恨。


    令她如梗在咽的並非nava的陰謀,而是囈樹聽完傾訴的反應。經過一番激烈的爭奪之後,若寒好不容易奪下身體的控製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嗬。於是若寒叫住了囈樹,把自己墜入冷地之後所經曆的一切,以及她所知道的一切秘密都原原本本告訴了囈樹。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她講了很久,包括她與naya的友誼,包括她與囈樹的四次前世邂逅,包括她與nava合體的緣來。她以為說得越多,就越能打動這前世的知己,就越有可能喚醒他失落的回憶。囈樹始終捂著嘴,不時點點頭。除此以外,若寒看不見他的真實表情,沒有憤慨,沒有激動,沒有感歎,也沒有悲傷,甚至連一個無言的擁抱都沒有。若寒越說越冷,越說越輕,最後故事到他們在關鐵工廠的初遇戛然而止。


    囈樹朝她微笑告別,然後走了出去。她覺得他的反應冷淡,他的禮貌更令她渾身冰涼。


    然後她開始砸東西,砸了墨水瓶,拗斷了鉛筆,撕了筆記本,幾乎所有她有氣力舉起來的東西。發泄完之後,情緒漸漸平複下來,她忽然悟到自己的幼稚,於是開始自責。是的,她竟然忘記冷地之眾所背負的詛咒:人在這座世界無數次死去、複活,記憶也一再淪喪。囈樹也不例外。雖然他的本性仍是她所愛的寬厚與保護,但畢竟他已經在這座世界死去千百次,記憶亦斷層千百次。而自己自從踏上這片土地之後,她的記憶卻從未斷層,情感蓄勢已久,所以才會一觸即發。噢,她信誓旦旦聲稱自己是前世的知己,竟卻無視他的傷痛與流血。噢,自己將七十年期守的份量突然壓在這年輕的男子肩膀,無疑是可笑的、輕率的、愚蠢的。若寒深深自責自己的衝動,同時命令自己要給囈樹時間與耐心,以及合適的時機。有時候愛人之間也需要虛情假意,隻因那個人不是你自身,他有時候需要你故作姿態以得到慰籍。若寒忽然想起nava曾提及的麵具,不由發出感慨。


    午夜將臨,那隻黑眼睛仍未出現。若寒毫無倦意,隻得懷著愧疚感收拾地板。在傾斜的書桌底下,她找出一具幸存無損的沙漏,著實感到意外。若寒把它放在手心裏把玩,盯著流沙看了很久,看沙池由空變滿,由滿變空,周而複始。若寒忽然體會到這裏傳達出某種意味,難以言表,卻與這具身體息息相關。於是若寒開始琢磨白天贏得身體的真正原因。她贏過 nava兩次,隻有兩次。第一次是在 nava下令焚燒眾人的門戶之後,她陷入爭吵情緒爆發;而這次則是緣於被nava數落後的極度悲傷;前者出於情感爆發的極端憤恨,後者則出於內心低穀的絕望與無助。然而兩次她都贏得了身體,可謂殊途同歸。


    為什麽。


    本來,她以為對身體的爭奪就如力氣的較量,力氣大者自然就獲得勝利,正如第一次,她被nava的貪婪與邪惡所激怒,滿腔怒火噴湧而出,那隻黑眼睛當即在她的澎湃怒意中消散無蹤。隻要在情感的強度上超過對方,便可成功壓製,繼而獲得身體的絕對控製權。可是這次不同,她明明已經放棄,明明已經絕望,明明已落到情緒的最低穀,可她卻贏了。勝利來得出乎意料。


    若寒望著掌心裏的沙漏。在手的擺布之下,沙池始終由空及滿,由滿及空,儼然成為一種循環。


    循環?若寒忽然悟到了答案:這一切正源於人的奇妙情感法則。自然,對於同類的情感,就像穩置不動的沙漏,最上方的沙層最後流瀉,後泄沙粒當然壓在先泄沙粒之上,高的越高,低的越低,爭吵之中更為狂暴的怒火更為強烈的情緒自然能夠獲勝;然而,當一種情緒忽然轉為其他情緒,就如流沙過半的沙漏突然被倒置,原本在上的,墮為最下,原本最下的,登為最上,轉折點驟現,低落的傷感竟也能擊敗高漲的怒意。於是,泄怒打破憂思,憂思填撫悲傷,悲傷平消暴怒。一物降一物,周而複始。這便是埋藏在人身上的情感秘密,就連nava也無可豁免。


    就在若寒深思之時,一抹墨色悄然浮現在女孩右瞳,它在瞳仁表麵渲染化開,最後凝為暗夜光華的黑亮神采。


    “我回來了,親愛。”nava的聲音很輕,仿佛擔心驚擾到誰。


    “你終於還是回來了。”若寒冷冷道。


    “怎樣?獨占這具身體的滋味是不是格外美妙?”nava試著挑逗,然而若寒聽得出她語氣裏的蒼白。


    “入夜以後我就一直在等你回來,期守你的怒火,以及你的複仇。說吧,你又為我準備了怎樣的謎局,或是怎樣的陷阱。”


    “都沒有。我能回來,隻因為我仍愛你,同時深深嫉恨你。然而我不需要向你報複,隻消看見你時刻惴惴不安,我便已滿足。”


    “那便好。”若寒答得簡短冷靜,心裏卻鬆了口氣。


    “你變了,親愛。你不再是初涉冷地時那隻清心寡欲的靈魂,但我仍是喜歡你的。我們講和吧,讓我們不要再相互為敵。”


    “講和?我已經有辦法可以戰勝你,成為真正的主人,為何要同你講和?”


    “嗬,你所謂的辦法,無非是人的情感。情感相斥相克的規則無非肉體法則的一種,對於最熟悉這具身體的我而言,並不是秘密。”nava說得輕描淡寫,卻令若寒內心一震。


    短暫沉默。nava又開口說,“你知道嗎?我做夢了,很長的夢。夢裏我掉入了井裏,夢見我蛻化為嬰兒,蹣跚走在冷地廣原裏,孤獨而脆弱,寒冷而恐懼。我很久沒有嚐到害怕的滋味。”


    “我知道你不喜歡夢。”


    “是的。這個夢尤為令我害怕。我不忌憚恐懼,但卻害怕孤獨。親愛,我怕失去你,怕我一失手就毀去你。”


    “我早就被你毀了。”若寒冷冷說。


    “可我又喚醒了你,並賜你青春、自由與永生。噢,請別輕易拒絕我,除非你更願意讓我獨占你的知己。”nava笑著威脅道。


    一絲微笑出現在女孩嘴角,但若寒隨即咬了咬下唇,抿緊了嘴。


    “怎樣?不如就接受我的提議吧,親愛。”nava又出言挑逗道。


    “這樣對囈樹而言,並不公平。”若寒開口回答,試圖拚湊理由。“即便……即便我勉強能夠原諒你,即便我願意嚐試去接受你,他也一定會厭惡你,我可不願他在擁抱這具身體時仍心存芥蒂。”


    “你錯了。他會愛上我們,而不是單純的你,或者單純的我。你知道嗎?這樣的事有過先例。”


    “先例?”這個詞令若寒警覺。


    “你還記得naya嗎,記得她的化蛹成蛾嗎?我曾說過,我對naya的懲罰,隻因她與我皆喜愛上某件珍愛之物。這裏所謂的珍愛之物,就是囈樹。確切地說,是囈樹的前世,之一。”


    “我不明白這與他有什麽關係。你們倆如何喜歡,如何爭執,本應與他無關。”


    “可事實卻是,我們愛他的同時,他亦愛我和naya。切莫小覷囈樹的貪欲嗬。據我所知,他曆來著迷於複雜、分裂的人格以及多變、非凡的個性。你瞧,除了兩枚迥異的靈魂之外,還有誰擁有這般神經質供他保持長久的新鮮感?”


    驚人的故事就這麽被nava輕描淡寫,甚至仿佛所有的罪惡都與她無關,而是源於囈樹的貪心不足。若寒頓了頓,又開口反問道:“即便如此,naya最終羽化成蛾,成為了冷地最醜陋的動物。請你告訴我,為何我要重蹈覆轍?”


    “正因為你是不同的,正因為我們是一體的。所有施加在你的傷痛我亦感同身受,我為何要冒險傷害自己呢?”


    “你希望我和你作為對手競爭,互相爭奪他的垂慕?”


    “這會是極為有趣的遊戲,親愛。我許諾賜給你們發展愛情的自由,至於我心儀誰或者囈樹最終愛上誰,我希望你也不要過於在意。”nava笑著說。


    “你希望我們作為兩個獨立的個體參與對他的爭奪,而非爭奪這具身體的控製權本身?”


    “沒錯。”


    “可這意味著愛人的親昵情話與溫存撫摸將會被你我同時感受著。”


    “親愛,這正是這個遊戲最為有趣之處,我們誰也不會有過多損失,永遠沒有輸家,必要之時,我們甚至可以毀掉他重新開始。”nava說完,若寒便輕易感知到嘴角所揚起邪惡微笑的熟悉角度。


    最後半句暴露了她的真實意圖,nava隻是在輕描淡寫一個毀去處死囈樹的理由而已。若寒明白這點,陷入沉思。選擇nava便得生,選擇自己便是毀。勢必如此。最豐腴的美食,這隻欲求不滿的黑眼睛怎麽容得他人與自己共享呢?這必然是個違心的提議,nava之所以現在提出,怕是與自己發現這身體的秘密有關。


    是的,她怕我。若寒最後作下結論,她自信已占據上風。


    “親愛,我的提議考慮得如何?”nava仍以親昵微笑催促著若寒的思考。


    既然已占上風,那麽我應該不必再害怕nava的詭計。若寒也厭倦了與nava長時間的喋喋不休,她本來就非好鬥之人,隻要給她選擇,她會願意妥協而非爭鬥。於是她打算點頭,打算回答接受nava的提議。


    正當這時,門外忽然吵鬧起來。


    咀滅領著一群壯漢推門而入,以及,神色倉皇的囈樹。“你們不能進去!”囈樹試圖阻止他們,然而眾人大笑地把他推開。


    “好久不見,若寒。”咀滅生冷笑笑,然後指著囈樹說,“這家夥提出要把圖紙室的家具全部換掉,真是破天荒了!”


    若寒環顧四周,身邊盡是破爛不堪的家具:倒塌瘸腿的書桌、推倒撕破的沙發、粉身碎骨的椅子以及支離瓦解的木櫥。長時間陷入思索之中,她全然忽視了房間裏的一片狼藉。


    “瞧啊瞧啊,你們倆都在這裏作了些什麽呐!”咀滅又出言嘲諷道,身邊的眾人隨之響起一陣哄笑。


    若寒紅著臉去推那頭書桌,可大家夥紋絲不動。可想而知,囈樹嗜血發狂的那陣子,該爆發出多大的蠻力嗬。


    “我都說了,是我喝多了酒,發了酒瘋!”囈樹掙脫身邊的眾人。“無非是些家具,打壞砸壞的,我已經從夜市裏買了最好的火杉家具來作補償,它們應該很快就能運到……”


    “白天沒事跑出廠外瞎轉悠,晚上偷偷把大件物品運進廠。你以為我們都是瞎子麽!”咀滅板起臉怒斥道,“這裏必定有蹊蹺。同誌們,幫我把這些家具統統搬走,一件不留!”說完,他仿佛祈求諒解般偷偷朝若寒眨了眨眼。


    女孩看著圖紙室裏的破家具被一件件運走,一言不發。隻有當某個壯漢走近她的小盆栽時,被她快步趕在前一把搶過,壯漢瞪了瞪這名撅嘴怒視自己的小女孩,悻悻離去。


    科學人幾乎把圖紙室抄了個底朝天,隨後揚長而去。圖紙室空空蕩蕩,地上唯剩四散飄零的碎圖紙,以及,尷尬站在門邊的囈樹。


    “抱歉,我本來想為你帶一些禮物。”囈樹垂下頭,他的嘴唇已經結疤,傷口卻仍然可怖。“我在夜市裏相中了一套製作精美的火杉家具,以為你會喜歡,結果卻搞出了大動靜……我很抱歉。”


    nava擺擺手,“不必在意,親愛,這些小東西無足掛齒。”然後她走到囈樹身旁,摘下他手裏的油燈舉到眉間,“重要的是,我回來了。”


    油燈光之下,是囈樹驚恐的眼睛。“是你……”


    “別擔心,若寒和我已經和好。”nava笑嘻嘻地拉起囈樹的手,“或許她對我頗有微詞,然而那都是過往之事。重要的是我們三個會在一起,並且會很要好。”


    “沒錯。”若寒點點頭,“我同意休戰。”若寒隱約感到,囈樹對自己的傾訴仍是半信半疑,他試圖把家具運進來討好自己便是一種暗示。如果這名男子果真做好了與冷地世界、與nava決裂的決定,必然不會再花精力去美化現有的環境。她轉念一想,人的世界觀決定人的信仰,這兩者同是最難改變的,而自己無非花了半天時間告訴囈樹一個至美故事,故事裏的往事縱然驚心動魄,卻埋沒在男子無數次輪回之中,早已無法勾起他刻骨銘心的回憶。是的,這裏是冷地,人不斷經曆生與死,記憶不斷剝落凋零。作為一個凡人,她又能對囈樹抱有多大的期望呢?縱使自己與nava決裂,囈樹又有多大的概率會站在自己這邊?


    待若寒從低落情緒裏回過神來,nava已經牽著囈樹扶著鐵欄杆拾階而上,“親愛,我要帶你去最上層,那裏可以仰觀到整片廠區,很壯觀呢。”nava滿嘴甜蜜,男子也不像排斥的樣子。


    的確,擁有這麽臻美外表的女孩,又有多少男子可以拒絕呢?即便知道她心如蛇蠍,即便知道她殺人如麻,隻要她浮上甜美微笑,一切罪惡過失都可以被輕易原諒。nava的嬉笑聲聲入耳,若寒卻愈加自閉起來。她覺得失望、無力。隻聽,不說。


    在nava與囈樹在頂層旋梯玩耍之時,樓下的門又被推開。幾件灰黃的家具被科學人們陸續搬進來。nava急忙順著旋梯扶手一滑而下,“囈樹,這就是你剛剛所說的帶給我的禮物嗎?”女孩笑得很開心。


    男子皺了皺眉,“不是,都不是……”然後他轉頭質問那些科學人,他訂購的家具去了哪裏。


    “你的家具?拆了、卸了、燒了!哈哈哈哈!”科學人譏笑著回答道,“家具這種玩意兒到處都有,這不,我們去夜市裏隨機幫你找來一套。”


    這套醜陋、灰黃、散發著刺鼻油漆氣味的笨重家具。沒有一絲雕花,沒有一個弧角。囈樹正欲發火,卻被nava勸住。“不必與他們再起衝突,親愛。你不喜歡,我卻滿意。”


    科學人大笑著甩門離去。


    nava仔細地端詳、撫摸著這些木製品,欣喜的神色卻越來越明顯,“哼,原來你對手工製品的品味如此低下。”若寒不禁出言嘲諷,她完全認同囈樹的憤怒。


    “是的,我很喜歡。”nava正色答道。她輕撫這套木製品的每個角落、棱角,看著、嗅著。


    最後她來到那個方方正正的笨重衣櫥之前,打開櫥門,跨了進去。


    “親愛,你可喜歡這衣櫃裏的氣味。”nava在沉悶的黑暗空間裏出聲問道。


    “我……”若寒躲在大衣櫃裏,正想違心聲稱討厭,卻說不出口。這裏狹小、安全、幹燥、安靜,好似住在一棵樹的樹洞裏。


    “我喜歡。”若寒終於開口承認道。


    “我也喜歡,很喜歡很喜歡。”


    “你的品味果然獨特,這套家具的線條相當原始呢。”


    “我喜歡它們是另有原因。你可知道?求知派隨隨便便從夜市裏找來的這批家具,卻是用旱禾製作的,這我一看便知。”


    若寒仔細嗅了嗅,正是那種植物的氣味。“可這又如何?”


    “若寒,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你說,我聽。”當nava反常地沒有以親愛相稱,若寒再次警覺起來。


    “我期待已久的時機,終於成熟了。”nava低沉宣布,話音剛落,若寒就感到黑暗決堤,從四周灌入瞳孔,自己的身影便從輪廓邊緣開始融化、蒸發、無限縮小,化為一枚黑暗粒子,融為所有陰影的一部分。


    “你要帶我去哪裏?”已經縮成極細極微的黑暗粒子尖聲叫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若寒沒有得到回答,黑暗如潮水吞沒了她。


    若寒並不知道的是,自以為經曆的這一切極為漫長,無論她如何痛苦掙紮都無可終止;可對於苦等在旱禾衣櫃之外的囈樹而言,隻不過是很短時間。光陰流逝,直到衣櫃裏不再傳出女聲對話後過去很久,男子才幡然醒悟,猛然打開櫃子。


    裏麵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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