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暗室。圓桌。白燭。被開啟的鑲鐵木箱。提琴協奏曲從背景以外傳來,如耳語般似有似無。


    “親愛,你可知這為何物?親愛,你不想一窺究竟麽。”是nava的戲謔語調,將若寒從沉睡中喚醒。


    綠眼睛睜開了,若寒發現自己趴在圓桌上,麵前的白瓷盤,擱著一隻血淋淋的獸角。


    “不要以為這樣的血腥戰利品能夠取悅我。”若寒冷冷說道,伸出左手將白瓷盤推開,可右手隨即又將瓷盤拉了回來。於是女孩麵前仍擺著一隻連根斬斷的、鮮血淋漓的獸角。


    “這不僅僅是戰利品,而是一個謎題。我要你猜,猜獸角的主人。”依然是nava不懷好意的語調。


    獸角、主人……書卷被涼風吹開,一頁頁娑娑翻過,露出真相的插畫。難道是……被酒精中斷的記憶驟然複蘇,綠眼睛透射驚愕之色。若寒恍然記起,那個夜晚她喬裝為原本模樣,出現在vissis之中,如往常般向陌生人傾訴夢境,最後一位顧客是名青年男子,自稱囈樹。陌生的麵孔,熟悉的名字。若寒本能地抬起手分了分覆額頭發,她預感到不祥之兆,但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應對nava的提問。“你嫉妒那名善良可愛的青年,即便他僅僅是有幸聽到了我的夢境,因此你使之蛻化為最初的野獸本相,並割去獸角以示訓誡。如此,我可猜對了?”


    女孩話音剛落,便用力搖了搖頭。“父賜予眾生以人的外皮,絕無可輕易褪去,即便是我,亦無可奈何。你所看到的獸角,實則為我與青年的交易。”


    “交易?”綠眼睛滿是疑問。


    “是的。他喜愛我手裏的琥珀,便以夢境中的獸角前來交換。你瞧,多麽公平?”nava笑容狡黠。


    “夢境之物,何以存於現實?”若寒反詰道。


    “親愛,這座世界的真實規律,往往出人意料般地離奇而正確。即便僅存於夢境,隻要在意識的世界裏存在投影,便可化為實體形象。或者莫如說,我們每個靈魂,都是意識世界裏的主人,靈魂的投影,構成了現實世界的全部真實。”


    “既然如此,直接控製他們的靈魂豈不更好?你何苦妄費苦心來統治這座城市裏的諸多人影呢?”


    “因為我並非光的主人,而所有墮落至此的靈魂,皆來自於光的世界。我無法操縱靈魂本身,然而投影的輪廓能夠間接反射作用到靈魂意識,因此這座客觀世界的統治權,對我而言至關重要。”


    “你已在城市上空布設了電線與天頂晶片,通過電光偽製了白晝與黑夜。難道你仍不滿足嗎?”


    “親愛,那並不是真正的光,兩者相距天壤之別。”


    “因此無論如何,你都想要打開通道,占領另一座光的世界。”


    “是的。”


    “可是你已擁有了這麽多,這麽多……”女孩輕輕擺首。


    “遠遠不夠。”黑眼睛堅定回答。


    即便身處同一個身體,可若寒卻覺得自身與nava的距離無限遙遠。她來這片世界,隻為帶走一個靈魂;nava妄圖離開這片世界,卻為攥取彼岸的所有。她罷黜傀儡,她焚毀門戶,她屠殺政敵,這一切的殘酷手段,隻因她所需要謀求得到的,太多太過龐大,而其他的一切,皆是可作犧牲的。“那麽,我大致猜到了你的計劃。”綠眼睛開口說道。


    “說來我聽。”


    “我偷聽了旱禾與你的齷齪協議,我看見你指使手下在夜市販賣特質的門板,我嚐試點燃了旱禾壓製的門板,結果指間燃起了黃色煙霧。nava,我已看到了未來,通曉了你精心設計的謎底。”


    “告訴我,是什麽?”


    “積煙為霾。隻要再下一道焚門令,你便可篡奪眾人習以為常的光,使他們畏懼拜翼教,提升教會威嚴與主宰力。”


    “恐懼?威懾?不,親愛,這些我已不再缺少。”


    “那麽你所要的,究竟是什麽?”


    “絕對的控製。我的統治需要抵到城市的每個角落,無處留有死角,所有人皆臣服於我的控製。這才是我的計劃。親愛,即便你未能猜中,不過我不會令你等待更久,請相信我,謎底很快會揭曉。”


    “你所奪取的,正是所有人的自由。”


    “誠然如此。”


    “不但包括身體的自由,甚而包括意識的自由。蒙蔽眾人的雙眼,覆以假象。終有一朝,所有冷地之眾皆如木偶般被你控製自如,可即便如此,你僅僅是在駕馭一座龐大的、死去的機器罷了,又談何統治力的快感?”


    “你錯了。驅動這座城市不斷擴張的,是人的欲望,鮮活的欲望。正藉於此,我的事業才得到不斷延續,城市地下的坑穴才得到持久深入。即便他們被我以伎倆欺瞞,然而欲望才是人這種造物的原本動力,就如同發條對於鍾表本身。我相信憑藉這種單純的動力,便可成就打開兩個世界之間通道的最大力量。”


    “我不相信,”女孩囁嚅道,“我不相信。”


    “你需要找到理由來反駁我,否則,你除了相信別無選擇。”女孩輕輕微笑,站起身,手執蠟燭朝暗室的角落緩步走去,那裏藏於黑暗的猙獰頭骨在燭光下逐漸顯現輪廓。


    “我不相信,”女孩重複囁嚅道,隨後又道:“我見識過地下的坑穴,彌足深廣,可為何直至今日,仍無法打開通往雲間的通道。為何如此,請你告訴我。”


    “很簡單。隻因我所匯聚的力量仍不足夠強大,隻因我尚未掌控所有人的意願,隻因我的手段尚不足殘酷。”女孩邊說邊拈起頭骨頂端的黑鐵皇冠,順手戴在額間。


    “牧光者曾告訴我,昔日魔王打開通道攻入冷地,是因為他向眾人許諾自由與光。今日你卻剝奪眾人的自由以期成就自己的野心,難道你已將魔王的神跡拋於腦後,難道你意圖否定史前的宏偉路線?”


    “民主與專製,僅僅是匯集力量的兩種方式而已。”女孩扶了扶皇冠,繼續自語道。“以民主之花蠱惑人心,或者以專製之繩強迫眾人,在我以為,並無區別。因而就我而言,許諾自由也罷,剝奪自由也罷,兩者之間差別甚微。”


    女孩輕聲喟歎,搖了搖頭。


    同時,尚未待她的愁容從眉間消散,一道笑容又浮現在她的嘴角。“親愛,你所需做的,便是與我一同等待。”說完,女孩起身走向暗室角落,推開藏於黑幕後的暗門,踏入一片白光世界。


    光亮撲麵而來。展現在綠眼睛麵前的,是一座瓷白無暇、典雅高潔的圓形大殿,暖和的白色毛毯從腳下延伸至大殿的圓弧牆壁。地毯上三三兩兩站著高級僧侶,他們身著華貴的純白宮廷裝,戴著金色假發,手執小刷互相為對方塗刷白粉,一見到若寒出現,便停下手裏的道具向女孩俯首致意,態度凝重而滑稽。


    若寒習慣性地回望身後,發現先前所處的暗室,是一間半球形的黑殼小屋,正位於大殿的中央。再細看宮殿的圓周,牆壁通體散發白光,光芒柔和細膩,如羊脂般晶瑩潔白、光澤滋潤,幾名灰黃製服的仆人匍匐在地努力擦拭著什麽。


    “這又是哪裏?”女孩自語道。


    “這座教廷,本是我送給naya的結婚禮物,naya稱之為羊脂宮,我喜歡這個名字。”


    “羊脂宮?”


    “是的。這座宮殿實為一整顆荔枝果實,大半的果肉被掏空吃掉,剩餘的廣闊空間便成為宏偉宮殿。你喜歡嗎?”


    若寒又回首望了眼黑殼小屋,頓時明白身後所謂的暗室,正是荔枝果實的果核。綠眼睛回憶起自己也曾經被軟禁在一座瑰麗宮殿之中,彼為石榴宮。原來,nava為自己與naya各自栽種了一座宮殿,何等奢侈的待遇,然而這些宏偉建築的唯一目的,卻是限製他們的自由。何其可悲哪。思緒至此,若寒用力搖了搖頭。


    一陣清脆的叮叮聲在耳邊響起。戴著火山錐假發的主教抬起寬大的袖管,高舉過頂,敲著手中的三角鐵,示意弄臣們聚攏過來。若寒識得其中的少部分麵孔,那是曾經出現在皇宮的教會重要成員。“上朝,上朝啦!”


    心底忽然響起nava的聲音:親愛,請給我片刻時間,我需要獨享這具身體。說完,若寒立時感覺自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她隻能看,隻能聽,卻無法吐出音節,彎曲手指。


    身體的原本主人奪回了控製權。雙手被舉到女孩胸前,擊掌三下,這似乎是一種開始的信號。緊接著,眾多人聲幾乎同時響起。


    “……計劃將以下人員升任為司祭:東區梅森、皇城流仁、城際絨衣……上述人員就任之日將同步獲取教會秘密ii的知曉權。請予準。”雙頰微透腮紅的高個主教上報道,若寒曾經在舊皇宮中見過他。


    “旱禾門板的銷售狀況極佳,部分街區的夜市已脫銷。西穀木廠已組織員工日夜加工。”粉白連褲襪的年輕僧侶爭著說道。


    “地下軌道列車的四期工程已在昨日夜間完工,所有施工人員已就地處決。”年邁的僧侶說道,一手扶著大得滑稽的帽子。


    “皇家衛隊計劃逐戶收繳火器與刀具,以消除來自於民間的威脅。請示妥否。”肥胖的衛隊長努力吼出自己原本斯文的纖細嗓音。


    “城中區的夜市規模繼續擴散,現已達到該區域的百分之十。”英俊的青年僧侶舉著一張示意紙板,高聲說道。


    “城外獸群目前仍處於分散狀態,並未產生集結跡象。”滿臉陰沉的中年僧侶邊整理寬袍邊有條不紊地匯報。


    “蝸蛉的培植工作受阻……園丁們不知從哪裏得知了真相,紛紛拒絕栽培任務。”矮個兒黑臉官員哆嗦著說出他的消息。


    間雜著主教示意秩序的叮叮聲,數十條請示與匯報的信息被數十張嘴巴塞入女孩的耳朵,毫無喘息。若寒不免感到可笑,這是何等混亂的場麵嗬,看似莊嚴教廷實則毫無秩序,然而那些僧侶、官員、軍官們繼續著匯報,人聲不絕於耳。


    “根據探子的最新報告,廊橋號已完成船塢舾裝,第一批水手已整編,目前正在黑市四處收集火藥與煤塊。”山羊胡僧侶粗聲粗氣地說。


    “琉桑的銷量有所下降,關於這種植物的副作用開始以小道消息流傳。”頭戴單片眼鏡的長老說話慢條斯理。


    “城外傘菌愈加肆虐了,在繁殖期往往會吞掉整支巡邏隊,這如何是好?”另一名高個衛隊長滿臉愁雲地發問。


    “……”


    眾人的匯報聲幾乎在同一時間平息,當所有人完成陳述,他們都抬起眼睛注視身處圓心的女孩。


    女孩沉吟片刻,接著啟唇,她注視著每位發言人逐一說出自己的決定。


    “同意升遷提案,記得做好一線執事人員的忠誠培訓。”她望著主教,後者用力點頭。


    “別再使用簡單的形容詞來糊弄我!下次記得統計具體的數據,我需要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安裝了旱禾門板,剩餘多少人未使用。精確的數字!”聽到nava的訓斥,連褲襪僧侶嘴唇失色。


    “我不關心你把工程分成多少期,我隻要求知道這座城市還有多少區域未被地下軌道覆蓋到!”在nava的注視下,年邁僧侶扶低了帽簷,他一定想躲入那頂滑稽的大帽子。


    “批準,但對於日常所需的廚具類,可予例外。”迎著nava的目光,肥胖衛隊長唯唯諾諾。


    “很好。我喜歡繁榮的夜市。須留意不得有人以任何借口對夜市商店或攤位征稅。”nava向英俊的青年僧侶露出微笑。


    她略帶童音的清脆聲音與所陳述的政事迥然不符,然而沒有人膽敢嘲笑她的威嚴。


    接著nava轉向了苦臉僧侶,“繼續監視。如群獸動向有變,須及時報我。”


    “處決所有知情者。組織人力將三日之內的誕生者運往栽培園執行任務,相信剛從井裏出來的人不至於道聽途說。”殘酷的指令再一次從女孩口中發出,nava瞥了一眼黑臉官員,後者試圖獻上奉承的微笑,雙腿卻不止顫栗。


    “很好,繼續監視。”nava朝山羊胡僧侶笑了笑。


    接著她又望向了單片鏡長老:“那就控製琉桑的產量,派出探子抓捕散布流言者。平息之後再提高產量。”


    “隻要傘菌不侵入城市,便不要去管它們。巡邏任務避開繁殖期即可。”聽見如此指示,高個衛隊長舒了口氣。


    在宮殿眾人所未嚐留意到的另一個靈魂,此刻陷入深深沉思。如此之多的請示匯報,nava竟可一一聽清,並一一作出判斷。這是何等的記憶力與思維力嗬,若寒再度感到那雙黑眼睛的可怕之處。不,我可不能讓她這麽得意,若寒暗下決心。她要試圖掙脫身體的枷鎖。


    當nava的目光投向一位年邁主教,若寒記得此前他向黑眼睛請示關於提高武裝僧侶的薪水及秘密知情等級。nava正欲發言,若寒集中全部意誌力令自身靈魂迅速膨脹,將那隻黑眼睛的勢力擠到身體角落,終於成功掙脫束縛、奪回了口舌的掌控,“對於那些混小子,我已經給得夠多了,難道他們個個都將自己看成騎士了嗎?”若寒終於說出自己的意見,恐怕也是與nava相左的意見。


    “可是陛下您此前曾允諾……”年邁主教毫不知情地試圖爭辯。


    “是的,我曾允諾過……”女孩聲調驟變,nava又奪回了控製,正試圖扳回亂局,女孩卻在眾人麵前重重搖頭,“不!我拒絕為他們加薪。”


    眾人望著這自相矛盾的發言,然而無人膽敢多出一言。


    “同意加薪!”“拒絕加薪!”“同意!”“拒絕!”“……”身體的爭奪權反複易手,若寒看見那個雙頰腮紅的主教努力忍住笑,憋得很辛苦。而其他人則惶恐地望著女孩的反常表現。


    “好吧,我決定了,拒絕加薪。目前仍維持原有待遇。”此言一出,出乎意料。最終,若寒並未料到nava竟隨了她的心願。這時心底裏浮起了一個聲音:讓我如此狼狽,親愛,你可感到真切的愉悅?


    若寒正欲搜刮譏諷之詞答話,卻不料身體一個激靈,身體再次不聽使喚。原來那隻黑眼睛趁自己意誌短暫鬆懈,重新奪回了對身體的控製。


    這時,隻剩下最後一名匯報者,那是一名眼下有刀疤的老者,方才正是他,要求下達繼續搜捕、懸賞求知派餘黨的命令。若寒自知來者不善,決不能讓他得逞,她一次次集中心力使勁掙脫、攻擊,靈魂卻困在身體裏無法動彈,黑眼睛的統治似乎堅不可摧。


    眼看nava就要開口,她一定會下達毀滅求知派的命令。比殘酷,更殘酷。這便是她的一貫風格。


    若寒焦急萬分,卻無能為力。


    “我否決。”nava沉下臉說出這三字,隨後又解釋道,王已預感科學技術將是他未來的有力臂膀。接著她要求刀疤老者向求知派示好,爭取和解。


    迎著刀疤老者詫異並溫怒的眼神,nava不屑地宣布散會。


    為什麽,為什麽,你竟願意停止迫害求知派?若寒迫不及待地用心聲詢問黑眼睛。我簡直不敢相信。


    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那隻黑眼睛答道。


    莫非你又布下棋局,試圖令他們為你利用?若寒半信半疑道。


    利用是無疑的。那隻黑眼睛答道,隻是,若他們甘於為我所利用、安然和平共處,我也沒有必要傷害他們。


    我一定會把你的陰謀告訴他們。若寒切切說道。


    親愛,我很樂意你做這樣的嚐試與挑戰,隻是……但願有人能夠相信你的謊言。說完,心底又開始回響nava的嘻笑聲。二


    午時。羊脂宮。


    眼睛睜到最大、視線落在暗室的某個角落,nava以這般姿態僵持不動已過去許久,她的眼睛看到了什麽、她的意識去了哪裏,若寒不得而知。若寒僅僅能從那具一人之高的沙漏獲知時間,注視著那些緩慢落下的砂礫,努力想象地上世界的情景。此刻陪伴她的,唯有身周的三盆複樹。自從得知巡曾經放牧這種植株的成蟲達數個世紀之久,她便對它們消釋敵意。這也是若寒與nava為數不多的共好。


    螢光之下,女孩的影子幾無輪廓。若寒自詡足以抵擋孤獨,卻對這種黑暗無色的孤獨難以忍受。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夠重回那間小酒吧,vissis,她希望能聽到熟悉的人聲,特別是那名想象力匱乏且缺乏幽默感的酒保,她也想著念著。然而她亦知曉所有親近者的將來命運,nava必然會毫不留情地將之視作莠草翦除,或者視為至寶一陣褻狎後隨意丟棄。為了他們的命運,她必須選擇自我孤立。


    那麽尋找那隻獸的旅途,會不會從此漫漫無期?女孩緊咬嘴唇,拭去這個自問所撼動的淚水。


    這時,她回來了。


    “我要帶你去見一位老友。”nava說。


    若寒立時想到了曼弓,自從安息日一役,她數次以nava的麵目駕乘這位老友,然而自從它投靠黑眼睛之後,若寒便逐漸減少了對它的拜訪,更勿論交心之談,她甚至從未對它說破與那隻黑眼睛合用身體之事。本來,以曼弓的嗅覺,想必對諸多異狀早應有所察覺,然而無論nava或自己,皆未直言點破。難道,nava要帶我去見曼弓冰釋前嫌?若寒有些不知所措,那並非她所希望見到的故友。


    “親愛,我要帶你去見一位老友,年邁得超過你在冷地的年齡,忠誠得超過我最可靠的騎士。你一定見過他,卻不知其名;你一定憎恨他,卻緣於誤解。來吧,親愛,我要帶你去見見他。”


    一絲無奈苦笑綻露嘴角,女孩聳聳肩又點點頭。注定麵對的,終究無法逃避。若寒答應了。


    女孩抿嘴微笑,踏入黑暗。


    女孩在地下行走了很久,赤裸雙足,沾滿了泥土。最後,她踏入一座低矮而廣闊的地穴,那裏意外地通著電線與電燈,地上遍布莖蔓虯生、微泛熒光的植物,若寒摘下一朵近乎透明的花瓣,趁著昏黃燈光駐足細看,花萼上遍布的細小絨毛無力地握著她的手指。


    “這裏是哪兒?”若寒開口發問。


    “蝸蛉田。你所見到的,皆為培植、貯備於地底的蝸蛉樹。”nava不假思索地回答。


    “它們是為更多的奴隸所準備的,是吧?難怪我聽了關於擴建地下鐵路的匯報。”


    “你很聰明,雖然我的計劃並不僅僅於此。”


    “你帶我來這裏,是希望藉以它們的龐大數量來摧垮我的信心與意誌?”


    “不是。它們並非我們的目的地。”


    “目的地又是哪裏?你還要我在這裏行走多久?”


    “已近在眼前。”說著,女孩抬起手,指著不遠之處,蝸蛉田盡頭的深棕牆體。


    “那是什麽?”若寒繼續發問。


    nava沒有回答,隻是繼續朝它走去,直到牆的跟前,若寒始發現那牆體的表麵粗糙而多棱,棱角邊緣生長著紮手的細刺。若寒試著伸出手,牆體表麵竟是溫熱的觸感。


    “這……這究竟為何物?”


    “親愛,我帶你來看我女兒。”


    “你的女兒?”


    “是的,我的女兒。現在你所觸摸到的,隻是它的一片肉質鱗葉;你所見到的牆體,隻是它深埋於地下的部分鱗莖。泥土之下,坑穹以上,尚有更為巨大的部分。”


    “為何你會稱一株植物為女兒?”


    “當她還是一枚手掌般大小的種子之時,我便承諾給它決定人世輪回的權力,我將它栽在這座城市之下,藉以眾生靈魂的欲望投影喂食它,直到它生長為現今的龐大身軀及連理外肢,乃至城市的根基。是我一手締造了它、撫養了它;而不諳真相的眾人則給它另一個名字:母巢。”


    “原來這就是那具碩大無朋的植物,原來這就是這座城市邪惡的根源。”若寒咬著嘴唇,切切說道。


    “親愛,這座世界本不存在善惡,切勿恣意武斷結論。植物是一種很特別的生物,是父王的靈感、冷地的土壤相結合的造物。你可知曉,在你所看不見的土層深處,每一根它的觸管,皆連接著地表城市的一口井。每天,皆有數百個靈魂通過它完成生死輪回,重回地麵,以嬰兒、婦人、強者等另一個麵目出現;每天,更有數以千萬的靈魂穿過它的喉管,來到地下,成為我的盲奴。”


    “所以你帶我來見它,是希望我能夠膜拜於它的偉大?這不可能。”若寒譏諷道。


    “我帶你來見它,是來告訴你關於它的真相,以及,告訴它關於你的真相。我希望你們之間能夠和解:作為外來世界的你、以及作為冷地造物的它,畢竟唯有通過互相理解,你才能與這座世界更完美地融合,也唯有知曉全部的真相與曆史,你才具備理解我的條件。我的女兒,正是真相的核心部分。”


    “你在試圖將我培養成為你的幫凶麽?”


    “我能告訴你的,便是唯有它,才能告訴你那個靈魂的真實去向。”nava加強了語氣:“如果你錯失機會,我不會有閑暇天天帶你來這裏。”


    nava的語調帶著孩子氣的威脅,若寒卻以為這是一種無奈的真誠。的確,如果所有人的靈魂皆是通過母巢輪回循環,那麽那隻獸的眼下所在,亦隻有麵前龐大粗糲的植物才可回答。若寒暗自思忖,努力勸服自己務必理智。


    良久,女孩朝粗糲牆體伸出了左手。牆體是溫熱感覺。“我是若寒。寒冷的寒。”女孩細聲說道。


    牆那頭很快傳來深沉回聲,像大地本身的喘息。“它說它見過你,”nava為若寒翻譯道。


    “我告訴它,我將身體給了你,從此你便是我,我便是你。”nava又說。


    牆那頭又傳來喘息。“它在向你祝賀,”nava繼續道,“它說,與我合體是無上的榮耀,它願意成為你的朋友。”


    “我不喜歡你夾在交流中間的翻譯,”若寒倔強地說,“我想能直接聽懂植物的語言。”


    “抱歉吾愛,與植物交談的能力,是父賜給我的天賦,並非所有人皆可掌握。”


    “那麽教我。我願意學。”


    “個中複雜一言難盡。然而我可以告訴你的便是,你需要將聲音放輕,植物能分辨一切,即便極細微的聲響。這是關鍵。”


    “將聲音放輕,將聲音放輕。”若寒囁嚅著,將雙手、額頭貼緊牆體。她試圖說一句話,隨後又搖搖頭。“不對,不對。”


    然後她一再嚐試,對著麵前暗黑溫熱的牆體一再嚐試。身後,蝸蛉田發出熒黃微光,蝸蛉幾近透明的觸須四周爬走。


    “我需要它,我需要它的回答。”若寒對nava說,同時也對自己說。她不斷重複著那一句話,她確信自己需要把握這一次的機會。


    然而nava已有些不耐煩,牆體那端不時傳來快節奏的喘息,nava正用聽不見的語言與母巢直接交流。


    即便隻有一句話,近在咫尺,卻難以傳遞,綠眼睛感到自己心亂如麻。她需要找到辦法。


    若寒合上眼睛,令自己恣意暴露在眼角四周的想象黑暗之中,讓這稠滯、陌生的黑暗將自己淹沒。她需要完全浸淫其中,浸入母巢不時回蕩的低沉背景,直至唇齒間流淌而出的不再是至為細微的齒音,而是心的聲音。若寒終於向母巢說出了自己的那個問題。


    母巢的回答很快,一幅城市某處的影像迅速而直接地穿透若寒緊閉的眼睛。


    她看到了。


    隻一瞬,便已足夠。若寒麵露喜悅,恐怕同樣出乎nava的意料,女孩竟湊上前對粗糲的牆體獻上一吻。


    “謝謝你。”若寒細聲致意。與此同時,女孩身前那寬廣粗糲的牆體繼續發出複雜的、如喘息般的震顫,nava與它的交流仍未停止。


    “我想知道你們交談的內容。”若寒開口發問。


    “我的女兒向我抱怨,抱怨我們身後的這些家夥。”nava指著身後的蝸蛉田苦笑道。“很奇怪,此前它與其他植物都處得很好。”


    “我也不喜歡它們,不喜歡它們齷齪的寄生習態,不喜歡這些騷動的觸手葉片。不若就此將它們悉數毀去,如何?”若寒趁勢煽風點火。


    “絕無可能。”nava斷然拒絕,隨後短暫停頓,似乎在分心與母巢交流,然後又補充道,“蝸蛉是這片世界的希望,我絕不可能放棄它們。”


    一根蝸蛉的透明枝條悄悄纏繞女孩足踝,若寒抬腿將其輕輕撣去。不多時,它又故伎重演。這回若寒轉身一把扯下了它的整根枝條,遠遠扔向他處。


    “我看出來,你對植物缺乏耐心。”nava冷冷說道,“而耐心是與它們溝通的最重要的方式。我需要借耳朵一用,”nava又補充說,話音剛落,若寒便失去了對聽覺的控製。


    若寒不再能聽見聲響,卻仍依稀從腳下感觸到來自地底越來越劇烈的震動,那些看不見的土層之下,鞭毛策動、縫隙乍現。女孩單薄地立在牆體之前,現在,nava需要兩隻耳朵以全力傾聽母巢的聲音。


    它又在述說些什麽?若寒在心底發問。


    依然是抱怨。植物喜愛以各種句式、語調重複它們的意見。nava在心底回答。抱怨,僅此而已。


    可我感覺它即將發怒了。


    是的,它向我要求把這個地穴的所有蝸蛉樹全部移走,遠遠離開它,否則就威脅殺死它們。nava在心底裏的聲音顯得平靜。然而對於未到繁殖期的蝸蛉而言,移植等同死亡,我不會冒險為它承諾這些。


    因此你拒絕?


    是的。


    你竟甘願為了那些齷齪之輩不惜激怒這座城市的根基、你的女兒?


    有趣。它的詰問幾乎跟你相同。對此我的答案很簡單,我拒絕。本來,無論這些蝸蛉栽植在地穴哪兒,我都默許;隻是眼下的生長周期已不容再動幹戈,任何驚動都會影響到它們的如期成年。


    為何它們對你如此重要。


    不僅僅對於我,它們對整個冷地世界都至關重要。


    我難以理解。


    親愛,你可知道?它們正是謎題的答案嗬!


    nava的語言瞬時令若寒恍然大悟。謎題。濾波鏡、焚門令、黃霾、旱禾,這一係列的元素最後加上蝸蛉,謎題的答案便水落石出。大肆售賣旱禾門板、暗自栽培大量蝸蛉,隻要某個時刻一到,下一道焚門令,便可將天空濾去其他光色,將這座城市製造為蝸蛉的繁殖地,將所有人納為她的傀儡!原來nava長久以往念叨的絕對統治,早已是她精心設計的計劃,每一步,皆按照她的計劃所執行,分毫不差。


    再一次,若寒感到了這個身體原本主人的可怕。她的強大不僅僅在於強大的統治力與執行力,亦在於恢弘的想象力與構思力。多麽強大的力量嗬。


    而與此同時,地底深處的震動越發強烈。突然,頭頂的土層開裂、碎石俱下,三根粗大枝條驟然襲來,頂端冒著銳利的寒光。


    在那一刻若寒試圖尖叫,卻發現自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女孩伸出白皙稚嫩的手臂,輕觸來襲的一根枝條,後者頓時迅速幹癟、枯萎、垂落在地。如一條死去的森蚺。


    瞧,它又在對我耍性子了。nava在心底淡然說道。唯有疼痛的傷口,才能形成深刻的教訓。


    你的身上有一種邪惡魔法。若寒驚歎道。


    確切地說,是我們。心底傳來nava得意的笑聲。說著,女孩再度伸出手,將掌心放在牆體之上。所觸之處,牆體迅速幹涸、龜裂。若寒感到異樣的力量自周身匯聚。


    你又在做什麽?若寒在心底發問。


    我需要它做出選擇,服從我的命令、或者死亡。要知道,在這片世界上,首要的便是對我的服從,其次才是其他的真理。


    至親之間的對峙,死一般寂靜。


    沉寂良久,若寒終於聽到耳邊傳來深重緩慢的喘息。同時心底再度響起nava清脆笑聲。


    我的女兒,它妥協了。nava得意地說。


    離開地穴的路上,女孩獨自自語。


    “我仍無法理解,為何母巢會驟然悸動失措?難道僅僅因為緣於嫉妒你對蝸蛉的偏袒?或者,這是你們一貫的相處方式?”若寒問道。


    “不。它從不嫉妒。”nava冷冷回答。


    “那又是為何?”


    “因為我告訴它,我終究會離開它,並將這座城市的王位相讓與它。”


    “可它並不情願你的終究離去?”


    “是的。”


    “倘若如此,你何不將它一起帶去雲間世界,你親愛的女兒將成為你的左臂右膀。這樣豈不更好?”若寒譏諷道。


    “這絕無可能。”nava斷然道,“難道你不知道麽?一旦回到雲間,所有人都將恢複其原本的麵目;所有來自於冷地的物質,則將化為塵土。植物是隻屬於冷地的造物,無可離開。”


    短暫沉默,若寒突然醒悟,繼續逼問:“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能說服蝸蛉們誘導眾人打破臨界點,去往雲間?”


    麵對這個問題,nava選擇了緘默。


    “你欺騙了它們。”若寒一針見血。


    nava仍緘口不語。


    “我終於知曉母巢為何這般激動,那必然並非源於它對蝸蛉的簡單喜惡。而是……是你設計騙了蝸蛉!你一定告訴那些小家夥們,藉著人的肉體,你就能帶它們通往雲間,去往另一個未知的、光的世界。事實上,它們僅能充當眾人的載體而已,驅動萬千盲奴跨出冷地邊界,一旦抵到彼岸,即刻在人耳裏化為塵埃,不留一絲痕跡。這便是你的陰謀。親愛,我可猜對了?”


    若寒的疑問猶如沒入黑暗深淵般毫無痕跡。許久,耳邊隻傳來黑眼睛的吃吃笑聲。


    三


    地底跋涉,僅憑荔枝果香探尋來路。女孩雙足沾滿泥土,忽然停駐腳步。


    “親愛,你在聽什麽?”nava問道。


    若寒沒有回答。地獄的喉管發出呼嘯,即便相隔厚實土層,若寒仍然可以分辨出盲奴們途徑母巢時那具龐大植物發出的滿足吞咽聲。多日藏匿於地底,她僅可通過這些聲響分辨出時間的流逝。


    “親愛,你為何沉默不語,羊脂宮已經不遠。”


    “我在想,為何你不再參與日複一日的掘坑工程。難道對於你而言,依靠曼弓的統管,已足以維係掘坑工程的日常運轉?”若寒若有所思地問道。


    “並非所有事皆需要我的親曆親為。統治本質畢竟是對活物的管理,一旦甘願服從,他們遠較機械有效而忠誠。”


    “讓我猜猜,令如此一項浩大工程有規律地運作,麵對牽涉諸多的權力環節、利益集體,你又是靠多少個謊言加以欺瞞、蠱惑?”


    “噢,不。自從離開那裏,你便再三提及這些字眼。我是何等模樣,你本該一清二楚。”nava嬉笑說著,再次朝荔枝果香的方向邁動腳步。


    “我仍然感到害怕及恥辱,究竟你的哪一張麵孔,才為真實。”若寒咬了咬嘴唇,又說:“我原本以為,當你獨自麵對植物們,至少你會顯露本來麵孔、傾吐真實心聲,然而其實未必。我現在不知道你所說的,哪句是真言,哪句是謊言。”


    “天真的承諾固然唯美,可對於存活數千年的古老心靈,並不合適。若你通曉冷地曆史,你會發現未來無比多變的可怖。波濤之穀,無跡可循。背叛行為是如此尋常,固守承諾很快會招致毀滅。沒有恒久不變的政策,沒有恒久不破的諾言。”


    “我以為你已經彌足強大,我以為你從不懼怕被消滅。”若寒譏諷道。


    “我的力量亦是逐日積聚的,吾愛。維係力量的唯一方法便是不斷擴充、壯大力量本身,不擇手段地。這與所謂的承諾、誓言等美善準則毫無關聯,你必須負心去打破它們,為了力量本身的延續與生長。也隻有擁有足夠的力量作為根基,我才可去施行諸多美妙之事,維係、保護更多的俊美人兒,不是嗎?”nava負氣地踢開腳邊的碎石。


    “可難道力量與美不是相輔相承的麽?信守承諾,贏得信任,獲得友誼,增加盟友。難道並非如此麽?”


    “嗬,如此的簡單邏輯僅存於理想之鄉。現實要遠較之複雜而殘酷。許多時候人所麵對的力量與美,隻能擇其一,無法兼得。”


    “所以即便合為一體,你仍習於對我施加欺騙。”


    “沒有什麽是可以全身心付諸信任的。你很快會發現,謊言是我的魅力之一。優美的謊言遠比粗陋的實話來得美妙。”女孩抬起頭,不遠處的黑暗已初現來自於羊脂宮內部的瑩瑩燈光。


    “可一旦謊言被揭曉,便如傷疤般醜陋不堪。”若寒咄咄不休。


    “嗬,那是因為人們尚不懂得欣賞謊言的精妙邏輯。你可知曉,同樣是打開通道,我為何選擇開鑿地下,而非築塔地上?”nava反問道。


    “地表將作為謊言的外衣,更為有效地為你地邪惡事業製作偽裝。我可猜對了?”


    “嗬,你很聰明。要知道,即便凡人的記憶自出生就不斷凋零,然而,深藏於靈魂內核的痛楚印象是無可拭去的。在城市之央築起土坡,策動萬千之眾為吾主再一次征戰雲間?不。覆蓋在鯨魚頭部的浮土將很快被抖落,受驚的魚群一旦被勾起內核深處的戰栗與恥辱,便會再度潛入海底。你知道嗎?城市是人的城,而將眾人從冷地四處匯攏至此,其實並不容易;一旦人心崩潰,便是城崩的末日,倘若再度眼見這些寶貴的資源散落到世界各處,我又該多麽心痛。”


    “我竟從你的自白中聽出了由衷的自豪。”若寒反唇相譏。


    “當然自豪,親愛。是我構築了城市,是我神化了吾父,是我創立了教會。如果鑄造這一切的手段中不包括謊言與包裝,那麽這些何以為繼?”


    女孩說完,奮力幾步小跑攀上台階,伸手用力推開宮殿大門。耀目的純白頓時占據雙眼。


    她們回到羊脂宮。


    若寒幾乎第一時間意識到,就在她們外出的時刻,宮殿之內正發生些許變化:一座巨大的鐵質十字花標誌已被鑲嵌入圓弧牆體;鮮花花瓣被傾灑在地,形成一條直通密室的走廊;安置管弦樂手的七隻精致籠子已刷上白漆,被懸吊於後殿半空;仆人們躡手躡足地攀爬、小心翼翼地擦拭果核密室的黑亮頂殼;寵臣們互相爭吵並追打,努力撕扯對方的假發;黑衣行刑人推著滿載火刑具的小車走入暗門;幼年六足蟲在人們膝蓋之下敏捷穿梭、相互追逐。


    即便僅僅離去不久,新鮮、搖蕩的活力與墨守成規的秩序隨即在這座宮殿裏發生碰撞,猶如一尊沉默的雕塑複活了一半身軀。對此,nava露出滿意的笑容,想必這正是她所喜愛的氛圍風格。女孩伸出手,從半跪在宮門的啞巴仆人手裏接過了鐵質皇冠,輕輕戴在頭上。


    須臾之間,一切驟然改變:主教與弄臣們揉著惺忪的眼睛披上白袍、整理假發,一些人捧起厚重的書本裝模作樣;管弦樂手們從傾倒的古鋼琴琴箱後狼狽跑出,順著繩子努力令自己肥胖的身軀爬上白籠子;仆人們悄悄收起清潔用具,紛紛順著密室圓頂滑下;六足蟲們爭先恐後地跟隨行刑人鑽入暗門,那些趕不上的小家夥則紛紛翻轉軀殼,假裝死亡;禿頂的年邁主教奮力從身旁的中年主教手裏搶下火山錐假發,後者則乘機從他的腰際奪下三角鐵,敲擊著大喊:“上朝!上朝啦!”


    那些高級僧侶與官員們似乎為了彌補nava外出時的不作為,很快朝女孩聚攏,他們又幾乎同時開口,他們匯報旱禾的收成;他們為區區一座植物工廠的改造工程邀功;他們譴責底層執事的不作為;僧侶指責官員幹涉教會事務;官員則指責僧侶幹涉政事……人聲的風暴再次將女孩淹沒,起初若寒仍試圖打起精神努力傾聽,然而失去新鮮感很快令她感覺疲憊。灰心喪氣之餘,若寒主動將雙耳讓出給nava,徒由眼睛觀察那些滑稽假發與古板妝容以打發時間。


    就在若寒覺得萬分困頓,就在她緩緩滑入昏暗睡眠之時,純白宮殿的大門被推開了,一名司祭興奮地小步跑來,高喊道:“求知派要員來訪!”四


    來訪者被徑直帶入密室,在圓桌邊就坐。女孩獻上微笑,伸手將燭台推向來人。


    “陛下,感激您賜予老朽光與熱。”來訪者聲音蒼老。藉著燭光,若寒看到他的整個頭顱皆為厚實圍巾與花白絡腮胡所包裹,與曾經相識的某位求知派長老有幾分神似。


    “你不必與我客套這些教會禮儀。”nava遞上了一隻新鮮的麵包果。“隻是如果你願意,不妨除卻你的偽裝。這裏隻有你我,別無他人。”


    老者怔住片刻,隨後動手除下幾乎掩住口鼻的厚實圍巾、用力扯下花白絡腮胡及雪白的假發,露出青年人俊俏的眉宇與臉龐。


    “我名叫咀滅,是求知派抵抗組織的代言人。”青年人說完,深深呼吸。若寒注意到他的額頭上紋繪著一個符號:%。


    “至於我是誰,想必已無須多言。”nava仍是淡淡微笑。


    青年人點點頭,呼吸有些急促。


    “很好。”nava正色道,“想必你很清楚,自從求知派轉入地下,十之八九的分支已被政府與教會攜手摧毀。”


    “可是我們……”


    “不要試圖唬弄我,我很清楚你們的處境,這也是你此來的目的。宗教社會絕非停留於淺層次的迷信,最頂端的眼界必然深遠而睿智。”nava頓了頓又說,“咀滅,是我下令停止對科學人的搜捕與處刑。固然數十年來求知派與教會分庭抗禮,然而任意一方的存在都並非緣於簡單的政治力量,而是藏於其後的信仰。而我知道,信仰是無法被消滅的。”


    咀滅的眼睛發出振奮亮光。


    “我希望與你們和解。”nava說,“近期頒布的一係列法令、政策,皆為緩和的信號。”


    “可我不明白,陛下,為何您選擇此時與我們和解。”盡管相處下風,可青年仍固執地提出自己的問題,“安息日一役,逆風一支全軍覆沒。你本有機會將求知派連根拔除,可您給我們稍作喘息的機會,我們的隊伍已曆經了最低穀,正獲得喘息與修複。陛下,對於您的邀請,我仍不明就裏。”


    “因為,通道就要打開了。”nava垂下了眼睛。


    “什麽通道?”咀滅大睜著眼睛,滿心疑問。


    “通往另一片世界的通道。”nava回答,隨後將地穴的秘密告訴了眼前的青年人,包括坑穴的詳細結構,包括建造這座城市的原始動機,包括已從史料和聖經中被抹去的第一次戰爭。即便避開了關鍵細節,nava對於昔日敵人的坦誠仍出乎若寒的意料。“一切的一切,隻為再次打開通往那個世界的入口。一旦成功,我便即刻率領教眾前往彼岸,你們可以選擇與我們一齊前往,或者留在這片世界裏。”nava滔滔不絕地說著,燭光下的青年人則努力掩飾喜悅神色,“我可以將這座城市的一切都相讓與你。你甚至可以在此稱王。”說完,女孩滿眼真誠地輕觸了青年的指尖,後者羞澀地縮回了手。


    然後nava繼續開口道,“為了確保我們能占領那個世界,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我們的幫助?可您所擁有的力量早已遠勝我們。”咀滅狐疑道。


    “是的,我們需要。”nava正色道。


    “陛下,請問您所要的,又是什麽?”咀滅問道。


    “圖紙。”nava回答,“我需要你以圖紙的形式,解構這座世界的所有科學文明。從最簡單的鋼鋸與錘子,到複雜的機械馬與鋼鐵戰車,甚至最為神秘的永動機。簡單麽?我的需要,僅為圖紙。”


    “那可是成百上千的浩瀚工程呐。”咀滅故作誇張地驚歎道。


    “我很清楚,所以隻有求知派才是最為合適的助手。”nava答道,“並且,每張圖紙都需驗證其可行性,每張圖紙都得在工廠裏造出實物,你可以派遣科學人入駐工廠,不時對圖紙加以改進。”


    青年陷入沉思。垂下眼睛,緩慢搖了搖頭,“抱歉陛下,我不能答應您。”


    “為何拒絕我?”nava問道。


    “因為一部機器:永動機。”咀滅答道,他的臉龐因為緊張漲得通紅,“隻須擁有這具機器,兼獲我們提供的圖紙,您便可源源不絕地複製所有求知派的優勢技術。一旦哪天政府反目,修改法令與政策並再度迫害我方,我們將毫無抵抗之力。”青年人咬咬嘴唇,又說,“陛下。您的提議非常誘人,可我不得不從曆史中一再吸取教訓。”


    “嗬,未料到你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縝密思緒”,nava笑道,“親愛,請不要急著下結論,我還未說完我的條件呢。”


    “我會為你們頒布特赦令,修改法律,確保你們在政界恢複此前的地位。”nava嚴肅道,“倘若你仍有所顧慮,那我們不妨約定,圖紙交付之日,我便將永動機雙手奉上。”


    一絲光芒閃過咀滅的雙眼,他沉思片刻,開口說:“可是那些植物……”


    “但請放心。”nava打斷咀滅,“我已物色到一座環境極為惡劣的去處:關鐵工廠。它坐落於城市之隅,充斥鋼鐵與高溫,是植物們最為憎惡的所在,亦是為數不多的禁絕地下列車的區域。親愛,那裏不會有尋求宿主的植物人,也不存在窺探圖紙的眼睛或耳朵,派出科學人前往工作,你盡可安心。”


    “可我又要如何相信您不會中途搶奪圖紙。要知道,即便是某具試樣的真正完成,也需曆經概要設計、細節設計、主體鑄模、組裝調試等一係列環節,這些都需要時間,而這還隻是一部機器!編製整個科技係統耗時漫長,我又如何能夠得到保證,在某個中間過程,譬如尚餘最後一張圖紙之時,政府會不會違反承諾、終止合作,繼而搶走所有圖紙,奪去我們的智慧結晶?”咀滅頓了頓又說,“陛下,請原諒我缺乏安全感,然而這卻是我們所必需的。”


    “親愛,你可比我的那些主教們、官員們都能幹多了,嗬!”女孩無邪地笑了,若寒知道此刻女孩必然露出笑靨如花的青春麵龐,那是任何男子都無法抗拒的美麗麵孔。


    “陛下。”青年人連忙垂下眼睛,“請原諒我的再三質疑,我的問題並非出於我的不合作,而是恰恰出於我的誠意。”


    “可以理解。”女孩點點頭,“人質。我願意作為你們的人質。”


    咀滅大睜著眼睛望著女孩,然後nava確定地點了點頭。


    “我不會帶任何衛隊,而你們盡可傾巢出動。我會親自出現在那座工廠,作為人質。”然後nava又說,“事成之日,你們須將所有圖紙交付給我;而作為交換,我可以無償提供所有原材料、所有試樣,以及,那台永動機。”


    青年怔怔望著女孩,點了點頭,他大概想不出更為慷慨的交換條件了。


    “但凡朝廷以外,你可以直呼我世俗的名,我叫做若寒。”女孩最後如此說道,同時朝咀滅露出最純真的美麗笑容。


    青年人離開之後,女孩獨自在暗室裏開始了自語。


    “親愛,我感激你能將這寶貴的會客時間相讓與我。”nava率先開口。


    “我驚異於你的人格魅力,你竟可露出這般誠懇麵貌,迅速獲得人的信任。”若寒嘲諷說道。


    “我是無所不能的。我可以有一千張麵孔。”nava自詡道。


    “既然如此,為何你仍須妄稱我的名。”若寒反詰道。


    “作為這片世界的主宰,又怎能淪為人質。親愛,隻是名字罷了,請勿在意。要知道,這座城市裏與你名字相同的,何止百千。”


    “嗬,人質。”若寒笑道,“可憐人哪,竟以為囚禁你的肉體便可禁絕你的謊言。”


    “不單單是我的肉體,而是我們共同的身體,親愛。”nava笑著說道。“誠然,求知派無法通過這具身體來控製我,可是我方才所說的,並無假話。為了那個計劃,我們的確需要那些圖紙。”


    “你無法將機器帶去雲間,因此便計劃將製造機械的圖紙帶去彼岸?”


    “是的。”


    “嗬,可是即便你的計劃終獲成功,一旦抵達彼岸,那些圖紙便自然會風化消失。機器也罷、圖紙也罷,隻要是來自於冷地之物,就別無差別。記得嗎?這是你告訴我的。”


    “是的。一旦回到雲間,所有人都將恢複其原本的麵目;所有來自於冷地的物質,則即刻化為塵土。”


    “既然注定失敗,那你這般枉費心機,又是何苦?”


    “圖紙正如智慧火種。隻消得到圖紙,鋼鐵機器的再造與複製其實輕而易舉。”


    “你仍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即便你與求知派成功達成交易,我以為你仍無法將冷地世界的哪怕隻字片紙帶去雲間。”


    “我自有辦法,親愛。”說完,nava開始心不在焉,黑眼睛失去了神采,仿佛遊離去了遠方。


    若寒不知nava究竟遊離去了城市哪處,不知她又在密謀些什麽,或者又在與誰無聲交談。那隻黑眼睛如往常般離她而去,如往常般不告而別。隻留下若寒獨自坐於原地,女孩悄悄摘下頭頂的黑鐵皇冠,放在掌心細細擺弄。她猶為方才並未出言勸阻nava感到後悔,本來,她可輕易點破黑眼睛與求知派的交易,即便隻為拯救少數人的生命與自由。然而黑眼睛已向求知派作出了允諾,但凡承諾,便不可打破。回想至此,若寒不免感到內疚。


    忽然,門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若寒不予理會。


    忽然,門外響起了聒噪的人聲。


    若寒不予理會。若寒知道,未經允許闖入密室,乃忤逆之舉。不會有弄臣愚蠢到打擾她。


    敲門聲愈漸激烈,似乎眾人在門外祈求陛下的出現。


    若寒仍不予理會,教主也罷、陛下也罷,這些皆為nava的尊稱,與她毫無關聯。


    鼓噪愈漸強烈。最終“砰”地一聲,密室暗門被人撞開了。


    隻見頭戴火山錐帽子的主教哆哆嗦嗦地扶著門沿,那張蒼老麵孔甚至未施粉黛,他跪在門外顫抖地說,“陛下,植物人叛亂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冷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易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易樹並收藏冷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