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彩光斑,琉璃房子在指尖漸模糊。麵前的黑衣女孩雙手托起酒瓶橫在我眼前,恍然之間視線已隨著琥珀色液體的水平麵起起伏伏。當感知逐步適應液體晃動,熟悉的溫暖感已遍布周身。我想我看見了一片海洋,呆怔地抬起手背隨液體晃動起伏。


    “陌生人,你注視了我許久。”女孩兀然出聲。


    “我看見你裸露在襯衣袖口的皮膚白皙柔軟。”我吞咽了一口口水,“我忘記我在這裏坐了多久。”然後我推開她遞過來的酒杯,“我不能再喝了。”


    “那麽再聽我述說一個夢境可好?我願為你講述一個傀儡皇帝陰謀奪權的故事。”


    我伸手探了探衣袋,無奈笑笑,“恐怕我已沒有多餘的銀幣了。”


    “那麽不妨以物易物,以夢換夢。”她支起下巴望著我,一雙碧綠眼睛十分漂亮。


    在那一瞬間我險些開口,然而卻強忍住沒有出聲。為了掩飾,我抓起酒杯一飲而盡,朗姆灑在了嘴角邊、衣領上。


    想必見到我欲言又止的窘相,女孩噗嗤笑出聲,“陌生人,你可有一個名字?”


    “我叫囈樹。”


    “嗬,好聽的名字,”黑衣女孩無聲微笑,鎖骨明晰消瘦,“我遇見很多人自稱為囈樹。想是我的宿命與植株冥冥有著淵源。”說著,她在我眼前緩緩攤開掌紋,如同樹的根脈,我想我看見了這細小的奇觀。


    眼前的黑衣女孩,自稱若寒,販夢維生。這夜天黑之後,我無意走入這間酒吧,端著香蕉船配巧克力汁剛在卡座上坐定,一襲黑衣的女孩便朝我微笑走來,手提一大瓶朗姆酒與兩隻酒杯。她向我講述奇妙夢境,一個接一個,臀部有如馬車般龐大的蛤蟆壓垮了街邊鏡子店,收藏精靈翅羽的孩子飛下高塔墜地而死,以及,躲藏在麵包孔洞裏的果蛉幼蟲,那些幼蟲都會開口講述人類的語言,隻是太過輕微而無人注意。每一個故事皆怪誕而令我身臨其境。隨著香蕉船被我消滅幹淨,女孩的夢境也掏空了口袋裏的銀幣。正當我企圖起身離開時,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觸摸吧台的木質花紋。溫暖觸感。然後再抓起我的手觸摸她的臉頰,同是溫暖的觸覺。


    迎著我不知所措的眼神,女孩露齒而笑,笑容很深,如巫術般深深隱藏於神秘。“你身上有好聞的鬆香。”


    “鬆香?何為鬆香?”


    “就是這種香味。”女孩掏出一枚暗黃色晶體,輕輕夾起放於我眼前,“我稱之為琥珀。”剔透的晶體中凝結著一隻飛蟲,以振翅欲飛的形態。是小得異乎尋常的蛾子。女孩拿起晶體湊近我的鼻尖。“琥珀有鬆香的氣味。”


    沒有氣味。沒有絲毫氣味。我木訥擺首。


    “嗬,我差點兒忘了。若這種氣味是與生俱來的,你自無法感覺到。”然後她垂下眼睛低聲道,“那些與生俱來的美,隻有瀕臨褪色,人才感到悲傷。”


    我執起酒杯,為女孩的論斷喝彩。玻璃杯碰撞發出輕微的悅耳聲響,女孩舉杯一飲而盡。


    vissis。彩燈在各處留下斑駁的五彩光斑,隻有女孩的黑衣黑裙除外。那似乎是一種質樸的姿態,因此五色不染。人流在身後往來走動。僅在一杯朗姆酒之前,我步入此地與女孩初識。此刻,女孩對我莞爾微笑,遞過琥珀,放在我掌心。


    我拿起琥珀迎著燈光細看,逆光之下,手指緩緩轉動晶體,“不可思議。”除了人以外,蛾是這座城市最為常見的活物。腹部肥大,三尺鱗羽。“我從未見過如此小而精致的蛾子。”我自語道。指尖上的這枚琥珀似將這世界的一部分縮小了一般。


    “這座世界的神奇,你僅僅領略了萬分之一。”忽然發現女孩仍對著我嫵媚微笑,隻是注視著我的瞳仁已悄然變色為如淵黑暗。我從未見識過這般美豔的容貌奇觀,似有著致命吸引的魔法。


    “喜歡麽?”她繼續誘惑著我,“倘若你喜歡,拿出你的珍愛之物來與我交換。”


    心頭一顫。我確有珍愛之物,那是藏於夢境的秘密:一隻獸的犄角。紅綢布深深包裹著,藏於鑲鐵木箱之中。可我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她又怎會知道。


    女孩似窺破我滿心慌亂,她笑得妖異,“人人皆有珍愛之物。受到物主喜愛的物件,長久,自會傾注祝福。你可想得到我的祝福。”女孩伸出一根纖指豎於薄唇前,“對於美的選擇,無須思考太多,邏輯隻會蒙蔽你。讓心中湧起的第一股感覺作判斷。”


    我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長久以來重複著同一個夢境。每個夜晚入眠之後,我掘出那隻鑲鐵木箱,翻開層層紅綢,雙手捧起獸角細細欣賞。那是一隻長而彎的犄角,如手臂般粗細及長短,角尖銳利。觸摸獸角斷層,竟有將其安於頭頂的衝動,體表之下的方寸身軀亦蠢蠢欲動,膨脹感無可自製。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冥冥中如此直覺。然而,當我每每夢醒之後亟亟打開木箱,卻空空如也。


    獸的犄角,僅存於夢境。


    既然僅存於夢境,似該不懼怕失去吧。我咬了咬嘴唇,答應了眼前的女孩。


    “真好,”女孩毫不保留地笑了起來,頓時皺紋乍現蒼老許多。“這枚琥珀浸滿我的祝福,拿去。至於你的珍愛之物,我留給你三個夜晚,之後,我會在第三個夜晚來取。”


    第一夜。孤室。


    我給高腳杯斟滿酒,酒與琥珀同色。舉在眼前,一飲而盡。從口袋掏出琥珀,攤放在手心,那被置於中央的石頭,漫漫溢流出隻屬於它的光澤來,光澤蔓爬,由掌心至腳下,再及四牆。如一座蓋在海洋中央的井,井水溢流,浸透孤室的角角落落,使我沉浸並呼吸於其中。時刻到了。發生了。雙眼進入了一片琥珀同色的國。他人的斑駁記憶碎片在四牆漂蕩,似潮水般由下至上浸染,隨後陌生文字與細語聲在牆表麵凸現,一座城堡接著一座,一個國接著一個國,人的記憶碎片在間隙翻動。琥珀在述說一串陳舊的曆史,那亦揭示一段段時光的秘密。不自覺的,我微笑著。對我而言,每一人的秘密皆為寶藏,隻消側耳傾聽,便如獲至寶。記憶的碎片仍在翻動——夫人將蛇皮衣贈予丈夫的新歡;君王在對弈時偷換棋子;象群闖入葵花的領地,腳掌浸在消化液中無法自拔;兩小無猜的孩童互遞雛菊,兩個麵目醜陋的老者翻開書頁,幹菊花的花瓣凋落;夜幕降臨的店鋪,貨櫃之上整齊地排列著南瓜,中空瓜瓤收藏的陽光依次熄滅;青年狂躁地跑過街市,身後陰影彌現,似有重重追兵。最後,當雙眼開始感覺琥珀色的沉重,那串陌生文字漸漸消逝,水蓮的粗陋根係在牆底抽動漫爬,潮水自四牆退去,碩大的花萼漸漸如礁石般浮現,在牆中心含成骨朵,倏然綻開,那是一朵開花祝福,獻給孤獨的我。我閉上雙眼開始許願,要求人們畏懼我並迷戀我,視我如反複無常的新情人。


    當我睜開雙眼,琥珀光已然消失,我攤開掌心,那裏靜躺著一枚琥珀。那些出現在四牆的,均已消失。可我深知,我已有所改變。這感覺令我覺察出自身蘊藏的魅力與危險,興奮嗬。


    第二日。當我如往常一般走入堆滿槍械零件的車間,套上布滿油汙的工作服,老邁的師傅卻不再厲聲交代任務,他把他的請求寫在紙板上,令他漂亮的小女兒遞給我。我露出像晨光般無可拒絕的微笑,輕易地穿透紙板看見小女兒怯怯的眼神,“我最尊敬的師傅,您囑托的一切我都會去辦。”女孩眼裏滿是感激與滿足。我微微一笑,拾起一杆槍座開始安裝零件。是的。即便仍如往日般作為車間工伏於布滿灰塵與機油的工棚內工作,處理皇家衛隊堆積如山的訂單,但我已有所改變。


    第二夜。我仍獨自置身於孤室裏,點起一支白燭。燭光如夢幻中眼神般閃爍,她出現了。女孩的纖纖細指緩緩撫摸犄角的粗糙斷麵,“你貌似平庸的外表隱藏著對控製欲的野心,被束縛的眼神之下深埋如劍鋒般銳利的犄角。初遇之夜,我便一眼看破。”


    我想反駁,卻開不了口。


    “體表之下的欲望像洞穴中的鍾乳石般日積月累,”女孩繼續說著,她的聲音夢幻般從四周從心底傳來,“真好”,似乎是無聲的笑,“我多喜歡叩開洞穴一瞻人心中的遍地魍魎嗬。”她繼續摩挲著獸角。


    “不!”我沒有發出聲音,卻可以感覺清晰地被女孩所聽到。“那並非深埋地底不斷虯生的欲望,而是一種獨特性。失去它,我將淪為眾人。”


    “詭辯。所謂的獨特性,便是一旦斷層合攏,欲望的暴力感將失控並由獸角的主人爆發。不是嗎?”


    “不!那絕非我所尋求滿足欲望的方式。”


    “你不是一個純粹的愛人。”她輕蔑一笑。“標榜清高,卻免不了覬覦眾人的祝福,你的愛欲所尋求的,隻是一具又一具犧牲品。”


    屋子正從頂棚開始溶化,從屋頂滴下來的鬆液大滴大滴包裹在獸角與女孩身上。炙熱感,我縮回了手。女孩蜷曲身子將獸角按在前胸,開口告別,“不要誤解。我仍是喜歡你的。”她側目對我莞爾一笑,終於凝成了一塊巨大的人形琥珀。


    我一個冷戰從夢中驚起,屋內仍隻有我一人,以及,拳心緊握的琥珀、中空的鑲鐵木箱。我長久地戰栗,隻因為事實,女孩所言的事實。琥珀和犄角,我都想保留,我都不願放棄。渴望眾人的畏懼,渴望眾人的祝福,渴望淩駕於眾人之上,渴望得到眾的膜拜與愛。而琥珀與犄角,隻是第一步。


    第三日。我穿上寬大的外套,讓師傅的小女兒為我偷偷在隔壁車間盜取了火藥,將一杆短統火繩槍藏在外套下帶回住所。我決意什麽都不想失去。


    第三夜。她還未出現。我已開始恐懼。我用厚木條釘死門窗;自外鎖死鑲鐵木箱,自內反鎖房門;點燃油燈。孤室已成密室,我凝視指間的琥珀,蛾子畢毫俱現,六足似仍維持被凝結的掙紮姿態,雙翼已然凝固。忽然發覺琥珀正是蛾子的密室嗬,恐懼徒增,我起身再度檢查門窗。落座,右膝緊靠一把短統火繩槍。想必那個女孩應無法找尋到我的住處,即便被找到,想必她也沒有辦法進入密室,何況……我緊攥膝上的火繩槍槍把。被祝福的琥珀石也罷,夢境中的獸角也罷,我都不會失去。或許我無須緊張,獸角隻存於夢境之中,何苦懼怕失去夢中之物呢。


    子夜,夢境如期而至。油燈爍爍,腳下的影子冷靜而瘋狂地扭曲延伸,直至牆根。抬眼,已是女孩一臉笑容。


    她來了。


    我身後的鑲鐵木箱,她並未染指。長影離析。不及我開口,女孩已抽出長刃斬了過來。眼前一黑,血莽。一物滾落在地。女孩俯身拾起,捧在胸前怔怔凝視,轉身離去。


    再抬眼,女孩已不見。燈光之下徒留牆影。飛濺在地的血跡亦謎一般消失。我哆嗦著伸出十指撫摸額角,卻似毫發無損。


    而當我再打開鑲鐵木箱,裏麵已然空無一物。獸角已被取走。


    夢從未再蘇醒。男子仰臥在床,麵色如紙,額頭上的巨大創口流血不止,手中仍緊握火繩槍。窗外,天漸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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