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叫什麽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巡。我飛翔於雲層之間。


    你天生就張揚的雙翼,使我嫉妒萬分。


    男子微笑了,我們並未見得差別。


    你為何來此。


    觸犯法典,必當墮入此地。雲間,自由之地,受刑至此,即被剝奪自由。


    嗬,可你卻在冷地擁有前所未及的自由。


    罪獄中的自由,談何自由。我看見原野上行走著生物,與我相似卻沒有雙翼,矮小如侏儒,欲望蒙蔽它們的雙眼,為個人的滿足而屠戮,失卻信仰,麵目可憎。


    它們便是人,前世皆為墮落之眾,若你死去,也將淪為它們中的一員。它們是值得寬恕的,因它們正學習著尊崇吾父之名,並以此為信仰。


    以你們的方式——懲罰是無法達到目的的,萬物皆可感化。


    待它們無數次沉淪於死亡,自會徹悟。


    把戲。


    這亦為規則。


    規則無非是強者意願的產物。


    為將冷地改造為美,為給萬眾以自由,我們不吝力量。


    冠冕堂皇嗬,為小我的美犧牲大眾,何等自私。


    美都是自私的。


    我天生追求公平和公正。我亦因此被貶至此。


    少女笑了。所謂的公平從不存在,因衡量的準繩自初始便向強者傾斜。


    那麽我以你們為敵。


    而我喜歡你,天真的敵人。二


    紅月,微小之物緩緩在環形山表麵移動。此為廢墟,果園荒蕪。孩子盤坐在地,哭泣不止。


    他輕易地越過荊棘叢生的邊界,腳下,土壤幹枯,根係虯敗。男子從長袍中取出一座精巧的天平,擺在孩子的麵前:你失去的,我會用這座天平還給你。


    孩子站起來,搖搖晃晃,雙手搭住秤盤,張口便咬。卻堅硬而饑餓。


    男子頓時麵色蒼白,他喃喃重複著:你失去的,我會用這座天平還給你。


    然而孩子卻癱坐在地,繼續哭泣不止。他如此孤單。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如果欲得不到滿足,那麽它將始終磨滅人的榮耀與尊嚴。少女緩緩從黑暗中踱出,手握鐮刀,刀刃閃著寒光。如看見命運般,孩子停止哭泣默默起身,步向宿命的彎刃。


    血光,立仆。


    土地的縫隙吸吮著鮮血,如饑似渴。少女垂下眼睛,嘴角一絲微笑。男子不由得後退一步。她何等的豔麗而天真。白綢裙,雙唇鮮紅,玉雕纖臂,羽翼在她的身後,如自由的標誌般宏大而無瑕,笑容鮮甜如欲望般唾手可得如欲望般望而生畏。然而,他令自己心如止水。


    男子自語:欲望的滋生是無止盡的,對欲望的克製,才為意誌的美德,才為精神力的堅韌美感。


    一個聲音在他的心裏回答:欲與美是可以共存的。來,我們前往縱欲。聲音,如新鮮的血液般鮮甜;笑容,如複活的雕像般甜美。誘惑嗬。


    男子緩緩搖頭:一旦淪陷,便萬劫不複。我將在這世間傳播我的道,人將銘記尊嚴與榮耀高於一切。


    可笑。你並不解人性。


    人,本身便是塑造之物。美,高於欲。


    嗬。欲便是美,美便是欲,有何區別。


    欲,出於快感;美,源自美感。快感與美感,怎可混為一談。


    你不了解人。人的欲與美固可相斥,亦可並存,譬如自由。


    欲必懷抱著目的,無論出自意識或潛意識或本能。而美,隻是為了美。


    目的既出自於本能,又何罪之有。


    縱使無罪,卻也無美。


    你批判我縱欲,隻是你還未品嚐那快意滋味。來,過來吧。


    不。


    你可知道,禁錮自我的欲望,與壓抑他人的自由同罪。


    為何?


    隻因欲望是這片世界的全部生命力。一旦斷去欲求,世界便死了。


    我不相信。你可嚐試過賜公平給這座世界,絕對的公平,絕對的公正,絕對的自由。


    笑。倘若舉世皆得公平,世界早已死去。


    我不相信。


    嗬,那麽你便作我的收藏品罷。我將終日給你以時間來說服我。


    自私。


    美都是自私的。


    男子歎息:我的語言在於你,都是徒勞。你並不理解為眾生之美犧牲小我的偉大。


    美不分對錯。個體與群體孰輕孰重?你竟以區區之數來度量美麽?笑。少女揮手,孩子的屍首緩緩沉入土壤。在冷地,人生於土葬於土,周而複始。


    男子側目,凝視地平線:我看見靈魂掙紮於生死之間的輪回,僅因為你們一己私欲。何不給人以不死不滅的肉身,栓於寶座之下隨時供你們嬉遣。


    隻因冷地為自由之地。生來便伴隨本能與欲望的眾人,我何嚐不想將美贈與它們。隻是,欲望與美相依相存。改變它們的容貌與本性如此輕易,教授它們去理解我的本意卻難於登天。因此我說,待它們無數次沉淪於死亡,自會徹悟。


    人需要的,隻是感化,賦予寬容和耐心。


    嗬,我最缺乏的,便是容忍與耐心。


    那麽去學去忍。


    不。我是魔王的女兒,沒有人可以令我學著去忍耐和等待。


    男子歎息。張開雙翼離開地麵,他不再回頭,隻是低聲說出兩個字:敵人。三


    冷地三千兩百年,戰禍在平原漸漸平息。人相聚相依,在土地栽以種子,收獲以果實。擁攘的部落被男子疏導至新的土地,開墾耕作生生不息。人於是在平原之上以煤煆燒岩石,溶石以鑄就男子的塑像,人跪匍於巡的腳下,以主相稱。


    黑暗之中,少女絕少再現。再現之時,也絕少言語。


    一個低沉男聲開口:我在傾聽冷地之上的聲音,你很少笑了。


    因大地之上飛翔著一名男子。我在暗處觀察他的一言一行,看見他篡代你的名行你的事。我的口舌不屑他的所作所為,可我的眼睛卻滿是愛慕。他的雙翼強健而寬廣,言語如詩箴般肅美。他沉睡時我悄悄觸摸他的麵頰,他宣道時我在暗處傾聽,憤怒而崇拜。


    我知。大地之上,莫能逃過我的眼睛。


    父嗬,我多麽想將他毀去,卻又不舍。


    那個低沉男聲陷入緘默,他並未向自己的女兒提供任何答案,隻因此刻,長發男子不禁陷入自身回憶。他看見褪色草原與薄霧星空,從草原向上飛翔許久,穿越奔湧的層雲,天空之城乍現於眼前。“我願化為塵。”星座的蒼穹之下,自己孑身立在神殿深處,他的告白淡然而無畏,卻僅得到無聲的拒絕。神殿之外,無數相愛的雲使在星空之下環繞翱翔,是為驕傲與決絕的化塵升華。他們之中,從未有他。


    少女垂下雙眼。深潭之央點起一絲波漾。父,你可曾想過重返雲間?


    黑暗沉寂,光明隕滅。長發男子深覺自卑,無力開口。


    良久,少女出聲自語。我甚至滿懷希望他殺死我,如同毀滅死敵,他卻隻留下鄙夷一瞥。嗬。現在我明白,他正行著最擅長的方式令我痛苦。


    欲望撕裂我。他卻沐浴著我的痛苦,輕易地無視我的存在,如此,便覺自信與快樂。nava繼續自語道。


    少女抬起白皙的手腕,舌尖輕輕舔吻,是滲涼觸感與微熱的悸動。


    甜美嗬,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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