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海,紅月遙遠。夜色在此退卻為溫柔。潮水在礁石縫隙中兜轉,如朵朵夜蓮。


    一枚細小的身影自深空墜落,消失在海麵。


    蘇醒之時,身處海底之底。深海如紗,感覺自身軀體無比深重。遠處透現微光的絳紅,波紋稠滯。我要光,男子向上伸出手指。那被呼喚的,似乎親切而真實,觸手可及。我要光,男子張口欲言,鹹水卻自口鼻灌湧而入。那被呼喚的,似乎嚴肅而殘酷,遙無可及。


    上浮的過程十分漫長,鑽破海麵的刹那,紅月燃燼紛紛,落入海麵的,悄聲熄滅;落在麵頰的,帶來遙遠的灼痛。於是他心知,另一片世界,確已到達。


    淺灘。一連串腳印,由深至淺。回首,潮水現形在身後啃噬腳印。前方,黑幕茫然。此處,夜由黑而衍生,無邊而無際;合眼,記憶中的彼岸,夜卻是晝的間隙,是色彩的間隙。再回首,清晰的腳印愈漸模糊,昨日之日,本我之本,未竟之誓,碧湖之藍,如海水侵蝕腳印般模糊。


    行走漸遠,記憶漸失,已無退路。


    這便是傳說中的放逐地,男子確信無疑。但存罪眾,我便拯救。男子決心已定,於是他停下腳步,甩幹羽翼之上的海水。大跨步,振翅飛翔。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海麵,灘塗上隻留下數隻腳印,而後戛然而止。二


    祭祀。群獸跪伏。一枚人耳被獻上。魔王所經之處,蒼綠之瞳紛紛低垂,以示謙恭。


    父。黑孩子雙目如淵。


    魔王起身,一撒手,人耳落地,沉淪之眾聽見一個字:來。於是,大地蠢蠢欲動,來自雲間的墮落之眾就此蘇醒。


    所來的,更多了。nava喃喃說著。


    我要更多,更多。因我的領土,亦是無疆的。而那片曾經的淨土,已現亂相。


    父,這何以見得?


    罪眾越多,隻因法典越苛刻;法典越苛刻,眾生便不得不觸犯;失去的自由越多,便越容易越過規則的禁地。你說得對,人言規律,其實是自我決定的產物,所謂自由,隻為強者對弱者的自由。


    真好。


    嗬。darken凝視著頭頂的紅月,紅月似漸行漸遠。


    父,你為何又不言語了。


    忽然覺得悲涼,我們所處之地似被棄的重石擲入深井,雲間越發遙遠。darken低聲說。


    何出此言呢。是否因我如淵的雙目比以往更現噬人的黑暗。


    不,孩子。與你並無關聯。長發男子低聲道,他合上眼睛,雲間的記憶在光中綻現。他似乎仍能見到神殿,他仍能見到盤踞在石柱底部的青藤。午後陰影如既往般濃重,年輕的自己長驅直入,向神壇獻上鮮花。他在記憶裏的神殿裏尋覓著少女石像,後者側轉臉頰,輪廓卻已模糊。男子伸手再探,記憶裏的光便黯淡凋零。


    我之所謂悲涼,隻因我的記憶也開始褪色。darken緩緩開口。


    少女欲言又止。終於,她沒有開口。


    孩子,我看見你在平原上栽下果實的種子,傳播我的名,人因此而感激我們,你還希望得到什麽?


    少女微笑了。想象若無邊界,欲望便無止境。父,我的欲求是無止無盡的。


    孩子,父愛可在無止盡的付出裏得到滿足。說吧,但凡所求,我便給予。


    那麽把你的雙翼,給我。


    darken沉吟片刻,默默轉身,躬身跪下。父的聲音在黑暗中說,拿去。


    蒼白纖細的指尖從翅尖撫摸到翅根,如此絕倫的羽翼。黑暗中再現黑孩子的笑容。奮力撕下。欣喜嗬。接著另一隻。


    長發男子緩緩起身,背景陷入黑暗。父的聲音說,雲使之翼能帶你飛出冷地。隻是,冷地沒有出口。


    父,我豈會棄你於此,孤身離去。僅僅因這雙翼,是給我自由之美的雙翼。


    黑暗中,是父的低語:曾幾何時,我亦認為自由是美的。


    長發男子合上雙眼,光的回憶再次被喚起驅散黑暗。那是他記憶裏的雲間。正午的影子投射在雲層,犀利而跳躍,曾經的自己翱翔其間,伸出指尖,輕觸雲層,滿眼皆壯美之境。嗬。


    他不知光的回憶還能保存多久。三


    荒原。負罪之眾死而複生,再次站立在這片土地之上,已淪為人。果實根植於土地,耕勞以人。由此,人爭奪土地與人力,征伐四起。勝者,在大地之央鑄立魔王之像、祭獻鮮果,敗者,祈願魔王的保護與恩寵,並走向邊緣。


    父。我聽見人以你的名起兵,並相互征討。人非但不愛護你的名,竟加以利用。


    失落榮耀的眾人,隻知威懾,遺忘敬畏。


    父,人比羊更孱弱,比獸更狡慧。你何不再懲罰他們。


    因他們隻是盲從自身的欲罷了。人本是以欲望行走的血肉,欲望將成就眾人的軟弱與強大。


    那為何不製定更多的規則、頒布更多的法典。


    隻因這裏為冷地,自由之地。


    廢墟。被掠奪之後的村落。野獸的身影遊離於土牆之上,孩童坐在荒蕪的果園中哭泣。


    黑暗中,黑發少女捧著果實翩翩走來。紅唇撕下果實的外皮,鮮甜的果汁滴在孩子的腳丫,是溫熱的。


    少女向孩童遞過果實:吃下它,你便可忘記饑餓,暫時地。


    孩童依然抽泣不止:我哭泣,卻並非為失去生長自土地的食物與同行的伴侶。


    那麽是什麽使你悲泣不止。少女問。


    隻因我失去了,光。


    驚乍。少女滿眼驚異,倒退著隱入黑暗。


    黑暗中的對話。


    父。有人向我提及一字:光。


    光。父的聲音若有所思。既然前世的記憶不曾磨滅,榮耀也勢必留存於心間。


    如此,對於人,我又是懷揣希望了的。父,你既已決意施以仁政,何不再給人一件饋贈:美。萬物感知美,便可相愛而非相殘。


    美就是美,有形而無形,無法饋贈。我可賜眾以豐衣足食,卻無可給予尚美之心。


    人心既存有光,雙瞳便溫澤明慧。有民如此,如何尚美?


    欲求盡得滿足,靈魂超脫本能之奴,美便應時而生。


    父的教誨,我已記下。一絲微笑浮現少女麵龐,她有了主意。四


    戰場。nava手捧著花朵的種子,走進廝殺的人群。


    “請收下這枚種子,退回你來的地方,栽滿山坡和海濱。”


    無人理睬。


    雙目如深淵,少女揮手,眾人盡靡。然後她走向下一個戰場。


    “請收下這枚種子,退回你來的地方,載滿山坡和海濱。待花開之時,你將心如止水。”


    無人罷手。人群仍廝殺不止,大地血流成河。


    少女揚起了手。突然,一個影子奪下nava手中的種子,霎時躍入半空。種子,在他的手掌中發芽、萌生為花朵,男子在戰場的人群之上播撒花瓣,花香清新四溢。神跡頓現,眾人停止廝殺,放下手中的屠刀,跪膝尊呼魔王之名。


    隻有女孩是一臉驚異的,隻因那個影子,不是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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