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昏燈。軟榻。鼻煙。人的聲音輕了。


    中縫腐爛,殘頁遍地。正襟危坐的書籍之山,缺角傾倒。束手就擒的圖書跪倒木地板,有人正肆意翻開書頁,隨之,傳來手術刀割裂紙張的細微嘶響。


    男子欲起身,卻不得。如夢境般輕煙縹緲,入夢般舉手投足艱困無比。


    燈終熄了,眾人坐在黑暗裏,他們不知身前身後是什麽在往來。木地板的厚重悶響與紙張被踐踏的脆響時而混雜入耳。隻有男子聽得其中間雜的悉索之聲,開始感覺如坐針氈,直至聲音停息。


    玉手,秉燭。


    被事先解剖的厚重手繪本,一頁動物的側影被小心翼翼取出,燭火將之映射在牆麵,側影綻現,眾竊聲耳語,隨後又低了去。


    隻一道側影,那根曲線已足以勾勒誘發原始欲望的膨脹;隻一道側影,人紛紛退回到本來的麵目,依然匍息於暗影裏,卻凶相畢露。四下已不聞人語,聲響已為不時發自胸腔的深重鼻息所代替。動物的側影柔婉在前,男子徒聞各下角落裏齜牙淌涎嘶氣之聲,卻無人躍上前攥取近在咫尺的美食,因為每人皆知就在自己的身後,尚有更龐大更猙獰的。


    燭光卻突然滅了。男子的耳邊,歎惋之聲連連。


    良久,依然籠罩於黑暗,黑影之下眾人來來往往。時而傳來書籍被踢踹的悶響,那一頁動物剪影亦混入黑暗銷聲匿跡。男子坐於原地未曾動彈,如夢境般輕煙縹緲,亦如陷入夢境般舉手投足無比艱困。


    他稱之為幻境,或為夢境,縈繞心頭之夢。終於,他能坐起身來,萬象都已消失,包括那間燈火朦朧的會館,包括遍地狼藉的書卷,包括那枚奇異曲線的剪紙,一切如煙消散。在那個消失的幻境裏,眾人紛紛從獸的祭壇返回,拭去嘴角的血跡,對於所見得的與所吃食的,卻三緘其口。男子拭了拭嘴,又睡下了。二


    入夜,鬥室。男子翻開泛黃的手繪本,摩挲書頁所繪的兩三種奇異動物,其一有著圓粗的犄角、粗短四足以及厚實皮甲,其二有著銳視的雙眼、披毛的外皮以及鋒利鱗爪,其三僅繪有頭部、腳掌,光是這些已占據書頁大部。這些四足動物統稱為獸,傳說中危險而原始的動物,習性古怪粗暴,絕不輕易近人。而這名似乎心滿意足的男子,便是我。


    我始終相信關於獸的傳說,即便我一次也未曾親眼得見這種古老的動物。傳說在安息日,獸群會穿過整座城市,抵達紅月與大地的臨界點,彼時,它們將向人們展示誰才是大地最原始的主人。我由衷地崇拜它們,它們擁有毀滅與破壞的力量始終令我向往,那種原始的狂躁情緒是多麽無所畏懼多麽無拘無束,而我卻隻得從傳說與手繪本中見識得它們的傳奇。有個章節繪著獸與人的交戰,它們曾將這座城市毀滅到一半,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半座城市犁為平地;再翻數頁,一個章節繪著男男女女哭泣著躺倒在巨獸的血盆大口之中,淪為食物;另一個章節則繪著獸首雕紋圖騰,圖騰下方羅列著數種祭祀品:幼兒、鮮果、燃為焦灰的網、用以示弱的裂刃斧,以及一種沒有人見識過的傳說生物:羊。


    我想我並不畏懼它們,在這個時代誕生的火繩槍、火炮已確保人在獸的麵前是無須憂慮安危的了,反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期待。我期待著它們如傳說中席卷這座城市而來,想必可大飽眼福,甚至期待它們的鐵蹄將我的血肉同這座城市一塵不變的規律一齊踏碎,那麽改變便是可期待了的。這種期待幾乎形成信仰。然而距離下一個安息日,尚有數百個晝夜,而我與生俱來擁有的記憶告訴我,時間的腳步如此緩慢,孤獨已讓我品嚐到每一寸的興味索然,來日苦多嗬。


    我生活在一種極嚴謹的規律之中。清晨,出門,走到車站,搭乘地下列車,到達工作地——圖書館,隨後便開始一天枯煩的工作,直至天色漸黯淡下來,便再次鑽入地下列車,走出車站,歸巢。待夜幕降下,便步行走入夜市感受死寂黑暗中稀有的嘈雜,各色路人誇誇其談的傳說與夢境,淺嚐小酒肆的各種甘釀,或者,抱著從夜市裏收集而來各類關於獸的繪本細細研讀,不離鬥室半步。


    我一次也沒有從圖書館找到有關獸的書籍,或許即便曾經翻到隻言片語的,亦無新知的價值。我甚至鮮有時間翻看書籍,因大部分的工作時間,我都忙於在鐵梯之上爬上爬下,取書放書,顧客的需求總是源源不絕,我甚至懷疑他們隻是完成借閱的形式,藉此一觀圖書館的壯闊與巍峨,而對書本身漠不關心。他們稱我們為,書架員。在我所工作的這座圖書館,有且隻有一麵極為高聳的書牆,所有的書都分門別類擺放在書架上,書架員從接待員處取過書牌,根據木牌印刻的首四位列號推動金屬長梯滑行在書牆之下,對齊縱列,爬上架子,隨後再根據末四位行號爬到指定的書架層取書或還書。這裏沒有滿臉橫肉的工頭揮舞著鞭子催促工人幹活,卻也沒有閑工夫可作絲毫停頓,書牆之前成一字型的接待處,始終堆砌著數人之高的圖書,這裏隻有不時響起的金屬梯底端細小鐵輪們滑動時發出的刺耳茲響。有時候一枚書牌便令我費力地爬到書牆最頂端,我立在鐵梯之上邊喘氣邊駐看片刻,腳下接待處前尚有細而長的隊伍排於其後,那些借書者的麵目如此之小,我都無從看清。


    這一切都無須通過語言。書牌與書架編號一一對應,推梯,取書,還書。自工作的記憶以來,甚至連每日一起工作的書架員都互不相識,我們隻是圖書館這部巨大機器中的細小零件而已,彼此互無糾葛,兢兢業業如齒輪般運轉,嚴絲合縫,無聲而高效。時間久了,也覺得不再有相識的必要,誰都沒有開口打破僵局的勇氣。到了下班的鍾點,借書者們便如潮水般瞬間褪去,眾人與我走出圖書館湧入地下列車的車站,倚立在車廂中隨著車輪有節奏的振動而漸漸困倦,直到到達各自的目的車站。


    改變命運的細節,隨時隨地都可能現身在人的視線角落,然後又不知不覺地鑽入地下。如果人不相信這點,是因他已錯過太多細節而不伸手抓住,或是他的麻木惰鈍已使他放棄任何擺脫命運慣性的機遇,幸而我並不在其列。就在這個白晝,我記得就在整理書架之時,一本古籍重重掉落書牆,當我爬下鐵梯正待拾起圖書,卻瞥見圖書翻折的書頁上有著一幅插畫,其上有著獸的形象,那似是一個找到獸的重要線索。於是我偷偷將這幅插畫的書頁撕下,掖進外套內側口袋,小心翼翼地扣上扣子,想必應無人發現。不久,下班鍾點到了,我如既往般搭乘地下列車回家,隻待尋著一個無人之處再取出斷頁細細品讀,出站,歸巢,所有經曆皆與往日無異。


    夜幕終於落下了。我躲在鬥室,點一盞昏燈,脫下外套,將手指伸進了內側口袋。冷汗,內側口袋裏居然什麽都沒有。我翻遍所有口袋,所能倒出的隻有沙泥顆粒。居然找不到那張紙片。不可能。不可能。內層口袋的搭扣並未鬆脫,袋底也不曾脫線,何以紙片不見蹤影。或者,我中途有忍不住取出紙片一看究竟?或者,當時我隻是撕下書頁,而不曾放入口袋。人一旦懷疑,便又出現無數種可能。記憶開始變得迷霧重重。或許我撕下殘頁的當刻,已為監督員所發現,書頁已被沒收。我開始坐立不安。


    徘徊許久,我終於一下決心,決意前往圖書館一探究竟。我披上外套,快步跑到地鐵車站,卻隻見入口的鐵柵欄以及鐵柵欄之後昏黃的長明燈,那裏已空無一人,入口閘機在燈光下僵持著某一個閉合的狀態,它們已全部死掉。我悻悻走出車站,立在空曠的大街上,焦躁感。誰人可想象,一到白晝,這裏曾是最為繁忙的交集點,作為血脈連接城市各處,眾人集散於此處,來來往往,而此刻卻如一具失去動力的機械般無可促動,什麽也沒有留下給夜行之人,哪怕零星加開的夜間列車,什麽也沒有。這一整套係統此時已陷入休眠。


    我強抑焦躁感,慢慢朝著自以為的圖書館坐落的方向邁步,雖然我一次也沒有步行到達過工作地,一次也沒有。忽然,迎麵發現一輛馬車朝這駛來,我跑到道路中間伸開雙臂,我要攔下它。


    沉重的鐵蹄隻在我跟前兩三步才收住了腳,嗆人的煤煙味,一盞油燈被舉到我麵前,晃眼,我往前湊了幾步,才看清馬車上坐著一位車夫,別無他人。


    我向車夫說明意圖,請求允許急征馬車一用。


    車夫怔怔望著我,沒有出聲回答。他身著深色獵裝,頭戴圓頂帽,以布條蒙麵,我隻能看見布條後深坑般的雙眼,無法辯識其中深蘊的敵意或友好。


    “我會付給你報酬的!”我努力向蒙麵車夫笑一笑。


    蒙麵車夫緩緩向我伸出手,攤開手心,手心上也纏著布條。沒有任何表情。


    我把幾枚銀幣放入他手心。他竟直接翻轉手心,銀幣掉在地上。莫非他嫌這幾枚銀幣作為報酬太低?我又掏出懷裏的金懷表,又一次放入他的手心,可蒙麵車夫竟依然徑直翻轉手心,懷表摔碎在地上。


    這家夥甚是傲慢!我不由怒火中燒。正打算與之理論,蒙麵車夫費力地伸出另一隻胳膊,上麵鬆鬆垮垮地縫著一枚紅袖章,他指指自己的袖章。


    我見過這種袖章,記憶裏似乎隻有鎂光燈之後的權貴們才佩戴袖章,原來這竟代表了一種特權。我搖搖頭,拾起銀幣與懷表一起放在他的手心裏,他又翻轉手心,哐啷掉地。


    我大怒,一把扯下車夫的紅袖章,扶在自己胳臂上,蒙麵車夫居然伸出那隻粗糙遍纏布條的手生硬地摸了摸我的胳臂,示意我可以上車。


    一路顛簸。隨著距離最熟悉的夜市愈漸遙遠,身邊飛掠而過的大多街巷皆蒙以睡容陷於黑暗,人的麵孔已然絕跡,這才是入夜之城的真實麵目。而我對圖書館方位所在的記憶也在飛馳而過的顛簸中千瘡百孔,影像開始斷層,似曾相識卻處處生疑。車夫也不識路。他不時摸著自身胳膊原先縫袖章的地方,半似困惑,依然一言不發。我見狀,側掩左臂索性把袖章綁在了胳膊之上。


    城市更深更黑了,即便連頭頂的熾燃紅月已無法映照到的角落,我已首次涉足;那些不斷出現又不斷消失在我身後的亭榭樓宇,終於令我逐漸生疑,我已在不明所在的城市角落裏迷路了。或許是注意力過於集中在前路,許久我才發現一陣異樣的觸感,車夫的胳膊!一直坐在我右側的車夫的一段小臂,居然繞到我的左側,正無力地摳著我左臂上的袖章。而那衣服已破裂,藉著煤油燈晃動的微光,隱現車夫上臂到小臂的過渡,竟呈現植物莖脈的紋理。我大吃一驚,偷偷剝開那具小臂上緊裹手指的布條,隻見一根頂端已略略幹枯的蔓條,正在此刻,車夫與我雙目相接,當他那深黑而無生命的眼睛直直落在我身上,我禁不住一個冷顫。


    我不再猶豫,趁蒙麵車夫動作之前,已立起身跨在馬車的最前端踏板,縱身一跳,攀上車前一匹奔騰不止的鐵馬,拔出綁腿上的小刀割斷牽引繩,鐵馬立刻脫韁而出。也就在這一刹那,當我翻身上馬的瞬間,那枚失落紙片的印象突然在腦海裏再現了——獸的食物,是羊。紙片所繪的,正是一頭撲向羊的猛獸。獸奔走捕食羊群,它們是最為迅捷的獵手。


    有羊的地方,便有獸。然而我何嚐不知從未有人見識過羊,如何找到這種隻存於古籍的神秘生物呢?線索又斷了。


    懊惱。胯下鐵馬卻已撒腿奔出很遠。我迷路了,城市深得如同一口井。在亂拽轡頭胡亂操縱一番之後,我失去了操控馬的信心,撒手韁繩,鐵馬如同得到縱容般越加放肆,它馱著我撒腿鑽入陌生漆黑街巷。


    城市深處,這裏遠離光,遠離人,隻有偶爾出現於街心的昏黃路燈,告訴我已奔波了數十條街道,已距離我所熟識的區域極其遙遠,那些街燈投射的雕塑長影張牙舞爪地目送我遠去,黑暗期待已久的濃重色彩粒子又撲麵而來,我伏於馬背,努力回憶圖書館的周遭環境,將眼前的陌生街市與之對應,卻發現是徒勞的。一旦遠離正常的生活軌跡,未知世界的到來如同出沒於夢魘的魍魎,令我心存畏懼而無可奈何。


    馬背起伏,黑暗癲狂。


    有什麽在觸摸我,由麵部蔓延周身,輕柔地無形地,異樣的觸感,無以名狀。在這觸感之下,記憶裏模糊不清的幻境又開始浮現了,黑暗間跳躍於眼前的色彩粒子開始黯淡:書卷傾覆一地,女子,秉燭,踏著碎紙前行,眾隱於黑暗的四角,屏息凝神。細燭呈上,剪影躍然於牆,舒展一道曼妙的曲線,而那些隱於暗角的眾人,卻愈發坐立不安了。黑暗幕後,墨綠雙瞳星星點點。


    而其中的一雙墨綠雙瞳,開始無限製地擴大並且猛撲向我,衝破黑幕,撲向我。


    電光石火,我聽到女子的尖叫,感到真實的疼痛。


    那是一股單純的強大力量,與之相抵的我無限脆弱,韁繩脫手,身體在半空緩慢滑翔。直到重重觸地,手腕刺痛不已。


    一支火把被點燃了。眼角出現兩隻精巧的鞋尖,我抬眼,是名陌生的女子,黑發垂肩,短裙齊膝。她的身後,鐵馬的後半截軀體斷裂,金屬零件傾瀉一地,一枚金屬製就的心髒破碎了,半裸的齒輪組停滯崩卡。女子俯身向我說些什麽,卻隻感覺很多溫熱的液體正順著身體各處流淌而下,我已無法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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