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漩渦吞咽而下,感覺複燃


    大群人紛紛溺於土層以下,脊背赤裸


    路麵起伏,瀝青呼與吸


    我沉重的靴底,踏過。塵屑揚起


    廣場陷落在竊笑的孩子黑身影下


    噴泉正中立著的小提琴手背負石塑雙翼


    白手套沾弦,聽眾石化


    有人邀請我發言


    卻恐懼自身的聲調,因陌生而無言


    請坐。緘默。


    五指沿著茶幾邊緣弓行


    每遇邊角,決然拐回


    每個傍晚皆如此。冰水順著麵頰逐一滴落,我並沒有哭,而是正在蘇醒。五感複蘇,想象力覺醒。


    漩渦吞咽而下。晝的記憶亦如被吞咽般片膚無存。夜的記憶洗練而出,我憶起曾在visiss相遇的那名女子,那雙碧綠之瞳,我起身出門。她有著瑰麗的夢境,是啟發想象的妙藥。


    夜市熙攘。我如往常般走入vissis,去尋找那位名為若寒的販夢者。突然鐵與火的響聲撲麵而來。到處散落酒瓶、酒杯的玻璃碎屑,沙發與椅子被翻倒當做障礙物,醉鬼們躲在其後互相大聲咒罵與射擊,一大桶烈酒被點燃後擲進吧台,數名上身著火的老者慢慢爬出吧台正待逃離。身後一聲槍響,一顆子彈貼著我的耳垂射中了其中一名老者的肩膀,後者悶哼一聲翻身墜下。身後的鋼琴琴箱打開一角,藏在其中的大孩子探出腦袋笑得興奮,把轉槍口湊到唇邊吹了口氣。年邁的酒保叫囔著奔跑穿越舞池,被一枚流彈擊中倒地,悶哼不止。


    我躬下身,花了很長時間慢慢穿行於流彈間,確認我要找的女子是否正陷入這一場酒吧衝突。這是怎麽了。身邊仰麵躺倒的一個大胡子哈哈幹笑,左手擎著手槍,右手拾起酒瓶碎片將殘餘的液體倒入口中,然後高呼“為主的領空而戰!”猛然打挺坐直起身,一槍正中我背後高舉橡木桶躡足走向我的大漢。橡木桶重重頓落在地。


    記憶如噴泉般湧出,無法成像,僅得到一些知識。“主的領空,”正是拜翼教徒對城市上空的稱謂,對於這片天空的爭奪,信仰拜翼教的教會與信仰科學的求知派曾發生過激烈流血的曆史。拜翼教崇拜羽翼,崇拜且懼憚任何飛翔之物,將天空奉為無可觸及的神聖禁地。而同時,當科學與技術隨著人的欲望與需求得到日益精進,越來越多的想象藉由科學與技術的進步成為可能。百年之前,一項創意被求知派提出,工程名為:飛翔機。若按照設計成功製造出這部機器,那麽天之至高亦可觸及。而在此之前,唯有大能的主,以及人所敬畏的主的使者才可在天空中恣意飛翔。流傳於眾人的教義如是說:主造土地,賜眾四肢,便是命我們匐行於地,切勿逾越主所賜予的土地,因這環形山以及所有淩於大地的天空,皆為主的專屬之地,凡人皆不可踏足。


    好奇與求知作為欲望之一,一旦在人身萌芽,不得滿足便難以消亡。求知派偷偷造出木質的飛翔機,在試飛當日,當科學人將之推出機庫時,卻遭到了教徒們的阻攔,肢體間的碰撞很快演為一場亂戰,第一架飛翔機亦在混亂中被毀。這引起了求知派與拜翼教曆史上最大的衝突,騷亂與大規模的群毆席卷大半個城市,看熱鬧的市民則在白晝之下四處閑逛,不再工作。據說,最後主的使者熄滅了三個白晝的光以示警告,皇帝則傳來主的旨意,切勿再窺探天空這一主的秘密。從此之後,食物被限量供應,隻有辛苦勞作才可掙得。於是,人停止互相爭吵與攻伐,爭端遂平。


    而眼下這個時代,人各為生計奔忙,捍衛信仰的勇氣已大不如前,隻有那些夜裏無所事事之人,才會舉戈互伐。


    “有一名身著黑色荷葉長裙的女子,你可曾見過?”槍戰尚未平息。我躲在一具巨大的頭骨標本之後,貼著身邊的一名老者吼道,他高挺的鼻梁上緊緊夾著鐵質基座,後者支撐著一枚單片眼鏡,鏡片之後的眼神透著睿智。


    “你指,販夢者?”單片眼鏡老者問道。看來女子在此處挺出名的。


    “正是她。”


    “我們也正在找她呢!可她不知去向!”嘈雜的背景音,可以聽見子彈紛紛射入死獸頭骨的悶響。“你是她的顧客?”


    我被問得一時語塞,“我……我很喜歡她述說的夢境。”


    “哈哈!她的想象的確非常有趣。”單片鏡老者大笑著,邊笑邊擲出一枚小炸彈,隨之轟然作響,“她常在此出沒呢,我們來這兒等她出現,不料這家小店魚龍混雜。這不,教會雜種們和我們打了起來。”


    隨後單片鏡老者告訴我,關於牆上那幅巨大羽翼的炭筆畫,他的小學徒與在座的一個老酒鬼爭執不下,前者吹噓自己定能造出人工翅膀翱翔天際,後者卻對他的設想頗為忌諱,非但不鼓勵反而力勸其放棄建造計劃。爭執逐漸變為了辱罵和推搡,不料老酒鬼竟是一名執著的教徒,從店外尋來了幫手,掏槍便射,於是衝突驟然發生。


    “你瞧。”老者神采奕奕地掏出一尊木雕小人,小人雙手綁上了寬而長的木條排片,雙層可活動的,想必亦是可飛翔的,“這是販夢者給我帶來的靈感。”


    我撥弄木雕小人的雙翼,簡單卻透徹希望,這鼓舞人以勇氣追尋飛翔與自由。


    突然一顆子彈打掉了小人的半隻翅膀,另一顆子彈則擊中了老者身邊男裝打扮的女子,那條由長條椅以及吧台的防線被擊破,形勢急轉直下,隻聽見門店口的同伴朝老者大聲呼喊,單片眼鏡老者急忙奪過木雕小人藏入懷中,“後會有期!”他以意料之外的靈活躲閃子彈飛速朝酒吧的出口退卻,子彈紛紛落在他的腳跟之後,老者的身影閃現一下,隨即消失在酒吧門後。


    接著我發現,這座酒吧裏除了中彈倒地的科學人、歡呼勝利的拜翼教徒之外,便隻剩下我。他們找到了我,十數隻槍口緊貼著我的額頭。有人握起酒瓶,一飲而盡。


    “你…選哪邊站?”滿嘴酒氣的紅臉大漢邊灌酒邊逼問我。


    我默不作聲,我隻是路過進來尋找販夢者,無意摻和哪個組織之間的恩怨。


    然後左臉頰被一擊鈍器狠狠擊中,誰用槍托砸了我,“頭兒問你話呢!你小子裝啞巴不是?!”我認出是先前躲在琴箱裏的大孩子,此刻他的聲音生澀而凶狠,我更願意相信這般語氣出自於他對年齡的不自信。


    紅臉大漢拖來一具屍體,蘸著他的血在地板上畫著一枚十字花,仍以含混不清的聲音說,“他,死人…我們,十字花…你選哪邊站?”


    我意識到這些人並非皇帝的衛隊,他們與求知派的交火並非執行公務,亦非維持正義的秩序,而是純粹抒發對魔王的崇拜,是的,他們便是狂熱的拜翼教徒。若此刻我不答應他們,恐怕他們不會將我交給衛隊,而會立即將我用私刑處死,不帶絲毫遲疑。後者行事尚且有皇帝的法律作為依據,而前者,隻有狂熱的宗教衝動。


    我仍在猶豫。這種被力量威逼而就的信仰,是否有悖於意誌的勇氣,是否意味著不純粹……我抬眼望了望紅臉大漢,他沒有回複我的眼神,而是直接抬起槍口抵住我的額頭。


    在那個瞬間我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於是我把手掌摁向了地板上的那朵十字花,鮮血繪就的印記。


    周圍爆發出一陣大笑。


    他們要求我向他們的信主宣誓,宣誓靡伏於主的足下,追隨主的旗幟,接受主的審判。


    我答應了。


    他們要求我誓死消滅那些膽敢於探尋主之秘密的歹人,任何輕慢吾主之人,必憤起除之。


    我答應了。


    他們要求我擼起袖管,一名光頭壯漢點燃壁爐,把烙鐵燒得通紅,然後小臂一陣灼痛,之後,我身上便留下拜翼教會的十字花烙印。又一片大笑之後,教眾紛紛散去,這座名為vissis的小酒館再次陷入死寂。


    過了很久,我努力令自己站立起來,鞋跟在木質地板上響聲沉悶,有些許眩暈。我鼓起勇氣觸摸創口,刺痛,但內心的恥辱感更痛。“何以如此輕易地臣服於魔王腳下”,我自問。


    “科學定則也罷,宗教教條也罷,皆為力量的一種。力量本身的規則便是力量大者製訂規則,力量小者遵循規則。”我試圖說服自己,“但凡這種規則與我的信仰不相抵觸,那我遵循規則即可,我仍可保留生的載體,這種妥協並非所需犧牲生命去反抗的。”如此一番自白,似乎開脫了些。


    我歎一口氣,在漫天的燃燼下走出vissis,幾名教眾倚坐在酒館外牆醉醺醺地哼著戰勝者的歌謠,而求知派眾連同那具精致的木雕小人連同身手矯健的單片眼鏡老者都消失無蹤。火杉樹紛紛舒展圓葉片,它們對發生在這一場夜市角落裏的小範圍衝突毫無所知。恐怕我的能耐便僅在於此了,莫名其妙地被包圍,輕易地被強迫留下印記,麵對力量我從意識伊始便展現出的軟弱似乎從未改觀,反而更甚。心裏泛起一陣苦笑,自嘲味道。我本有一千個機會跟隨單片鏡老者等一幹科學人逃之夭夭,即便被抓,仍有一次機會可以拒絕教會的條件,他們不會真的開槍的,肯定不會。我攥緊了拳頭,漫步走在小巷裏,開始排山倒海地感到後悔。


    而彼時,蛾群懸聚於城市上空,輪廓騷動,這個夜晚還很長。二


    我為何是這般模樣。


    我為何而來。


    半倚車廂一壁,猛然悸罔,頭腦膨脹,意識核向深處滑落,胸肺內的熱氣自鼻孔排出。強抑露齒的本能衝動。地下列車仍以熟悉的節奏在城市底部穿行,人以嗔怪的目光注視我。我羞於自身的異樣。轉身將額頭貼於冰涼的車壁,合上雙眼。褶皺的襯衫與公文包,吃剩的早點與晨報。是人的氣味。


    他們麵目可憎。他們陰險狡詐。他們嗜財如命。時常有厭惡的念頭。可我依然,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稱自己為:眾。並且眾誌成城。每當我試圖掙脫這樣的慣性,靈魂便會無端自軀殼遊離而出。身體不受控製,靈魂動彈不得。我本以為循著眾人的足跡,便可獲得足夠安全,便能成為足夠正常。


    一隙鮮綠。我仿佛瞥見車廂角落裏的販夢者,她一襲黑衣神情淡然,綠眼睛穿透人群引誘著我。


    她在向我尋求答案,而我躲避她的視線。為何是我,為何是我。絕不與眾不同,絕不。心底一次次拒絕本不存在的邀請。


    車輪依然有節奏地顛簸。女子仍站在那裏,我卻不再有氣力理會。垂下雙眼,我默默傾聽列車行進的節奏,意識漸與奶白色的車廂牆壁融為一體。我感到人再次向我聚攏來,自然填充車廂的各個空間,他們的氣味熟悉而安全。


    走出地鐵站的傍晚,夜的指尖已開始從街道表麵漫爬至建築與人的根部。蛾子如往常般在半空撲殺紛爭,鱗粉紛揚。夜市漸熙攘,折過街角,突然一群孩子擠出人群向我奔來,我佇立不動。山泉奔湧而過灘石,孩子們一掠而過。他們的身後,一個高大身影緩步走著。我認得他。粗野的絡腮胡,濃密濃烈,紅白頭巾。努力使得記憶回溯,漸漸雲開霧散,他是一名獵人,供職於我所在的公司。


    男子徑直與我擦肩,表情漠然,他的左肩搭著網,腰際圍半圈手槍子彈。雙眼直視自己的獵物。擦身而過。


    孩子們的尖叫聲漸遠,街市再次恢複喧雜與安全,我的身影很快為熟悉而陌生的人群浸染。隻是有些什麽不對勁。拐角有雙眼睛在窺視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我故意放緩腳步,走到一個靜僻的小巷突然開口:“出來吧。”


    孩子哭了。慢慢從拐角走了出來,異常瘦弱,赤裸上身汙濁地繪著一對肺髒的輪廓。“先生,我餓。”


    我將雙手插入風衣的口袋搜尋,找出半塊燕麥烙餅交在孩子手中。孩子捂住烙餅轉身就跑。我欲言又止。的確,若帶孩子前往公司,固然衣食無憂,但那些唯利是圖的看護者亦會將致幻劑在孩子身上使用得無所忌憚吧。


    入夜已深,巷子光影固半。街燈之下,孩子的背影漸遠。我立在小巷一頭,低聲歎息。突然。一隻黑影俯衝而下撲倒了孩子。微光裏的爭奪。孩子孱弱倒地。黑影飛走了。


    是蛾子。


    早已耳聞蛾子時常爭搶落單孩子的食物。傳言,那些擁有最為美麗麵容的孩子身邊總會不知不覺聚落很多蛾子,他們趁孩子入睡時將口器插入孩子的耳蝸,吸食之後,孩子的麵容將很快枯萎垂暮。


    除人之外,蛾子是這座城市最為常見的活物。腹部肥大,三尺鱗羽,一旦振翅,寬短三角羽翅便抖落鱗粉,紛紛揚揚。關於晝的記憶之中,很少有他們的出現。他們是夜的訪客,駐伏於城市的各個角落。教會稱之為,使者,不容蔑視,不可侵犯,不得接近,隻有主所眷顧的義人得以機會與之交談,聽得主的預言或箴言。


    如果蛾子們果真為魔王所派遣的使者,嗜愛欺淩弱小,想必拜翼教經文傳說中的魔王亦非善類。然而生為芸芸之一,智慧不及長者,勇力不及力士,我又有何能耐挑戰既定的強大勢力呢。隻要誰掌握了絕對的力量,那麽一切現實現象的發生,便是為其製訂的規則所驅動的,存在即為合理,我所能做的,便是遵守規則。


    我沒有再多思慮,隻是默默趕到孩子身邊將他扶起,幸無大礙。小手沾滿了鱗翅毛屑,孩子羞愧地別過頭去,“先生…我沒有保護好你贈予的烙餅。”


    “別難過,”我笑笑,“夜市還沒散呢。走,我帶你去再買一個。”


    孩子默默點頭。他險些成為獵手的獵物,公司設法賺取利潤的犧牲品。


    “下次定要好好保護自己,孩子。”


    “是的,先生。是的。”


    一個夜裏,我撲殺了一隻蛾子,部分出於厭惡,部分出於仇恨。作為拜翼教徒,我本該對這類擁有羽翼的生物滿懷崇敬之情,然而正是這一教規的存在,才令我心生殺意。那隻蛾子攀伏於深巷街牆的暗角,我路過,手中正持著從夜市中收集而來的古劍,隨興而揮,當劍鋒刺入蛾子斑花多毛的脊背,如意料中柔軟。漿汁溢流。那隻生物的短翼猛烈撲打了數下,我伸腳踩住它肥軟的腹節。終於不再動彈。


    幸而,沒有人看見這一幕,更不會為教會所知。


    根據拜翼教經文的記載,蛾子是魔王派來監視人間的使者,它能目睹所有善行與惡行,並傳達至魔王耳邊。當我掏出紙巾抹去劍鋒上的漿汁之時,忽然憶起的這段教義令我心寒,我一時間擔心遭受冥冥之中的懲罰。可之後什麽也沒有發生,我的手臂並未化為一支枯木,我的眼睛也不曾失去光明。我毫發無損,唯一失去的,便是我對魔王的最後敬畏。


    沒有人見過蛾子的幼蟲。曾有位老者說,在他的記憶中似見過伏棲在地底蛾之幼蟲,透過地下列車汙跡斑斑的圓形舷窗,幼蟲有著人的半身軀,自腹部以下半身為節肢軀幹,在黑暗中緩緩蠕動。


    老者的故事聽來分外陌生,或許我鮮有在地鐵上保持主動意識的記憶。作為這個城市的絕多數,所謂的職業人,失業帶來的饑餓、羞辱感的恐懼真切地勝過了所謂的主的懲罰。是的,我過著規律而沉悶的生活:清晨,搭乘地下列車趕赴工廠;白日之下工作不息;傍晚,搭乘地下列車回到住所。隻消合上雙眼,便可聽見列車軲轆碰擦鐵軌的節奏。而一旦依靠在列車車廂,選擇性記憶喪失症便讓我淡忘白日的所作所為。


    立於車廂之中,自問:我為何而來。


    全然不得而知。


    倘若絞盡腦汁使勁回憶,仍可浮起為數不久的白晝記憶。破碎的街磚,植物積灰的厚實肉瓣,小廣場,羽鴿成群在身前飛散;伸手,大樓黝黑入口的旋轉門緩緩轉動,老舊的旋轉門唯有鐵質把手光滑噌亮,再往前,深黑寬廣的工廠穹頂瞬間吞沒了作為職業人的我。


    行走在白日之下,人不曾舉頭窺看天空。環形山的輪廓已不再顯現,抬眼隻見刺目的亮白鬱積。那注定是一張天空的白瓷鑄製麵具。幻想自己若身為不停生長的巨人,勢必將撐破這座深穹。我停下腳步,徑直向上伸出手,卻觸碰不到。


    因此隻有夜的形狀才是可觸及的。


    夜市。即便嘈雜的人聲亦可輕易點燃聽覺,各種感覺由此複燃。燈火微光,手指緩緩移動在攤販展示的奇異古器,無須攤主介紹,各種想象畫麵應時而生:精致而寬大的石雕斷翅,斷裂麵已被觸摸得光滑,這曾屬於一座使者的塑像,妄圖飛越城市的竊賊至夜後悄悄將其鑿落,他戴著斷翅從高處躍下,粉身碎骨;刻繪俊美少年的花盆底鑄胚虯曲植根,它的女主人想必如盆中曾盛開的花朵般極盛綻放,然後再由青春至枯萎;更多的,則是鏽跡斑斑的武器——粗糙的斧鉞沉重無比,立在屍堆之上的巨漢揮舞劈開了向他身後悄悄靠近一人的肩胛骨,將之包圍的敵人謙卑地躲在屍堆之下方盾之後,滿懷仇恨及恐懼;黯淡的鎏金劍把,以及殘斷劍刃,老國王在膝蓋上折斷了佩劍,將之交給盛氣的對手;無弦彎弓,箭簍殘餘一支翎毛箭,更多的箭留在一隻巨獸身體之中,裹屍布被緩緩拉至老者的雙眼,低垂而龜裂的頂穹之下,那隻被砍下的巨獸頭骨空餘深深盲洞;繪製同一種紋章的厚重盾牌堆砌在角落,布滿了箭的孔洞,斷糧斷水的家族打開城堡大門,列隊步向數倍於己的敵眾,他們以自己的死亡宣誓榮耀。


    傳言這片土地曾為一片古戰場,關於曆史隻有一個詞可形容:舉戈相戮。那是多麽簡單的欲望和決心。此刻,時而悲慟時而微笑時而凝重的陌生人與夜行者們摩肩擦踵,默行於夜市,無人關注,無人與之言語,他的手指默默觸摸那些沉睡已久的古器,後者在他的觸摸之下依然昏昏沉睡。


    一個晚上,我自夜市高價購得一具古鎧甲,如獲至寶嗬。回到住所,點燃高燭,微光冉冉。在一人高刨削光整的冰麵上淋上墨汁,所淋之處,人影倒映。立定,雙手在背後束係綁帶,緩緩呈上鮮紅獸鬃的頭盔,注視自己。鏡中的敵人,鏡中的自身困惑諸多,此刻,放棄所有疑慮與思索。凝視。古劍出銷,勇氣頓生於胸。我感覺到自己靈魂在顫抖,輕觸左胸的銅鏤紋章,上麵刻著古體文字:存亡隻為榮耀,榮耀即為曆史。


    頓時一種無法言語的感覺全然複蘇,即便這種驟然複蘇的記憶不曾帶給我具體形象,記憶碎片依然碎裂一地,卻帶給我失落已久的決心。是的,當勇氣貫通於胸,我已洞察曾經的身份:戰士。三


    地鐵。這座城市的標誌。人流匯聚於此,擁擠在機械與電的軀殼裏穿行於地底軌道,四通而八達。許多早晨的記憶,始於地鐵,嗅著身邊人群沉滯昏眠的氣味,我昏昏欲睡。偶爾,在奶黃色的車廂頂燈之下,我隔著玻璃聽見地下隧道傳來嘶吼般的風聲,像原始而粗暴的生命。回顧身邊,充斥陌生人的車廂,他們臉上皆掛著倦意,倦意已為常態。而我在眾人之中,我是安全的。


    我亦昏昏欲睡。生活以如此的麵目日複一日,對自己唯一的保護,便是選擇遺忘記憶。而這選擇權本身,已成為了我唯一的自信,讓我相信我仍然是可以自控的。


    有三段經曆,使我開始無法信任自己的記憶。


    第一段經曆關於一個細節。那天我如常趕到公司,如常在考勤表上簽字,卻驟然發現一個月內,有數天的簽到筆跡與我本人全然不符,甚至記憶裏確鑿無疑的前一天的簽字,竟也呈現異樣的筆跡。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是否我的身體存在出於本能的保護機製,可以取代我的自我意識而讓我在工作時成為另一個人?我感激這種可能性。


    第二段經曆關於一場曠工。隻因聽信前夜酒吧中陌路老者的勸說,我決定不向工廠的任何人做任何通報,給予自己一天自由,以一雙與世無爭的眼睛重新審視這座城市。拂曉,當眾人在城市的各處蘇醒,人流匯聚在各地鐵入口時,我按捺自己歸群的內心暗示,止步於地下列車的閘機之前。我走上街頭,看著整條街的人漸漸走空,血一遍遍湧上太陽穴,感觸打破常規的緊張與孤獨感。我發現有東西在引誘我,召喚我。我走向井,不由自主地。奇妙的水光在深處蕩漾。我跪於井台,緩緩獻上雙眼注視井壁深處,漣漣水光漸而變得透明,透過井水表層,我看見雨的影像,看見城市沒入陰鬱,煙霧低垂彌漫,看見樓宇們緘默浸潤在鹹腥雨水裏;看見幼子們在井中出世,扒抓著井壁緩緩上浮,爬過井口跌落在地。入迷隻在刹那,魔咒輕吐,疑問自然蒸發。意識不知不覺鑽入井裏,在一場雨季裏神遊,當我回過神時,發現已置身於黃昏的車水馬龍。


    第三段經曆關於一種色調。公司。辦公室。打字員、客戶、以及圖紙。他們重複勞作,一如既往的平淡而蒼白。接待辦公桌之上,緩緩踱過一名女子,紅絲襪,紅綢巾。半空隨著輕盈的步伐點過,鮮紅的色線緩緩劃傷我的眼睛。是蘇醒的感覺。視界分裂了。二分之一的瞳仁窺視二分之一的真實。沒人覺察出異樣,眾人工作不止。悚於這驚人的自律,我不得不強壓滿心好奇,而隻一瞬,意識便為白晝的蒼白所吞下。靈魂出竅一指之隙。我已動彈不得,旁觀這名男子與眾人熔為一體,庸碌不止,被愚蠢和安全感徹底麻痹。女孩緩緩踱步,消失在白色牆壁。


    晝的記憶周而複始地漸漸蒼白漸漸消褪。這些混亂的記憶是一種啟示,仿佛告訴我記憶的本能便是漸漸褪色,褪去我珍愛的、厭惡的、無足輕重的。這是人保護自己的本能。


    如此,我淪為光天化日之下的廢墟。四


    地鐵,人流洶湧。又一個夜幕如往日般降臨。那些唯唯諾諾的職業人,此刻脫下晝的外衣,成為自己。在夜的獨自時光,他們又如何審視自身呢。夜雨飄飄,窗外的燈火一盞一盞熄滅。我拉緊窗簾,回首室內,點起一支白燭。


    鬥室,長方鏡。戰士身披鎧甲,手執長刃。


    我擁有一個夢境。夢境關於一場戰爭,戰士前仆後繼,而我重複地倒地陣亡。意識淪陷的最後,是一雙綠眼睛,望著我,飽含淚水。夢境周而複始,秘密成為疑團,繼而被作為內心印象接受,熟習為內心印記。噩夢已成習慣,融入記憶,揮之不去。然而,長久之後,我開始感謝這疼痛的印記。害怕失去它多過於了疼痛本身。因為一旦失去,我很可能便無法在每個蘇醒的夜晚辨識自己。


    我喜愛傾聽旁人的夢境,對我而言,那不僅僅是竊取秘密的樂趣,而是了解一個獨特靈魂的樂趣。我堅信是那些重複出現的夢境使眾生在靈魂深處各不相同,那亦是解開自身密碼的線索。


    白晝一角,午後。時光影帶播放至此,辦公室裏的節奏每每放緩。搜捕者a輕晃試管,一手擦拭試管架上成排試管標簽,他開口了。他有一個重複縈繞的夢境,關於海浪。鹹水與泡沫在夢境伊始嗆入口鼻,猝不及防。海浪在夜裏穿越連綿海岸,深入陸心,沒過夢中的小屋。堅實的磚壁洞開,海水湧入,瞬間沒頂,a拍打著屋頂與牆壁,屋頂巍然不動,水繼續上漲,他已無可逃生。


    看護員c笑了。原來你每晚都如此痛苦。他時常夢見蹲守在爐火邊,反複調整鐵砂與木炭的比例,一次又一次送入火爐中鍛製鐵器,雖然他的創意點領域從不涉及鋼鐵鍛煉。那是一種成就感,c喃喃自得,不同的比例,可以鍛製不同硬度與韌性的鐵器,然後“他”便會滿意,那是一種由衷的成就感。


    “他”又是誰?我發問道。


    不知。但夢境中總有那一個體的存在,宏大而威嚴的存在。他的滿意對我而言至關重要,而我從未使之失望。


    你的欣喜無法與我相提並論。看護員b默默出聲,一邊裝訂著創意點記錄,一邊娓娓道來:在他的夢境中,黑暗長久統治著這片土地,沒有白晝光。那夜他值守在塔樓,卻見一片光緩緩從遠方漂浮近上空,刹那間光芒之下的所有人與物恢複了其本來的顏色與形狀,多彩嗬。世界頓時不再僅由線條所統治,色彩在所有的輪廓中浮現,在不同的光影下變幻,如生命力被充斥在表麵。初生的孩子們歌頌花卉的五彩;首領望得更遠,野心蠢蠢欲動;勇力者在智者麵前甘拜下風;盲人們紛紛投河自盡;愛人們褪下外衣,熱烈地互相觀察;亦有人悄然懊悔。


    夢境的最後又如何呢。我又發問。


    光是一種魔力,無法抗拒。b答道,最後他在追尋光的道路上倒下。


    我望了望窗外,天色蒼白。


    當販夢者不在vissis出現,無趣的顧客們相互交換彼此的夢境。我一直認為夢境是人與人折現不同的線索,我尤喜愛抓住這種細節。我聽到很多,述說很多,了解很多。一位缺耳老者晃動著冰與烈酒,向我靠了過來,他示意我先開口。


    在人力所不及的天穹之隙,有一處蛾子的巢穴,天空各個角落的蛾子,一至年內某日,便悉數回歸於此,不再爭鬥。如果人得以走入這個巢穴,能看到成千上萬的蛾收攏羽翅,伏憩,它們絕不會為人的到來所驚慌失措。可你亦需留意腳下,才可避免踩踏到觸怒到它們。我試圖向它們的中心靠近,可正在我染指蛾群中央的海藍寶石,那枚與傳說中的海洋同色的寶石之前,夢戛然而止。


    顯然,這並非時常重複出現的那個夢境,那個心底的秘密,我可不願將此隨意示人。


    老者笑笑,開始述說他的夢境——夢中的老者生活在一個遠為古老遠為黑暗的年代,人相觸而食,直到遇到一麵長牆,牆上攀有大而陌生的殘忍生物,它有一張血盆大口,可輕易鯨吞數人,一些膽大者趁巨物下竄攥食之時,揀起石片猛鑿巨物柔軟的腹部,巨物負痛上竄,卻又一再下探吞食犧牲品。往複之,勇士數次而擊,竟殺一巨物,得巨物肉,分與眾人。而夢境之中的他,老者笑了,便是勇士之一。


    究竟是何生物,隻得生於存於牆隅之表。


    缺耳老者搖頭,對此他毫不知曉,然而他再三強調那種原始的戰勝感在夢境之中異常真切。


    我們碰杯,然後我晃晃悠悠踱步走向吧台,又要了一杯朗姆酒,我要求老酒保為我講述一個他的夢境,作為答謝,我邀請他喝一杯朗姆。


    他爽快答應了,嫻熟地取出杯子,倒上朗姆酒輕綴一口。


    “夢境總始於瓦罐失手墜地。少女在我身邊蹲下,纖指將陶片拾起,一片又一片,側臉優美。”他開口講述道。


    “我們一同來到廣場贖罪,觀看傾覆的競技場以及其中的表演。失敗者們列為方陣,在腰際栓上粗繩,從盲角拖出一座小山般的黑鐵機器,那具機器擁有機械的巨嘴,粗短的鋼鐵身軀上成排的煙囪密集冒出濃稠的黑煙,機械胃齒輪已開始碾磨蠕動。黑機器身軀最後拖動著細長柔軟的管道。”


    “奴役者的鞭子甩在地磚上,清脆而響亮。黑鐵機器被拖放立在廣場中央,勝者緩緩從競技場中央僅存的一片綠茵地走出,站立到機器腳下,他顯得多麽渺小嗬。他開始攀爬,花了很久才攀登至黑機器的頂端。”


    “黑機器啟動了。鋼鐵交錯刮刺的聲音震耳欲聾,它張開上下顎,無數排鋼齒鋸齒狀排列,開始劇烈旋轉,地表的浮土四濺,顫動不已。勝者立在頂端,似手足無措,最終他從頂端墜下,消失在塵土間。”


    “機器上下顎猛烈開張,瘋狂吃土,一頭紮進大地。大家圍觀上前,才一會兒,機器已掘出一個深坑。尾部管道輸出的渣土則被噴射而出,堆積在坑邊。不久,隻聞機器在深處發出的咆哮,卻看不見機器了。坑邊的渣土越堆越高。”


    “意外發生了。壓力差讓渣土倒塌,將機器埋住,也將一些圍觀群眾帶入深坑。那一刻似乎再沒有聲音和震動了。可不多久,大地再次開始震動。地表四處坍塌。裂開的縫隙將奔逃的人吞入地下。機器失控了,在地底四處掘坑。”


    “我們不知所措。正當時,腳下裂縫驟現,繼而迅速擴大為坑。少女險些掉入深坑,我探下身盡全力拉住她的手。黑機器就在她的腳下張口大顎,鋼牙劇烈地咬合。拉她上來的時候時光漫長。機器的巨口仍在不斷接近我們。雙臂漸感到無力,但我絕不會放手。被濃稠的黑煙嗆出了眼淚,感覺命運的終點正在接近我們。正當此刻,這頭野獸停止了肆虐,想必燃料已耗盡。”


    “夢境終於此,我在機械野獸的巨口中救下了美人,哈哈哈!”說完,年邁的酒保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咳咳,你說,夢境之於我們,究竟有何含義呢?”


    我認為其中存在潛意識的性格真相,可對於那個縈繞自身的夢境,夢中重複倒斃的戰士,卻難以解釋。莫非這預示著我作為集體化一員的悲劇命運?還是我內心對這種結局的一種抵製?不得而知。


    然而老家夥的問題確有其意義。


    可我越加深入思索,越加發現疑點重重,卻越加一無所獲,夢境的存在有萬千種可能性,去證明其所代表的意義卻無比困難而乏力,隨後,思緒陷入稠滯,如墮入乳膠體。經曆這陣劇烈的思考,周期性失憶症再次襲擊了我,記憶和思緒出現脫節,我無法回憶起來為這個問題冥想了多久,亦不知自己何時回到住所,整理衣物鞋帽走入地鐵站。隻知道再度恢複意識的短暫瞬間,我已在地鐵車廂之內。我掏出懷表瞥了一眼,幸好,我仍將按時上班。


    地下列車依然傳來有節奏的轟鳴。車廂頂燈的奶黃色漸由四角充斥整個視網,當我意識到我身處眾多的上班族之中,不由得泛起熟悉的安全感,意識放鬆。


    這又是一個早晨的開始,地鐵載著眾人與我駛往目的地,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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