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午。陰影最短的時刻。幾束陽光射穿神殿屋脊,石磚光影斑駁。神殿之央,一名長發男子盤腿而坐。


    飛在雲之上的,得自由。他見得最廣的平原和最深的星河。男子喃喃自語。


    我都見到了。可是請告訴我,為什麽我還是不滿足的。


    因為你不曾失去過。穹柱深處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腦海裏常常浮現更廣闊的高原、更熱烈的縱隊、更甜蜜的呢喃。星河的對麵是何景象、麵孔的背麵是何表情、內心的深處是何念頭。男子繼續自語道,亦似作一種回應。


    想象苦多,皆為瘴靄。darken,你是記憶中最善思考的學生。即便我不言破,你亦可究其道。請聽從我的勸,想象力誘惑人不知滿足不知止境。


    老師,可你說過我是自由的。


    是的,孩子。


    那麽我的思想,要比身體更加自由。我思考他們不敢想的,我做他們不願嚐試的。那便是自由。


    喔,不。體會你自己,體會你自己。超出本我的,便是欲。絕不要恣意去嚐試欲望的尺度,你並非草原上的走獸,而為雲的人子,理應謙卑、克製,遵從本我。


    老師,你對本我的界定,我十分不解。如此這般便是被欲望擺布了麽?我聽從內心深處的聲音。心底已載下一棵植物,軀幹之上,枝葉不斷萌芽,虯根向更深處拓張。對於光,植物的渴求是與生俱來、無止無盡的,你是否要將之責備為貪婪?


    所言所為所向,皆為安寧。便是本我。去索取不屬於自己的,便有響聲。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心底便植下欲。欲是罪源,必教人惡。


    我能目見愛,哪怕至微之處。這片世界遠比知識鮮活,看見愛在萬物之間交融,以無聲的方式。而欲是愛的另一種方式。


    愛是可以被分享的,孩子。而欲則不然。愛使眾人融合,欲使眾人爭戰。


    我隻信服心底的聲音:愛與欲是無法分離的。難道我該質疑麽。雲教我們生來便識得義。義存於心底,義會謬誤麽?我選擇信任,而非質疑。雲教我們愛,我們不解,雲便捧起甘露給我們嚐,口中嚐到鮮甜,心底便有聲音。我聽見欲,我目見愛。所以我說,愛與欲是不分不離的。


    石像緩緩垂下雙眼。孩子,去找尋一片無聲的土地思考。回來且告訴我你的決心。


    若我帶著安寧回來,你可願與我化為塵?


    石像翕動雙唇喟歎,長久注視著男子。惑於欲者,必為欲所殺。


    在所不惜,萬死不辭。長發男子俯身長跪,頭顱緊貼地磚,親吻少女石像足下的塵土,然後振翅飛出神殿。


    光。重返母體般朦朧


    當我又開始呼吸,唇齒間陰影犀利


    雲的輪廓,生了活了


    波濤之上挺立半壁胸膛;


    細小的花瓣飄零於油燈;


    巨人們軀體扭結,不分彼此


    我側耳傾聽,翅尖所掠之處,依然無聲


    唯有心之所向,無可阻擋


    隻在墜落時才擁有重量


    決絕成癮


    請允許我的告退


    心之前


    身體之後


    那位擁有大理石少女麵容的老師,始終向他提起兩個字:聲音。


    長發男子遍及海內四方,隻為尋找這兩個字的答案。最後他回到雲之城,自語道:“聽到聲音,可我依然是寧靜的。欲望,是不分對錯的。”二


    日出。蒼悠的銅鍾被敲響,青年雲使們集結起來開始清晨巡遊。他們的力量美與柔美達成最佳平衡,因此是挑選了的。穿上雪白的長袍,在手臂纏繞彩帶,在腰帶係上銀鈴。列為縱隊,飛翔。從古禽脊背正心的神殿廣場出發,經由下脊背的塵土丘林和廓羽走廊,緊貼著尾羽的競技場,環繞,再環繞,隨後便折向寬廣兩翼,左翼的長老廳、畫苑,至左翼盡頭的密林折返,再是右翼的棲息區、月湖廣場,環繞右翼盡頭的塔林,折返,最後經由古禽上脊背的幼生苑和黑林學院,抵達首部的高台。


    所到之處,城市蘇醒。


    隨後,領頭者將會誦讀幾個篇章神的箴言,然後雲使們便各自飛散,各取所需。


    darken已經不再參加巡遊。生怕所愛之物,因日複一日而遭到厭倦。長久不變的愛欲,不可避免導致倦怠。


    長老曾將筆與顏料交在darken手中,她說:去飛,去畫。


    一旦創造作品,作品會成為其母體的影子而擁有生命,亦分享其所得之愛,倘若母體的命運麵目全非,這亦非我之罪?


    darken在一片危岩上刻畫了自己的形象:我本是一對隱沒於光的翅膀。生於塵,歸於塵。危岩之下,常見一頭綺麗的獸。它來回不走。darken畫下它的形象,飛走了。待歸時,壁畫已被爪痕抹壞,而自己的形象完好如初。


    嗬,他自語笑著,隻有我才擁有承受影子的勇氣。眾生目見影而衰。而我,不畏懼時間。不甘恒於久於曆史,隻求被頌為傳說。嗬,沒有愛情的生命即便不朽,卻毫無意義。


    子午。darken在石像的陰影下自語,抑或在無人的雲層穿行。雲層反射耀眼的光芒。他亦自知是炫目的。陰影在身下深刻而銳利。低垂飛行,手指細細觸著影子的輪廓。水汽和塵埃在表麵緩緩流動,他們細膩而溫柔。愛是可觸可摸的,darken自語著。


    當雲層間隙透現綠野時,空氣感觸目驚心。他選擇墜入,如日光般莽撞。收緊翅膀,風聲嘈雜。綠野似吞沒自身軀殼般無限延展。墜落的瞬間,奮力展開雙翅減速,腹部掠過青草叢,眩暈強烈,緊閉雙目,振翅,然後緩緩升入雲層。這墜落和升騰的快感,他稱之為,自由。自由是一種美。


    他能見別人不能見的:光芒之愛,流泉之愛。日光之下,破損的翅羽悉索著複合和生長,他可以聽見。對於不死不滅,他從未視為坐享的規律,隻因他心知他是被愛著的,滿懷感恩。萬物由愛而生,他是堅信不渝的。


    他隻是不知:他亦是寵兒,之一。


    黃昏。殘陽的斜光令陰影隙縫在雲層間擴張深邃,輪廓由影而生,於此刻無比明晰,仿佛一頭活物僅僅此刻才被允許恢複實體與觸覺,即便一絲氣流湧流亦使陰影龐大賁動,使羽翼輕巧的飛翔者們不再膽敢輕易穿透它的存在。緩慢爬升,足尖輕輕點觸雲層。darken提著石鎚立在雲端,回首,他的長影投射在雲層表麵,延伸至目所不及之處。“壯觀嗬!”長發男子輕歎,眼前的壯景早已超出他在下麵所刻所繪的雲層,因此他的雙眼始終是謙卑的。


    偶遇盛裝出行的雲使巡遊,他們嘲笑darken沾染顏色和灰塵的雙手,他們發出大聲音邀請darken加入他們的飛行序列。darken笑著擺首回絕。


    那些飛翔過天空的,若沒有記錄,必被遺忘。因此這是我的任務,亦為老師交給我的任務。我所繪的一切,老師皆看在眼中。


    至夜,風停止一切聲響。雲層開始遊離,星河隱現其間。darken仰天躺下,星辰在指尖緩慢穿行。“我們是接近的。”他低聲說著,“當我化塵的那刻,將與星辰相觸。”


    自由。拋卻骨骼份量


    腳步點過雲與海,決絕而憂傷


    坐在雲端的女子,歌聲翱翔


    我駐足,仰望


    夢裏。晝夜深藍懸浮的白,重聲回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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