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桂一案,最大的難點其實並不在於案件本身,而是集中在了案件以外的幹擾。


    好比,至今調查組還覺得這是一個案子。但其實不是,“給許桂下毒”、“幫助許桂白卷作弊獲得科舉考試較高名詞”是完全不相幹、隻是意外攪和在一起的兩個案子。


    也好比,念平帝已經派人,在想盡辦法把自己這邊做過的手腳給洗幹淨。


    於是,就留下了這麽一個支離破碎、難以拚湊的案子給調查組,又是非自然力量作祟,又有皇帝的極權『插』手,調查組能查到真相才有了鬼呢。


    【所以,目前的結果就是,隻有念平帝還在提心吊膽,多好啊。】池寧快樂得想要晃腳。


    就在池寧覺得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的時候,他卻低估了幹兒子蘇輅的辦事能力。蘇輅也在這一回的調查組裏,畢竟他是銅匭的掌事,許桂來求自查的時候也是由他接待,怎麽都繞不過他的。雖然一開始為了避嫌,蘇輅選擇了不『插』手,但在案件調查進度始終處在“一籌莫展”這個階段的情況下,調查組不想背負無能的罵名,隻能請蘇輅出山。


    蘇輅也不負眾望,他雖然看不到執,但他思維廣,路子野,很快就順著邢才子和邢尚書這條線,查出了一個存在於雍畿官員之間的科場舞弊利益鏈。


    不是有個權利特別大的誰,隻手遮天,決定了整場科舉的結果,而是參與人數眾多,以團體為單位,一個小團體、一個小團體地分開接單,在考試期間進行了種種違規『操』作。在這些不同的利益團體之間,有些是互相知道的心照不宣,有些是“完全不知道原來你也作弊”的震驚。


    總之就是,這利益鏈龐大到了震驚全國,因為這不是單獨的個案,而是幾乎所有人都在參與,還不是誰組織的,好似就是一個大家都在做的“常事”。


    念平帝大概也沒有想到,他隻是做了一個小小的手腳,最後卻會牽扯出這麽大的一樁案件。


    這是直接動了全天下讀書人的利益餡餅,想要從輕發落已經是不行了。


    事情發展到後期,直接就失控了,有百餘名青衣學子集結,到皇宮的午門前進行了靜坐抗議,請念平帝徹查癸卯科舉,也就是這一年的考試。


    負責此案的蘇輅,一時間在士林之中名聲大噪,風頭無兩,他因為他的敢為天下人之大不為而讓人心生敬佩。


    連王洋都開始注意到了蘇輅這個人才,他以前不好說是看不起給太監當幹兒子的官員吧,但至少對待這類官員多多少少是有些微妙的小情緒在的,哪怕對方再有才學,也不怎麽願意提拔。但在王洋對池寧改觀後,他對蘇輅也就不免更加公正公平了一些。


    蘇輅是真的有能力有才幹,隻要你正視他,就會發現這是怎麽樣的一個寶藏才子。


    王洋開始覺得,萬事都會有特例,宦官裏可以出池寧這樣的,給宦官當幹兒子的官員裏自然也會有蘇輅這樣的,不全是隻會結黨營私的諂媚之徒。


    案子還沒結束,蘇輅的調令已經下來,雖沒有直說,但懂的都懂,他正式被當作未來的閣臣培養了起來。這樣的候選閣臣其實有很多,並不是所有人未來都一定能入閣,甚至可以說是十不存一,但蘇輅能以如此年輕的年紀入選,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對他能力的肯定了。


    別人都在好奇,蘇輅到底是怎麽調查出這樣細密的舞弊結果的,蘇輅隻對池寧說了實話:“因為也有人來求了兒子。”


    蘇輅不僅是銅匭的負責人,他同時也掌著今年的殿試,暗中聯係他進行一些奇奇怪怪『操』作的人不要太多。其中“遞條子”這一行為,當時就引起過蘇輅的注意。


    所謂的遞條子,就是池寧給江之為科普過的,在答卷上畫圈讓謄抄人幫忙的作弊方式。三個圈代表了五百兩,五個圈代表了一千兩。這是一種暗號,事成之後,銀子就會以學生對老師的孝敬名義送入府中。


    大啟官場錯綜複雜,各種“禮尚往來”,皇帝一般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就給了公然行賄受賄以沃土。


    刑部尚書有個老鄉,是今年科考的主審官,於是,刑部尚書從中牽線搭橋,很是介紹了不少“生意”給自己的老鄉。這在每年其實都已經是個人所共知的油水肥差了。如果沒有許桂的事情,還真就被他們這麽胡作非為地給糊弄過去了。


    因為不是隻有一個人在這麽幹,是無數個人都在這麽幹。幾乎可以說,沒有一個謄抄人和判卷的考官是完全無辜的。哪怕自己沒有做,在看到同事這麽做後,他們也不會進行舉報。


    除了遞條子的方式,還有很多其他的顧忌與牽扯,都不需要對方說什麽,考官就得照顧。


    好比某位官員的兒子,甚至有可能對方直接就是自己上峰的兒子,你說身為考官,你照顧不照顧?考試隻是一時的,官場的關係卻有可能是一輩子的。


    還有一位考生自己本身就是官員。他最初的官位是承蔭而來的禮部主事。其實這樣的官位已經不低了,有些外放的小官也許一輩子都沒有辦法晉升到六部當主事。但大啟官場上大多都是科舉入仕的官員,這是一張極其龐大的利益關係網,你一個承蔭官,有些時候真就很難融入其中。所以,這位明明當了官的考生,還是決定參加一回科舉,給自己鍍個金。


    科舉一直是禮部的事,也就是說,如今的考官,直接就是這位禮部主事平日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同事,他們能不讓自己的同事過嗎?


    還有就是朝中派係斑雜,為了兩派都不得罪,那就肯定要衡量錄取人數是否平衡……


    每每科舉,就總會有這樣那樣的關係戶冒出來得到照顧。


    關係戶越多,就越是擠占真正考生的進身名額。一如之前錢小玉對池寧的提醒,像許桂這樣明明有很硬的關係,卻實心眼想靠自己的真才實學考上的人,才比較另類。


    而在蘇輅抓出來的這一連串人裏,錢小玉也是榜上有名,他的幹兒子也在今年的考生。


    幸好,錢小玉已經把遞來的條子都原封不動地送回去了,這都是有賬本記錄的,唯有一筆十五兩銀子的來源,他解釋不清楚。


    “這特麽侮辱誰呢?”錢小玉直接摔了賬本開罵了,他在房間裏暴躁地來回走動,對池寧和王洋直言,“十五兩銀子就能請得動我?前麵那麽多錢我都還回去了,眼睛都沒眨一下!這就是明晃晃的栽贓嫁禍!”


    不要說隻是十五兩了,一百兩的銀票掉在地上,錢小玉都懶得自己彎腰去撿起來。當財富積攢到一定程度,那就隻是數字而已。


    還真挺……有理有據的。


    不管是池寧還是錢小玉,其實都清楚這就是念平帝的栽贓。這位又狗又慫的帝王,既怕動了讀書人的利益而引起麻煩,又想暗搓搓地搞小動作,於是才會選這麽一個微妙的賄賂金額。也是因為它實在是太小,若錢小玉真的收了其他條子,很容易就能糊弄過去。


    沒有人會去計較這十五兩是哪裏來的。


    實在是太狗了。


    但如今,比起其他被扯出來的科場舞弊裏的賄賂金額,錢小玉的十五兩就真的實在是沒辦法看了,幾乎濺不起任何水花,也沒誰有那個閑工夫,去關注一個太監和十五兩銀子的故事。


    實在是金額太少了。


    念平帝再一次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如今大家的關注點,都在這年的科舉怎麽算。這麽多作弊的,先不說你念平帝一直主張的“法要責眾”,隻說有這麽多花樣百出的關係戶,成績還怎麽能服眾?是不是要重考?大啟的科舉製度是不是要改變?怎麽改變?以後該如何行之有效地防範?


    這些才是關鍵。


    念平帝就這麽被架到了火上烤。


    為了平息眾怒,也是為了轉移大家的注意力,念平帝力排眾議,重開秋闈。也就是說,這才是原君口中許桂一事的峰回路轉,他可以憑著他的本事重考一回,這次沒有毒『藥』,也不用累王家大娘再等他三年。想必許桂一定能考出個滿意的成績了。


    “皆大歡喜,不是嗎?”蘇輅對池寧道。


    “你早就算到了?”池寧真的要重新開始衡量自己這個兒子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調整未來對他的安排了。


    “七成把握吧。”蘇輅決定鬧這麽大的原因,除了給自己揚名以外,也確實有幫助許桂的意思。至於他得罪的那些官場同僚,對不起,以蘇輅對念平帝的了解,念平帝一定會惱羞成怒處理掉所有犯事的人,他根本不用怕得罪他們。


    他們的門生故吏關係網,也不足為據,這回真的是一網打盡。


    而且,蘇輅給自己安排的當官路線,也不是什麽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的官員,至少在念平帝時期不能如此,念平帝太喜歡搞連坐了,反而不如當個孤臣來得安全。


    至於等以後太子上位,那個時候都改朝換代了,誰還能記得當年的一點小事呢?


    但科場舞弊案最大的影響,還不止於此……


    有人對念平帝行刺!


    之前說了,念平帝本來打算秋天去木蘭圍場打獵的,結果秋闈鬧了那麽大的難堪,他的計劃自然是沒有辦法成行。但好好的出行就這麽黃了,是個人就不會甘心。特別是皇帝常年不得自由,隻能困守皇宮,被壓得太狠了,就勢必會有叛逆的反彈。念平帝也不例外。


    念平帝無法北上,就決定去京郊的南宮住上一段時間,在山林裏打點念平帝留下來的小鹿啊什麽的,尋求心理上的平衡。


    而南宮裏除了梅花鹿、傻麅子以外,還有什麽呢?


    大概連念平帝自己都忘了。可被他發配於此的人,卻並不會忘記——他的兒女們,被迫吃齋念佛三年多,還是無緣無故地被發配,他們又會怎麽看待念平帝呢?


    小孩子本身又很容易被教唆,走上偏激路線……


    總之就是,念平帝差點被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血脈的兒子給捅死。


    還是錢小玉舍身相救,才解決了這次危機。錢小玉的命最終還是被救了回來,但他也差不多已經是個廢人了,身體不行精神不濟,無法再掌司禮監之事。說得再直白點就是,錢小玉不僅功成身退,還得了個救駕的名頭。


    根本不用再擔心念平帝對他的報複。


    而這,就是王洋的計劃了。


    除了告老、自我舉報以外的全新思路——病退。


    當然,在王洋的計劃裏,本來是沒有刺殺的,王洋再大膽也搞不來這種弑君的行為。隻是趕巧,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讓錢小玉名正言順地“生病”,就遇到了南宮的行刺事件。錢小玉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一個半大的孩子,又能有多大的手勁兒呢?哪怕真的刺上念平帝也是不會成功的,頂多是讓念平帝受傷。


    擇日不如撞日,這樣更不容易讓人看出端倪。最重要的是,錢小玉雖然采用了王洋的思路,但真的不想再欠王洋更多。


    於是,錢小玉就把心一橫,就果斷的衝了上去,想著要麽死,要麽給自己搏出個未來。


    他成功了。


    池寧沒有那個陪皇伴駕的“恩寵”,隻在京中的東廠聽到了事情的結果,小皇子的殺傷力還是很可怕的,據說錢小玉當時被救下時,已經不成人樣,像個血葫蘆一般。當然,就錢小玉自己說,這都是別人瞎瘠薄『亂』編,他好得很,刀根本沒進去多少,他隻是演技格外好而已。


    對此,池寧能說什麽呢?隻剩下給大佬們喊“六六六”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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