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輅在銅匭任職不久,但他看了幾乎所有留存的卷宗,深刻地明白在發榜期間,到底能有多少舉子,對於自己的考試成績表示懷疑。


    雖然銅匭初始設置的職能多種多樣,但真正被大多數舉子拿來用的隻有收費查考卷。


    流程十分簡單,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舉子給了足夠的錢,就可以看到自己被謄抄出來的那份考卷,隻能當場在有別人監督的情況下看,不能帶走。由於覺得“自己的名次,配不上自己‘精妙絕倫’的答案”的舉子實在是太多,查考卷需要的錢逐年遞增,但依舊有頭鐵的人不信邪,非要要來交錢看一看。


    還別說,有時候真的會看出問題,這個時候就要交另外一筆更多的錢,來調出考生自己作答的考卷,驗證答案了。


    這個流程所有銅匭的人都已經熟悉到了麻木。


    當許桂來銅匭申報,覺得自己的名次有問題時,在銅匭臨時被調派來主事的人,都懶得抬眼看眼前的小書生,隻讓對方去一邊排隊領號,按照規章製度辦事,準備好錢、貢院間號以及籍貫證明,等輪到他就給他辦。


    許桂其實也是有點懵『逼』的,沒想到來銅匭的會有這麽多舉子,其實還有一些認識他的人在竊竊私語。


    “這許桂考了前二十,能入殿試,還不滿足嗎?”


    “他是首輔的弟子,心氣高著呢。”


    “嘖。”


    就在這時,蘇輅正巧路過前廳,與許桂對視了個正著:“許桂?你怎麽在這裏?”蘇輅上前,耐心地對許桂問道。


    “我覺得我的名次有問題。”許桂如實回答。


    “哦。”蘇輅覺得他懂了,抬手『摸』了『摸』小朋友的腦袋,“今年的題目是有些偏,與你平時在首輔大人那裏練的題肯定有差別,這都是正常的。我相信你殿試的成績會更好。不過一個會元沒有得到而已,別沮喪。”


    簡單來說就是,沒事別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其他不認識蘇輅的人,則心想著,為什麽你可以把“得到會元”說得這麽輕鬆,你誰啊你?直至被科普,這是當年連中三元、在殿試上被天和帝欽點為狀元郎的蘇輅蘇大人,所有人這才閉了嘴,那確實是可以不把會元放在眼裏。


    許桂搖搖頭:“不,我不是覺得我的名次低了,我是覺得它太高了。”


    “……哈?”不少人都沒忍住,發出了來自內心深處的詫異,你特麽再說一遍,你覺得什麽?


    蘇輅看了那麽多年的卷宗,隻有覺得自己的實力被低估的,從沒有誰是來說自己的名次被判高了,希望能重新審核的。


    從未有一個!


    “你確定要重查?”蘇輅都忍不住暗示許桂冷靜。同為池寧龐大家族的一分子,蘇輅雖然和許桂不熟,但對許家這小孩的印象還蠻好的,池寧也拜托過他照拂一二,他答應了。蘇輅怎麽都沒想到,他對許桂的照拂,會用在這種奇怪的地方:“年輕人不要意氣用事,你和家裏人商量過嗎?我可以當你沒有來過。”


    在場的其他人心中再不服,也隻能酸溜溜地想,有認識的人真好啊,腦抽都有反悔的餘地。


    銅匭的主事人今天基本都在,他們正準備和蘇輅這個掌事開會。會議還沒開,就遇到了許桂這麽一個奇葩,雖然看上去大家是在各幹各的,實則耳朵都恨不能貼到蘇輅身上。


    不過他們也基本都知道蘇輅和許桂曲折的親戚關係,覺得這事大概真就會不了了之。唉,沒有瓜可以吃,就很傷。


    “不管商量的結果是什麽,我都堅持重查。”許桂堅定不移地看著蘇輅,他知道蘇大人是好意,也很感謝對方這麽為他著想,隻是他是不會放棄的,“我的卷子是白卷,怎麽會有這麽高的名次?還請大人幫我。”


    “!!!”這一回是真的震驚了所有人,手裏的瓜都掉了的那種。


    蘇輅則是終於懂了,這是個陰謀,那他也就不勸了,畢竟說實話,許桂沒什麽好算計的,整這麽一出,肯定是衝著池寧去的。在拐著彎的親戚和幹爹池寧之間,蘇輅肯定是隻會選擇保池寧的。也因此,蘇輅對許桂更有好感了,懂得不給長輩添麻煩,是個好孩子。


    “什麽,還有這種事?此話當真?你與我細細說來。”


    蘇輅在演戲方麵的才華是天生的,幾乎滿級,不管心裏怎麽想,從他臉上表現出來的,隻有“絕不徇私”的義正詞嚴。他還特意決定在大廳裏就讓許桂說清楚,找個見證,越多越好。


    許桂也是有備而來,表述流暢地如實說了始末,並把禦醫脈案的抄寫樣本等一係列證據,一並交了上來。


    去調謄抄版本的官員,抱著許桂的卷子回來了,大家都看到了那上麵滿滿的答案。


    “找原卷!”蘇輅也懶得再廢話,等原卷抱出來,還是一樣的答案。


    但許桂說自己當時的考卷是空白的,那就很容易做手腳給填滿了。許桂在銅匭正廳,當場留下了自己的筆跡,與那原卷上答案的筆跡確實是略有出入,隻能說原卷上的字跡形似而神不似,頗有些東施效顰的味道。


    由於情況實在是太過特殊,最終連草稿都一並翻找了出來。


    果然,草稿上的筆跡才是許桂的,那上麵的內容,也遠比答卷上的要驚豔許多。但草稿上的內容並沒有寫完,看了前半部分的主事們紛紛替許桂覺得遺憾:“可惜了。”


    “我們一定會徹查。”還是由蘇輅起頭,對許桂做出了承諾,“在結果出來之前,還請你在家中等候。”


    因為銅匭當時人實在是太多,許桂都還沒走回家,他的事便已經在各衙門之間漫天飛舞了起來,關注度高得可怕。


    實在是這事太過罕見。


    自己的卷子被判了高名次,不僅不在家裏偷笑,還自己舉報自己?哇,這是什麽『操』作,瘋了嗎?最主要的是,這名次還真的有問題。


    王洋聽到消息時,這才明白了池寧來道歉,到底道的是什麽歉。他誤以為池寧是知道了許桂決定舉報自己的事情之後,才來登門致歉的。別的官員都小心翼翼地看著首輔大人,生怕他被他小弟子的『操』作氣死,但其實王洋並沒有生氣。


    甚至,在王洋的內心深處,他覺得許桂做得很對。


    不管這事是不是針對誰的陰謀,許桂既然沒有答卷,那就不應該得到這麽高的名次,他必須說出來,否則就是對別人不公平。


    因為身體情況而遺憾錯過科舉的人比比皆是,他們也並沒有要求過什麽特殊優待,不是嗎?


    一如王洋內心深處,始終藏著一個想當輔佐明君的賢臣的心願一樣,他哪怕老了,那股子胸中的書生意氣也並沒有消散。他不僅不責怪許桂,反而更加欣賞起來,覺得此子頗有自己當年的風采,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勇氣站出來拒絕唾手可得的好處的。


    連帶著,王洋覺得池寧也很不可思議。


    池寧很多往上爬的小心思,王洋不是不知道,隻是他一直秉承著水至清則無魚的態度在結交宦官,他能忍下池寧那些自私與對權力的渴望。


    但現在,王洋不得不反省自己,是不是還是對宦官這個階層有太多的偏見,才會覺得池寧與其他人也一樣。明明是不一樣的,他也曾為池寧在無為殿前的挺身而出而感到震撼,怎麽還會覺得池寧與旁人同流合汙呢?


    思及池寧如今為了本與他無關的錢小玉而奔走,以及默許許桂這樣堪稱自毀前程的行為……王洋終於得出了結論,池寧這是一股十分難得的宦官群體中的清流。


    如果池寧知道王洋在想什麽,他大概要笑死,並告訴對方,侮辱誰呢,老子就是個壞人,並不想當好人,謝謝。


    但池寧並不知道王洋在想什麽,隻能就這麽被誤會了。


    王洋一錘定音,給許桂的事情定了『性』:“老朽也很好奇,這白卷上是怎麽多了與草稿不同的答案,許桂又是怎麽考入前二十進了殿試的呢?若是為了我或者池督主的麵子,大可不必,我們也沒有要求過誰來暗中關照許桂,看他的草稿就知道,他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入殿試,今年出了中毒的意外,三年後再戰就是了,為什麽要急於這一時?”


    最終,由於事情實在是太過特別,這事就這樣被鬧到了朝堂之上。當念平帝問王洋時,他還是那句話——他們問心無愧,隻求徹查。


    念平帝聽到王洋的話後,臉都青了,難看到了不忍直視。


    等下了朝,據說念平帝還沒走出無為殿,就發了好大的火氣,壓都壓不住的那種。他想大聲辱罵讓他如此憋屈的人,又根本不知道該從誰罵起。


    為什麽事情的發展會這麽奇怪呢?


    這許桂是怎麽回事?!


    但事已至此,念平帝也隻能裝作對背後的事情一無所知,並點頭同意成立了以銅匭為核心、三司為輔助的專案調查組,一定要把事情的始末查個清清楚楚!


    自己查自己,就很刺激。


    與此同時,江之為也在私下為池寧調查著事情的真相,並很快找到了答案。


    “這事的起因,要是其他人,還真的有點難查,也就是我了。”江之為一邊牛飲著池寧這裏的好茶,一邊還不忘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地對倆師弟說著自己的辛苦,“你們知道是誰下的毒,又是怎麽下的嗎?”


    池寧和俞星垂一人分坐一把太師椅,誰也沒發給師兄當捧哏,因為……


    “與那邢家小兒無關,他真的隻是碰巧和小桂站得近而已!”江之為會自己忍不住的直接說出來,他根本不明白賣關子的精髓。


    邢家當初是真的不敢生事,怕極了池寧。


    池寧勾唇,“邪魅”一笑,對兩個師兄一拱手:“承讓,承讓,我也就是一般邪惡。”當宦官的,就沒有不希望別人怕自己的,因為在他們成長的環境,怕本身就等於是一種尊重了。池寧從小就立誌要當所有的噩夢,如今也一直在努力。


    當然,邢家這麽慫,也是因為才到任上不久的邢尚書,終於知道了隻有大佬們知道的秘密:王詩是王洋的侄孫女。


    邢尚書生怕被首輔秋後算賬,於是就做了和念平帝一樣的選擇——立刻慫了。


    “嘿,那幫孫子還在圍著邢家查呢,查到老,他們也查不到邢老頭就是這麽一個慫貨啊。”江之為有點記恨念平帝竟沒把他並入調查組。他在憲台三年來的功勞有目共睹,念平帝這個小心眼卻不願意讓他加入專案調查組,嗬,後悔去吧!


    “我覺得念平帝就是怕你查出真相,才有意把你排除在外的。”池寧安撫了一下自家炸『毛』的師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對你能力的肯定呢。”


    江之為爽了,這才繼續說道:“別人查不到,是因為有執在作祟。”


    有了上次左家莊的事情,池寧就求原君給他師兄江之為開了個長久的慧根,讓他和他一樣能夠看到執,既能保護自己,也方便查案。


    江之為去貢院轉了一圈,就什麽都明白了。


    “有人要利用執作祟,準備給邢家那小子下『藥』。但這個傻『逼』執下錯了!”江之為提起來就生氣,千防萬防,傻『逼』難防。


    邢才子在京中可謂是樹敵無數。他當初沒報複許桂,也有他已經自顧不暇的原因,他隨父親搬入雍畿後,到處與人辯論,那得罪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他恃才傲物,覺得自己在地方書院有多了不起,殊不知在雍畿這魚龍混雜的天子腳下,最重要的永遠不是才學,而是關係。


    這麽說來其實挺可悲的,但每個王朝在建立百年後,總要麵臨這樣盤根錯節的問題,很難大刀闊斧地改變。


    因為這終究是一個講人情的社會,法外都要容情,遑論其他事情。


    邢才子本應該為他的不會做人付出代價,卻因為執的不可控,而鬧出了如今的烏龍,與邢才子站得挺近的許桂就倒黴催地代為受了一回過。但也是因為這個毒,許桂才可以自證,他交的真的是白卷。一個手抖得連草稿都無力寫完的人,又怎麽可能去碰真正的卷子?


    髒汙考卷,在大啟也是一項罪名,輕者下次不能再考,重者有可能被定『性』為對陛下的不尊重。沒有人會冒這個險。


    一飲一啄,誰也說不清楚命運到底有多弄人。


    調查組看不到執,查來查去,自然也隻能查出個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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