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來了。


    夏目貴誌站在樓梯上,看著原本漆黑的客廳突然亮起來暖橘色的燈,隱隱約約又有人聲傳來,以及一股淡淡的飯菜香氣傳來。


    他知道,一家早已不存於世的小小餐館,又悄然營業了。


    夏目貴誌放在欄杆上的手緊了緊,似乎下了什麽艱難的決定……終於還是咬咬牙,走下了樓。


    隨著視線下移,夏目貴誌看到了那個紅發男人的背影。


    織田作之助,一個早已死去的男人。


    此時此刻,他悠閑地坐在前台你椅子上,帶著笑意,看著在一旁打鬧的幾個孩子。


    溫馨地讓人不想去打擾。


    “你來了。”織田作之助率先發現了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的夏目貴誌,便抬手招呼他過來坐,不過令他意外的是,夏目貴誌依舊站在原地不動,像極了闖了禍的孩子。


    事實也確實是這樣。


    織田作之助微微一愣,隨後啞然失笑。


    “如果可以的話,我不介意聽一聽你們這麽大孩子的煩惱。”織田作之助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隻手轉動桌子上的玻璃杯,任由燈光落在杯壁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光斑。


    夏目貴誌咬了咬唇:


    “對不起。”


    “您上次給太宰治先生抄的書……我寄丟了。”


    為什麽他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織田先生是以怎樣的心情抄寫厚厚一本書,夏目貴誌不敢猜測,但是他懂得……這何嚐是死者向未亡之人的哀思。


    這短短一句話,夏目貴誌說的磕磕絆絆。


    半晌,無聲。


    “啊,是這樣啊……”織田作之助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隨後帶了一絲笑意。


    “不要緊,你不要放在心上,被別人撿了去,也算是一種緣分。”織田作之助的語氣很灑脫。


    可是,他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夏目貴誌猛的抬頭,然後捕捉到了織田作之助眼眸中一閃而過的遺憾。


    就像是一根刺一樣,狠狠紮在了夏目貴誌心上,他咽了咽,從喉嚨裏湧出一股子意難平的味道來。


    “織田先生,請……請務必等我一下。”夏目貴誌抬眼看向織田作之助,眼神裏麵是這個安靜少年極少表現出的執拗。


    緊接著,夏目貴誌轉身就向門外跑了去。


    織田作之助反應過來,他倏忽起身,有些著急地看向他,“怎麽,你要幹什麽去……回來!”


    他抓了一把,可是卻撲了個空,眼睜睜看著夏目貴誌的手腕從自己的掌心裏滑了出來。


    他要去哪兒?莫不是……!


    織田作之助愣愣站在門口,看著夏目貴誌奔跑的背影在月色下逐漸變小、消失……


    …………


    夏目貴誌撥打中島敦的電話,把他從睡夢中叫醒後,成功得到了太宰治的地址。


    不過直到他咚咚咚敲響了太宰治的門,這才勉強平複了一下心情,然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不妥。


    他是不是太莽撞了點……冒冒失失就做出這個決定,會不會給雙方都帶來困擾啊。


    太宰治先生應該是剛睡下,該怎麽和他解釋……夏目貴誌後勁一過,熱血冷靜之後,開始頭疼了。


    然而不等他細想,門被打開了。


    太宰治衣服穿的整整齊齊,看起來像是沒有入睡的樣子,此時,正居高臨下地低頭冰冷的看著他。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夏目貴誌覺得眼前的太宰治先生跟平時見到的……非常不一樣。


    不,從氣質上來說,完完全全就像是變了個人。


    陰沉、陰沉地就像是剛剛從死潭中邁出來的一樣,他背對著室內的燈光,投下的陰影卻完完全全把夏目貴誌籠罩了起來。


    “那個,我……有件事想要說……”


    不知不覺,夏目貴誌的汗似乎要冒出來了,心跳徒然加快,讓他在這樣的太宰治跟前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


    驀地,太宰治動了。


    他依舊還是麵無表情,眼神陰沉到讓人完全看不透,緊接著,他對著夏目貴誌伸出了手。


    “帶我去。”


    他的命令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立刻,馬上。”


    夏目貴誌猛然抬頭,他自己方才含糊不清的話統統吞進了肚子裏,咬了咬牙,一言不發,抓著太宰治的手腕轉頭就往外跑。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兩個人急促的腳步回蕩著,顯得特別明顯。


    “呼……太宰治先生,我、我很抱歉。”


    夏目貴誌感覺有風灌進了自己的嘴裏。


    “我的異能力……可以讓人看到逝去之人的靈魂,所以,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夏目貴誌感覺自己握住的手腕顫了顫,然後反被緊緊握住,手指用力之大,甚至讓他隱隱作痛。


    “抱歉,他……給你寄的禮物,讓我、讓我給寄丟了。”


    所以……這就是夏目貴誌想出的補償辦法。一向對陰陽界限諱莫如深的他,因為愧疚而破了個例。


    海浪呼嘯,眼前已經看到a博士的工坊了,夏目貴誌感覺到太宰治的速度變慢了些,或許是累了,或許……可能是沒做好準備吧。


    下一刻,他拽著太宰治,直接衝進了門。


    ——空空如也。


    依舊是新裝修好的客廳,之前的咖喱小飯店完全不知所蹤,織田先生、老板和孩子們也失去了蹤影,仿佛是破碎的夢境,一切都消失了。


    夏目貴誌愕然,他下意識鬆開了太宰治的手腕,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緊接著,一切都又出現了。


    織田作之助站在桌前,表情複雜地看著他們。


    ——不,準確的說,是看著太宰治。


    織田作之助的目光落在太宰治的臉上,接著,從幹淨且無繃帶的麵部又移到了他的卡其色大衣上,注視了很久,卻並不出聲。


    而太宰治也是默然地站在原地,他的目光直勾勾落在地上,然後、小心翼翼帶著期翼地向上挪——最後,落在目光偏上4厘米的地方,那是織田作之助眼睛的位置。


    緊接著,他——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看著織田作之助的眼睛,笑的非常、非常開心。


    “好久不見,織田作。”他說。


    這一刻,他身上所有的陰鬱,都隨著這噗嗤一笑,消失的幹幹淨淨。


    織田作之助同樣、深深地看著太宰治,下一刻,他緩緩的勾起嘴角。


    “好久不見,太宰治。”


    兩個人的問候,不知隔了多少層屏障,終於在這某時某刻某分,突破了層層障礙,撞擊在了一起。


    夏目貴誌想要偷偷溜走,可是卻被太宰治叫住,隻能有些無措地被拉到了兩人身邊……還是正對麵。


    “別走啊,因為你,我們才能聚這一次……有什麽喝的嗎?”


    夏目貴誌連忙點點頭,找來水壺,在兩個玻璃杯裏倒出了琥珀色的酒來,然後放在了兩人的跟前。


    平時負責準備茶點的店老板不在,那幾個孩子也不在,估計是提前被織田先生支開了。


    太宰治嘴角掛著笑意,低頭看著眼前澄澈的酒水,燈光落在上麵反射出金色的漣漪,也給太宰治的瞳孔染了晃動的高光。


    “有……五年沒見了吧。”太宰治開口。


    織田作之助點點頭,“是這樣沒錯,你的變化很大。”緊接著,他抬頭問夏目貴誌,“你今年15歲,多高了?”


    夏目貴誌一愣,沒想到織田作之助會把話題拋給自己,不過還是馬上回答。


    “是,身高已經169厘米了。”


    太宰治點點頭,拿起杯子抿了一口,“隻差一厘米就湊整數了……不過我的身高要趕上織田作,恐怕還要好一會呢。”


    說完,他轉頭看著自己的身邊,那是織田作之助坐的位置。


    “不過隻看年齡的話,我可馬上就要彎道超車了呢,織田作。”太宰治的語氣帶著些狡黠,像是個贏了棋的孩子。


    那一年,他17歲,他23歲


    如今,他已經22歲,他卻依舊23歲。


    太宰治先生似乎是喝多了,他說了很多很多,還拉著夏目貴誌一起說,織田先生隻是偶爾插寥寥幾句,就能引出太宰治的長篇大論。


    雖然太宰治先生說話條理十分清晰,但是夏目貴誌依舊確定他是喝醉了。


    因為全程,太宰治經常會時不時跟他對視,甚少去分給織田先生眼神,哪怕……織田先生一直在用溫柔的眼神看著他,也不為所動。


    夏目貴誌甚至都被太宰治給看毛了,有些不自在地挪開視線,才聽到了太宰治放杯子的聲音。


    他站了起來,甚至因為不穩而踉踉蹌蹌差點歪倒。


    “多虧你啊織田作,要不然安吾如果坐在這裏,肯定又會說我嘚瑟個沒完……不、我們不提他。”


    太宰治背過身,倚靠在桌子上,眼睛透過窗眺望著開始泛光的天邊,而原本趴在窗邊偷看的幾個孩子嚇了一跳,馬上把腦袋縮了回去。


    “好了,我該回去了,如果最後被你趕的話,就太沒麵子了。”太宰治轉過頭,盯著的卻是夏目貴誌的眼睛,然後便再也沒說什麽話,轉身,大步離去。


    夏目貴誌不知所措了一下,剛想要追,可是又想起剛才的魯莽,遲疑了一下,還是停在了原地。


    就這樣,他有些不安的坐在原地,看著織田作之助慢慢喝完杯子裏剩下的酒。


    直到最後,織田作之助緩緩開口了,“你——”他斟酌了一下,“還不知道太宰治的異能力是什麽吧?”


    夏目貴誌一愣,他不知道為什麽織田作會突然提這個話題,不過還是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簡而言之,是異能力無效化,夏目貴誌,你的異能力對他不起作用。”


    夏目貴誌想都沒想,直接反駁,“怎麽會,你們剛剛還在這裏聊天聊的火熱——”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眼睛訝異的慢慢瞪大,聲音也慢慢弱了下去。


    難道說,難道——


    “嗯,是啊。”織田作之助手指撚動杯口,給了夏目貴誌一個安慰的笑,“別擔心,他看到我了。”


    在夏目貴誌純淨無雜質的瞳孔中,清晰地映著自己的身影。


    太宰剛才想必就是在看他吧。


    站起來,他站在了剛剛太宰治同樣站過的位置,用同樣的眼神眺望同樣的窗外,“這些天,多謝款待了。”


    這句話似乎透著別的意思,夏目貴誌眨眨眼,抬頭看著織田作之助的背影。


    在平時,都是隨著太陽的升起而消失的織田作之助,突然鄭重其事地跟夏目貴誌告別,語氣帶著一絲悵然和滿足,讓後者意識到了什麽。


    “相比混混沌沌倚靠執念而活,不如就這樣清爽地消失。”


    “我的時間到了。”


    …………


    太宰治晃晃悠悠走在街上,突然發現自己腳下的,是通往墓園的路。


    奇怪,他去墓園是要看誰?若是要去看織田作之助的話……他明明坐在dr.abundantia的工坊裏喝酒來著啊。


    回家嗎?可是他的家在哪兒來著?


    太宰治這回可意識到,自己確實是喝多了,連家的位置都找不到了。


    站在十字路口,他居然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哈哈,你說可不可笑?


    他就像是深夜街邊的醉漢,扶著十字路口的燈柱,緩緩地、緩緩地坐在了地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下一秒,一雙透明的腿邁在了他的麵前,靜靜在他前麵駐足了很久、很久,最後……透明的身影彎下腰,伸手,摸了摸太宰治的臉。


    路燈的光灑下來,透過織田作的身體,把他照射地似乎在發光,然後,毫無保留地傾灑在太宰治的身上。


    “織田作,天要亮了。”咖喱餐廳老板牽著三個孩子,在不遠處看著織田作之助的動作,終於歎了口氣,催促了一下。


    織田作之助直起身子,然後再也沒有看他一眼。


    他們一行人緩緩前行,向著天邊越來越亮的地方,最終消失在了太陽升起的地方。


    …………


    dr.abundantia突然發現,自己的兒子夏目貴誌似乎又瘦下來了,臉上的黑眼圈也不見了。


    這讓他有點高興。


    不過遺憾的是,那家經常被夏目貴誌叫的咖喱飯外賣,似乎再也買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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