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臉色蒼白得近乎病態。


    何向西輕輕笑了下, 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勾勒出很淺的弧度,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不知什麽時候, 手裏多了一瓶藥。


    那藥瓶子上什麽字也沒有,略微傾斜,白色的藥片盡數落在何向西的手心。


    他張大嘴, 猛地把手心扣在了自己嘴唇上,陳嶺根本來不及阻止。


    “你吃的是什麽……”陳嶺心頭狂跳,撲上去用力把何向西拽起來, 掐著他的腮幫子想幫他把嘴裏的藥片摳出來。


    何向西卻用力吞咽,一顆顆苦澀的藥粒在他的喉舌間融化, 苦澀的味道滑入食道, 迅速進入了他的胃。


    “走,我們去衛生間!”陳嶺用力把人從床上拖起來,推著往衛生間走, “再不吐出來你會死的!”


    “死了多好,一了百了。”何向西咯咯笑,病態地抖動著肩膀, “活著多痛苦啊, 父母每天逼著我學習, 上進,逼著我硬要出人頭地。老師說我不合群, 讓我去跟大家交往。可是同學呢?他們嫌我無趣, 說我是好學生, 不配跟我交朋友……我好像做什麽都不對。”


    他抬起頭,手指用力抓著陳嶺的手臂,他的指甲很長, 很尖,掐得陳嶺有些疼。


    “陳嶺,你不也這樣嗎?誰跟你在一起都會倒黴,你身邊有數不清的邪祟,他們會害死你,害死你的父母、親人、朋友。沒有人理解你的苦衷,他們隻會懼你,怕你,遠離你。”


    “你仔細想想,是不是就連你的爸爸媽媽都對你小心翼翼?還有那些狗屁同學,他們看你就像在看一個小醜,一隻猴子!”何向西的眼睛充血,通紅一片,指甲幾乎要摳進陳嶺的肉裏,“你活著多可悲啊。”


    陳嶺疼得齜牙,用力掙開他的手:“我爸媽從來沒嫌棄過我。”如果嫌棄,又怎麽會在他的枕頭裏藏符紙,早就躲得遠遠的了。


    “同學對我的態度我不在乎,隻要愛我的人待我如往常就夠了。”像是為了讓對方知道自己有多堅定,他用力盯著何向西的眼睛,“倒是你,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在我身邊。從你出現開始,就一直試圖將我的情緒引向負麵。”


    何向西緩慢地眨了幾下眼睛,聲音扭曲:“因為我是你心裏的遺憾和憎惡,我本身就是負麵的化身。”


    陳嶺驚恐地看見,站在麵前的何向西消失了,原本他站過的地方隻剩下一張照片。


    照片最後一排的角落,有一個黑色的人形影子,那影子看不出麵部輪廓和五官,可是陳嶺卻第一時間打心眼裏確定,這就是何向西。


    他蹲下去,撿起了照片。


    那張照片上本該靜止的人淩亂起來,然而陰影正在擴大,很快就占據了整張照片,將其餘人掩蓋得嚴嚴實實。


    何向西衝陳嶺一笑,鮮血從他的嘴裏溢出來,快速染紅照片。


    陳嶺驚惶地丟掉照片,不斷地往後退。


    照片落在地上,鮮血從照片內部漫出來,沿著地板往陳嶺的方向流動。


    一隻又一隻手從鮮血裏伸出來,冒出一顆又一顆被血黏膩得濕噠噠的發頂,隨著血泊中的人不斷往外爬,陳嶺看見了一雙又一雙藏在黑發下的腥紅的眼睛。


    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無一不是滿身憤恨。


    陳嶺被嚇得兩腿發軟,被迷霧弄得模糊不清的腦子陡然清明,他想起來了,何向西早就死了,早在他被帶去ktv戲弄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而眼前在這些麵目駭人的邪祟,全是他曾經遇到過的……


    為什麽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會重新來過?陳嶺來不及多想,一隻女鬼已經用露著森森白骨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踝。


    她手心的肉潰爛不堪,在活人的皮膚上稍微一摩擦就掉了一塊兒,肉糜黏在陳嶺的小腿肚上,令人頭皮發麻。


    “滾開!”他用力踹去。


    女鬼的腦袋上立時多了一個坑。


    她抬頭,雙眼開始流血,滴滴答答的血滾落到皮膚上,帶著刺骨的涼意。


    陳嶺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他翻身想要爬走,雙臂還沒來得及把身體撐直,後背突然一重。


    一個肥胖的嬰兒爬到了他的背上,用胖乎乎的手臂去纏繞青年的脖子……陳嶺被壓得幾乎快散架了,破碎吃痛的呻|吟剛溢出口,眼前便被一團陰影覆蓋。


    他抬眼,一簇黑色的頭發自上而下,掃在了他眼前。


    隔著那一縷縷的黑發,他看見裏麵藏著一雙隻餘眼白的眼睛。那雙眼睛彎了彎,似乎在笑,但緊跟著,那團頭發突然將他的臉纏住。


    眼前漆黑一片,窒息感包裹住了他的一切思維。


    可悲的是,他根本無暇顧及,或者根本沒有力氣去與之抗衡,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雙腳都被鬼怪給按住了。


    那一隻隻令人恐懼的東西,像是饑餓到極點的野獸,他們一哄而上,迫切地想將他瓜分幹淨。


    可即便是這樣,陳嶺依舊在用力掙紮。


    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你要堅持,你要反抗,你不能被打倒,還有人在等你。


    “掙紮有什麽用呢?你本就該跟這些陰暗惡心的東西生活在一起。”於峰的聲音突然響起。


    然後是陳光的聲音:“你活著也隻是會給人帶來災難,認命吧,在這些東西麵前,你的求生欲隻是徒勞。”


    陳嶺的嘴被頭發包裹,他不敢說話,眼睛卻睜得很大,仿佛這樣就能透過眼前的黑暗看到光明。


    四周人聲越來越嘈雜,之前那些用蛋糕砸他的同學又出現了。


    他們嬉笑、謾罵、嘲諷,無數尖銳刺耳的話語鑽進了陳嶺的耳朵,他心裏憤然,活著也好,死去也罷,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旁人憑什麽說三道四,替他下決定?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陳嶺硬是把胳膊從一直厲鬼的桎梏中掙脫出來。


    他用力揪住包裹自己腦袋的黑色頭發,用力拖拽拉扯,邪祟發出憤怒的嘶吼,越來越多的頭發從頭皮上生長出來,將陳嶺包裹成了一個木乃伊。


    手臂上傳來劇痛,不停地說話聲猶如在耳,堅持不懈的勸他放棄吧,放棄吧。


    陳嶺不甘心,他的人生明明才剛要開始,為什麽要放棄,他腦子裏浮現出許多的人,爸爸、媽媽、江域,還有一張讓他陌生,卻又覺得至關重要的臉。


    ——趙迅昌。


    那個人已經年紀不輕,一笑兩隻眼角就都是皺紋。


    他站在一片荒野中,手裏拿著符紙,“人生在世,誰能一帆風順?逆境掙紮是人類本能,從逆境中掙脫才是你該有的本事。去吧,讓師父看看你學的如何。”


    陳嶺這才後知後覺,自己居然身處無人搭理的墓地中。


    墓地裏到處都飄著詭異的霧氣,它們仿佛長了眼睛,精準的往他身上撲,陳嶺害怕的後退,被趙迅昌硬塞進手裏的符紙,因為過於緊張,已經被他攥成了一團。


    趙迅昌看向回頭求助的徒弟:“再往前走,別怕,師父就在這裏。”


    陳嶺雙腿沒出息的軟成了麵條,也不知道是因為墓地太冷,還是因為過於害怕,他的牙齒上下打架,發出磕磕磕的細微響聲。


    最後又回頭看了一眼,趙迅昌已經離他很遠。


    四周霧氣越來越濃,能見度不過兩三米,這讓陳嶺有種被什麽團團圍住的錯覺。


    他深吸一口氣,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手心攤開,露出藏在裏麵黃色的條形符紙。


    符紙上什麽也沒有,空白一片,陳嶺有些慌了,他不敢相信般迅速將符紙展平……沒有看錯,上麵的確什麽也沒有。


    趙迅昌的聲音傳來:“還記得現在該用什麽符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霧靄變成一張又一張蒼白的臉,瘋了似的往他臉上湊。


    陳嶺腦海中靈光一閃:“驅鬼符。”


    他輕車熟路的咬破手指,看著指腹上停留的圓潤血珠,頓時愣了下,這個動作仿佛自己已經做過很多次,不需要用大腦去回憶,身體已經憑著肢體記憶做了出來。


    血珠氤氳在空白符紙上,隨著手指劃動留下紅色的線條。


    線條流暢漂亮,綻放光芒。


    陳嶺從記憶中出來,眼前依舊是被頭發營造出的黑暗空間,他嘴裏喃喃念咒:“天道清明 ,地道安寧 ,人道虛靜 ,三才一所 ,混合乾坤 ,百神歸命 ,萬將隨行 ,永退魔星!”


    這是禳命宮破敗符,凡人命中遇到大破敗者便可用此符,驅鬼退魔,消災解難。


    陳嶺心中一派清明,雖然仍出於幻境中,但他已經知道這一切皆由心魔而起。


    曾經同學對他奚落嘲笑是心魔,遇到趙迅昌之前的每日被鬼逼得無處躲藏是心魔,邪祟魍魎可怖的麵容,潰爛的身體也是心魔。


    隻是沒有人能知道,這些心魔並不穩固。


    他是害怕,是遺憾,但他並不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並不覺得自己就該一了百了。


    何向西的確遭到了校園冷暴力,但他終究是死於自己狹窄的內心,他因為論文被剽竊,失去了參與項目的資格便覺得人生無望,沒有勇氣再繼續走下去。


    但陳嶺不是,校園冷暴力於他來說沒什麽大不了,他有愛他父母,少一些人來愛他,他並不覺得痛苦。


    那些打砸在他身上的蛋糕也沒什麽大不了,回家洗一洗,他還是那個幹幹淨淨的陳嶺。


    他畏懼鬼怪,但也在驚慌中跌跌撞撞走過了將近兩年。


    然後,他遇到了趙迅昌。


    改變他一生的人。


    再然後,他遇見了江域、吳偉偉,還養了一隻會說話的鸚鵡,一隻會賣萌的黃鼠狼,一枚能當小門神的五銖錢,一隻可以替代蚯蚓職責的三屍蠱,還有一隻前可退敵,後可撒嬌的德牧。


    他的人生從雲端跌入泥濘,又從泥濘中爬出去,走進了一個充滿歡聲笑語的小院。


    何向西的遭遇與陳嶺有相似之處,卻朝著兩個不同的走向。


    思及至此,陳嶺眼裏精光閃爍,嘴裏的咒語底氣越來越足,到第七遍的時候,那些撲在他身上的妖魔鬼怪竟然真的有了鬆懈之勢。


    陳嶺趁機翻身跳起來,咬破手指於掌心畫符,精血凝結的符籙力量非凡,尚未打出去,妖魔鬼怪全都退散。


    “清醒了?”男人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陳嶺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意思,隻覺得胸口悶痛,嗓子眼被堵住了般。


    他快速彎下腰,拍著胸口吐出一口帶著土腥味的水。


    江域的大手扣住青年的後頸,將自己的額頭抵過去,聲音輕柔道:“你喝了湖水,剛剛進了心魔幻境。”


    陳嶺身體往後一晃,又重新往前傾去,額頭點在男人頸窩處,皺著臉吐出舌頭,覺得嘴裏滿是泥沙。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濕噠噠的,像是被人剛從水裏撈起來。


    站在原地平複片刻,陳嶺重新站直,張嘴才發現自己聲音有多嘶啞,“我怎麽喝的水?”


    進入幻境之前,他分明是站在岸邊的。想起之前的事情,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最初準備用來對付死氣怪的五雷靈符已經被禳命宮破敗符覆蓋了。


    “你剛畫完五雷靈符的時候,突然站定,隨後快速撲向水中,平躺下來。”


    “……”後麵的事情老祖宗不說陳嶺也知道了,他一定像個神經病一樣開始了無實物表演的孤獨旅程。


    陳嶺尷尬的清了下嗓子,悄悄看了江域一眼,確定對方沒有要笑話他的意思,這才小聲說:“剛剛謝謝你。”


    要不是江域進入幻境陪著他,給他鼓勵和支撐,或許在ktv幻境時他就已經崩潰了。


    人類很強大,也很脆弱。


    那些看起來似乎已經過去的往事,隻要找準瞄點,便能一擊即中,頃刻間摧毀往後數年建立起來的堅固堡壘。


    直到現在,陳嶺都還能感覺到那些蛋糕砸過來時,江域用身體護住他的安全感和灼|熱的體溫。


    他想,若是哪天再想起那些往事,其中必定會有江域的身影。


    孤獨麵對一切那段過去已經消失,留在心裏的是被人陪伴和保護,帶著些許溫情和浪漫的色彩的記憶。


    陳嶺仰頭,在男人唇上親吻,“謝謝。”


    江域落在青年後頸的手指一動,移到了他的後腦勺,指尖插|入發絲,指腹安撫的摸索著下方溫熱的頭皮,“不客氣。”


    陳嶺衝他傻笑一通,突然臉色一變,“我剛剛喝了湖水還沒刷牙……”


    江域拇指停在青年的唇角:“我不嫌棄。”


    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真心話,他又輕輕吻了吻青年的唇。


    背後傳來哢嚓一聲,陳嶺急忙轉身,看見正要離開的李鴻羽。


    李鴻羽麵露尷尬, “我不是想偷看你們。”


    陳嶺臉上有點發燙,幸好有夜色遮擋,他走上前去:“那怎麽來啦,也是挑水的嗎?”


    四下一看,李鴻羽並沒有帶水桶和扁擔過來。


    李鴻羽道:“我是聽見響動趕過來的,不過眼下看來,並不需要我幫忙了。”


    說完看了眼江域。


    李鴻羽趕來的時候,陳嶺已經開始個人表演,一會兒躺在淺水處,一會兒在岸邊走來走去,而江域卻連符紙都沒用,就將那團濃重得可怕的死氣給收服了。


    想起那團幽藍色的火,李鴻羽心裏不免好奇,那頃刻間燒盡邪祟的火絕對不是符紙焚燒出來的,顏色不對,而且符火的威力沒有那麽強大。


    那就像是一條被幽藍色包裹的火龍,它攻勢迅猛、靈活,頃刻間便將那團死氣纏得密不透風,並且將準備逃跑的倀鬼也給燒得一點不剩。


    不得不說,江域的處理手法簡單粗暴,又過於無情。


    聽李鴻羽這麽一說,陳嶺終於想起來還有一個死氣怪沒處理,他到處一看,拽了拽江域的袖子:“你把它解決了?”


    看樣子是一點渣渣都不剩。


    江域:“嗯。”衝李鴻羽點了點頭,“夜裏陰氣重,光線昏暗也不利於行事,我在湖邊埋了符紙,一旦出現異動便能有所感知,今天就先回去,有事我們明天再說。”


    李鴻羽目送兩人離開,獨自一人站在湖邊看了許久。


    從方才陳嶺一個人發瘋的狀態來看,他應該被迷了心智,進了幻境,可就究竟是什麽樣的幻境能悄無聲息的迷惑一個人的心智?


    想起對方吐出來的那口水,李鴻羽半蹲下來,伸手掬起一捧水。


    正想試試,老遠飛來一顆小石頭,正中他的眉心。


    吳偉偉站在老遠處的田坎上,手裏拿著彈弓,即便因為距離無法看清對方的表情,李鴻羽還是能感覺到他的暴跳如雷。


    “你傻逼嗎,什麽水都敢喝!”山間空曠,回音一聲聲蕩開。


    李鴻羽五指一鬆,水落回了湖中,再抬頭去看,吳偉偉已經跟陳嶺他們匯合,被攙扶著往上走。


    陳嶺看了眼吳偉的腳,嚴肅的皺眉:“不是讓你在家待著嗎,怎麽出來了。”


    “還不是外麵鬼吼鬼叫的,我怕你們出事。”吳偉偉回頭看了江域一眼,確定雙方離得夠遠,他壓低聲音說,“江哥好牛逼啊,也就三五秒的功夫,那團黑乎乎的影子和岸邊的小鬼就被他掌心那團火給燒死了。”


    “那湖水有問題。”死氣怪出現的時候,周身都是黑氣,應該是其中夾雜的水汽讓他進了幻境。


    可隨著死氣怪消失,他依舊沒有從幻境中走出來,直到自己卡在嗓子眼裏的湖水被吐出來……製造幻境的不是死氣怪,而是整個藍湖。


    能勾出心魔的東西,就藏在湖水中。


    想到這兒,陳嶺忍不住再次批評教育:“腳好之前別瞎蹦,萬一掉進湖裏看誰能救你。”


    吳偉偉撇嘴。


    一看他不服氣的樣子陳嶺就手癢,他不敢去擰老祖宗的耳朵,但是敢對吳偉偉耍橫。


    抬手捏住對方的耳朵,裝腔作勢地低聲威脅:“我說的話記清楚了嗎?”


    “清楚了清楚了。”吳偉偉揉著耳朵,小聲嘟囔,“我剛剛還做了好事呢,你怎麽不表揚。”


    “你說李鴻羽?”談起這個人,陳嶺就忍不住佩服。


    膽子也太大了,那藍湖水是隨便能喝的嗎?


    他毫不吝嗇的對吳偉偉豎起大拇指,“彈弓打得不錯,不過要表揚這種事你得去找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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