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鵬身高一米八五,高鼻薄唇,眼神真摯,笑容溫暖,人人都以為他是模特,其實他竟然是個護士。


    四年前他陰差陽錯地陷落在護理專業,大學期間談了一打女朋友,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夾著尾巴回到生他養他的八線小城市,賦閑半年。隨後他痛定思痛,光榮地加入了我國目前職業尷尬度最高的人群,他們是男護士,男幼師、男保姆、男婦女主任、男婦產科大夫……


    其實男護士極受醫院歡迎,阮大鵬就曾經被幾十家公立醫院搶著要過,也在一家三甲醫院待過兩個星期。可是他和副院長的公子打架,把人家的肩膀給卸了。


    被公立醫院開除後,經人介紹,他跑到姨夫的侄女婿的連襟操刀的民營醫院上班,在泌尿肛腸科替老少爺們兒備皮,一時間閱鳥與菊花無數。


    後來他申請換科室,雖然姨夫的侄女婿的連襟已經走穴到別家去了但領導還是盡量客氣地問:“你想換哪科啊?”


    阮大鵬深思熟慮後說:“那就去個少女健康科吧,最近十幾年婦科病發病的平均年齡越來越小,我很憂心啊。”


    領導揪他出門,指著醫院大樓,大樓上鑲著殺氣騰騰的六個巨字——“猛剛男科醫院”,旁邊有條幅注解:前列腺、性功能障礙、生殖感染、男性不育……領導拱拱手說:“你另謀高就吧!”於是阮大鵬再次失了業。


    後來這位小領導養了很長時間的傷,因為得罪了阮大鵬就是得罪了阮大鵬他媽,而作為一名潑婦,阮大鵬他媽——阮女士,橫行鄉裏幾年,乃是一方雄主。十五年前,阮大鵬他爸愛上了狐狸精,被他媽發現後吊在房梁上毒打,打得一身肥肉亂顫,大半個縣城都聽得到他爸的慘叫。被打得暈過去,用涼水潑醒了,接著打。雖然他最後和狐狸精雙宿雙飛了,但因為時刻受到生命威脅,不得不背井離鄉逃亡越南,又輾轉老撾、緬甸、柬埔寨、泰國等地,恐怕終其一生也不能再踏上故土半步。


    阮大鵬再度失業回家,任督二脈都要被他媽打通了。


    但媽媽畢竟心疼兒子,又托人給他介紹了個醫院,也是民營的,聽說效益好得驚人,普通護士一個月也能拿大幾千,而且工作輕鬆,加班少,基本不用上夜班。


    阮大鵬不願意去,他媽便一邊武力相逼,一邊以死相逼。他聽說這家醫院叫作“美芙洛”,覺得不太對勁,到那兒一看,果然是整形美容醫院,還兼營婦科保健。


    他轉身就要溜,想到回去要麵對燒得通紅的火鉗,隻好又硬著頭皮往裏走。


    前台妹妹和負責麵試的主管對他倒是十分熱情,因為這廝皮相好,極帥。主管還說要聘請他當醫院的形象代言人。當然他首先要取個韓國名字,因為現在的顧客隻吃這一套。主管問他:“‘樸金賢,怎麽樣?”


    阮大鵬問:“我長得像韓國人?”


    主管說:“不像,但我們可以把你整成那樣。”


    阮大鵬說:“貴院到底是缺護士還是缺韓國人?”


    “缺護士。”主管說,“尤其缺手術室的護士。”


    阮大鵬跟著主管轉了一圈,發現這寶貝醫院也隻有手術室需要護士。醫院有六大美容中心,分別是整形、抗衰老、無創、皮膚、舒養和口腔,除了整形、口腔能和正規醫學搭上邊,其餘都屬於美容院的經營範疇。尤其是舒養美容中心,專營泡澡spa,據說能保養卵巢。


    他跟著主管參觀手術室,因為有手術正在進行,最外層的門封閉著,他們隻是匆匆地看了一眼走廊。走廊兩邊各有一間手術室,一間開著,一間關著,從開著門的那間可以看出設備相當先進,絕不亞於任何三甲醫院手術室樓上還有住院病房。整形醫院裏通常隻有大手術才需要住院,比如削骨磨腮什麽的,但敢做這種手術的都是真的猛士,不是天天能碰見的。阮大鵬倒是碰見一個,她大概是剛做完,紗布包得跟剛從戰場上下來一樣,腦袋腫得老大,不時還吐上一口血水。


    病房裏有兩個剛從護校畢業的小姑娘,但是姑娘a的心理素質有問題,一進手術室就暈;姑娘b孺子不可教也,中專肄業,怎麽都通不過護士資質考試,按道理連病房都不能管,好在她是院長的表侄女。


    主管告訴阮大鵬,試用期三個月,試用期月工資一千元,五險一金都沒有,可一旦通過了試用期正式錄用,那就一步登天了。醫院是多勞多得,尤其在手術室工作的護士。


    阮大鵬還能有什麽選擇?於是他坐下來,和主管麵對麵簽了個簡單的試用期合同。


    阮大鵬他媽已經在家磨了一下午的刀了,見兒子垂頭耷腦地回來了,舉刀就要砍,卻驚喜地發現這小子找到活兒幹了!她趕緊拉著兒子去吃火鍋,點了一桌子牛羊肉,硬逼他補充蛋白質。


    第二天阮大鵬準時到班,全院輪流來探視他,直到保潔阿姨和電工師傅都看過後滿意而去,他才能坐下來歇口氣。今天病房有護士姑娘b守著,於是護士姑娘a過來陪他。從a口中得知,醫院裏正兒八經有資質的護士隻有三四個,其餘的均是水貨——有美容院出身的,有大街上聘的,有中專學校裏找的……畢竟護士也是由正規醫學院培養,不在公立醫院追求進步,跑到這兒來混日子的都是奇葩。


    a個性開朗,臉圓話多,嘰嘰呱呱的沒個歇的時候,半個小時她講完了醫院一年多的八卦。


    後來又有個人來“瞻仰”阮大鵬。他是個醫生,大概剛從手術台下來,衣服雖然換了,但口罩還沒摘,隻露出一雙冷冰冰的眼睛。他比阮大鵬矮半個頭,很年輕,兩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裏,堵著門肅穆地看了五分鍾,就走了。


    阮大鵬被他看得渾身發麻,問a:“這癟三是誰?”


    a說:“噓——小心別讓他聽見了這個人你惹不起。”


    a貌似熟讀《紅樓夢》,解釋說:“我們醫院雖然小,但和榮國府一模一樣,就像一隻洋蔥,正經主子隻有洋蔥芯裏的那幾個,其餘的都是洋蔥那奴才,隻不過有些是一個月拿一兩銀子的大奴才,有些是一個月拿五百錢的小奴才。”


    阮大鵬問:“剛才那人算什麽?”


    a說:“他是主子。”


    “他不就是個醫生嗎?”阮大鵬說。


    “是啊。”a歎了口氣,“但他也是董事長的兒子。董事長名下有十五家整形醫院,卻隻生了這麽一個寶貝兒子。”


    阮大鵬評價說:“這廝的麵相很凶惡啊。”


    “而且他還很任性。”a深沉地說。


    “什麽意思?”阮大鵬問。


    很快這個問題他就弄明白了。


    整形美容醫院雖然每天都要做幾台手術,但大多都是小手術,比如開眼角、割雙眼皮、墊鼻子、注射玻尿酸之類的,因此主刀醫生也兼任麻醉師,平常手術是一個醫生搭檔一個護士。醫院當然也有專業的麻醉師,隻是他不常駐,有大手術時才來。


    那位董事長公子原來的搭檔就是a,但她暈血,經常在手術室挺屍,實在沒法用。阮大鵬問她:“你就不怕被辭退嗎?”


    a姑娘說:“不怕,我爸是衛生局的。”


    總之,阮大鵬試用期的第二天就成了董事長公子的搭檔,兩人一起給某中老年婦女割眼袋。


    阮大鵬其實也沒進過手術室,倒是實習期的時候在icu和搶救室待過一陣子,還有一段時間被產科借去用,因為他身高力壯,那種三個小護士都架不動的一百七八十斤的胖大產婦,他一抱就上了推車。


    第一回進手術室,阮大鵬少不得需要人教。a教他怎麽消毒,怎麽準備,隨後就退了出去,因為她怕血。


    公子爺消了毒全副武裝地進來,連正眼都沒瞧阮大鵬一下,直接就在患者臉上畫線下刀子,動作之嫻熟迅速令人瞠目,看來是做慣了的。


    手術台上的婦女雖然被蒙住了大半張臉,但仍然努力地想要和公子爺聊天,公子爺對待病人的態度倒不錯,問什麽答什麽,手裏的活卻不停。


    婦女說:“我怎麽聞到一股焦味啊?”


    公子爺舉著儀器說:“沒事,止血呢。”


    婦女說:“疼疼疼!”


    公子爺說:“不是疼,隻是有拉扯感。別緊張,放鬆,往上看。”


    婦女問:“醫生,你有對象了沒?”


    公子爺扭頭看了阮大鵬一眼,見他托著手術盤眼神發直,於是冷冷地說:“你要學a,記得往外摔倒。上回她倒在我背上,要不是我手穩,患者的半個鼻子就沒了。”


    婦女又問:“後麵的那位帥哥,你有對象了沒?”


    阮大鵬說:“您老的眼睛都割成那樣了,就別費神看我了,看著燈吧!”


    接下來是縫合、蒙紗布,期間公子爺對阮大鵬總共隻說了三個詞組:“穿線。”


    “剪刀。”


    “鏡子。”


    婦女半瞎著眼,摸索著走出手術室,有人在外麵等著遞給她消炎藥,觀察片刻後才可以走人,整個過程曆時一個多小時,很順利地完成了。


    公子爺摘下手套往盤子裏一扔,指著頗為狼藉的手術台對阮大鵬吐出另外一個詞組“收拾”,然後就揚長而去了。


    阮大鵬說:“這娘炮兒連謝都不說一聲。”


    這句話讓公子爺聽到了,他轉回來,摘下口罩,說:“你才是娘炮。”


    阮大鵬終於看見了他的臉,白淨、端正、寒氣逼人。


    難怪a那麽渴望溫暖的懷抱,和這麽一個人朝夕相處,確實會產生心理問題。


    阮大鵬掰著手指頭說:“不容易啊,說了五個字。”


    公子爺給了他一個冰封千裏的白眼,就走了。


    過了會兒,a走進手術室幫他收拾,問:“和那人待了一個小時,是不是覺得寂寞空虛冷?”


    阮大鵬點頭,確實是。


    於是a拍著他的肩膀,真誠地說:“大鵬,你解脫了我。”


    阮大鵬問:“他叫什麽名字?”


    “左乙。”a說。


    阮大鵬評價道:“這廝很難纏。”


    a對天賭咒發誓道:“我以後一定要嫁個愛笑的男人。”


    四天之內,阮大鵬跟著左乙做了九台手術,一台去眼袋的手術、兩台墊鼻子的手術,三台注射的手術和三台開眼角兼割雙眼皮的手術,兩人說的話不超過十句。但阮大鵬是個聰明人,他很快就摸清了左公子的工作習慣,就算不交流,他們配合得也挺好。


    第五天是周一。整形美容醫院和普通醫院不同,越到休息日越忙,工作日卻相對清閑,所以像左乙這樣的醫生會在周一到周四中挑一天休息,左乙選了周一。阮大鵬尚處於試用期,理應積極地要求加班,所以他依舊跑來了醫院。


    這天a歇禮拜去了,護士b值班,b是個好姑娘,比a漂亮多了,唯一的缺點是反射弧長。和她說話,你會感覺語言被轉化成了脈衝信號,遠遠地發射到外太空,撞到天體轉回來,在星際間穿梭,穿過宇宙塵埃、小行星帶、火星軌道,來到大氣層,穿過平流層、對流層……終於,“啪”,被這姑娘接收了她反應過來了。


    她主導的聊天,會好幾個小時反複糾纏在同一個問題上,最後還是沒說清楚。


    不過阮大鵬好歹弄明白了本醫院的“洋蔥榮國府”的結構。


    主子,自然是董事長(他每三個月來巡視一次);院長,是左大公子。


    第一等的奴才,是除了左公子以外,另外兩個能做手術的醫生,口腔美容科一個,整形美容科一個。醫院對外號稱的醫師團隊有十二個人,其實絕大部分是走穴的。對了,還有個韓國人,是名譽院長,其實頂多算個姨娘,養著他能顯示出大戶人家的氣派,真論做手術的技術,他還不如左乙靈光。


    二等奴才是各中心的主任、主管、主美容師。


    三等奴才是負責接待谘詢的所謂“醫師”,都有一副好嘴皮子。


    接下來就是護士、助理“醫師”、助理美容師、迎賓前台、收銀、保潔、水電工、廚子之類不入流的角色了。


    所以左大公子無論怎麽任性,都是金字塔尖上的人物。阮大鵬感到略心塞。


    隔天又來了兩台做眼睛的手術,但兩位患者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水貨韓國院長操刀,結果左乙樂得清閑,在醫生休息室躺著。下午,阮大鵬被派去給他遞文件,推門進去,發現他正在吃餅幹。那是一種包裝特別樸素的餅幹,爛泥色、四方形,表麵粗糙,不用嚐就知道很難吃。


    阮大鵬覺得都到人家的辦公室了,總要說上一兩句話,否則顯得情商低,於是他問:“餓啦?”


    左乙點頭說:“嗯。”


    阮大鵬問:“吃什麽呢?”


    “糖尿病人代餐餅幹。”左乙說,“裏麵有苦蕎、魔芋、綠豆、芹菜。”


    阮大鵬驚訝地問:“你有糖尿病?”


    “沒有。”左乙說。


    阮大鵬問:“那你吃什麽代餐餅幹?”


    “沒別的吃。”左乙說。


    阮大鵬簡直替他心酸了,一個一年拿幾十萬薪水的外科醫生,董事長的公子,竟然躲在辦公室啃麩皮幹餅子,這成何體統!他指著街對麵說:“三十米外就是港式茶餐廳啊!”


    左乙說:“我不去,在那兒吃一隻小叉燒包,相當於吃兩碗豬油拌飯。”


    阮大鵬不可思議地問:“你還怕胖?”


    左乙說:“不是,我隻是心疼我的心血管。”他大概是閑的,話比平常多了好幾倍。他說:“有些人一邊在我這兒抽脂,一邊又胡吃海塞,見了甜食就挪不動步。還有些年輕的女孩子,看上去瘦瘦的,體檢時空腹血糖也正常,其實糖代謝卻有大隱患,膽固醇也高得驚人,都是她們管不住嘴亂吃的緣故。”


    “所以你寧願吃糖尿病餅幹?”阮大鵬問。


    “嗯。”左乙點頭道。


    阮大鵬見垃圾桶裏有一堆餅幹包裝,問:“你一天吃多少啊?”


    左乙說:“早上吃點,中午吃點,晚上吃點。”


    阮大鵬瞪大眼睛說:“這麽說你一日三餐都吃這玩意兒?!”


    左乙說:“不,我也吃麥片和蔬菜。”


    “啊……”阮大鵬問,“你怎麽沒餓死?”


    左乙翻了個白眼道:“少說晦氣的話。”


    正巧這時候阮大鵬他媽打電話進來,問:““兒子,晚上想吃什麽?土豆牛肉還是筍幹燉鴨?”


    阮大鵬捂住手機的下半截,望望左乙,又望望天,回答說:“媽,晚上加菜,我今天帶個人回來。”


    他媽怒道:“又帶人?這都第十七八任對象啦,你好歹談個能留住的吧!”


    阮大鵬迅速地掛了電話。


    左乙咬著餅幹冷笑道:“你那山寨機的外放功能真強大,聲聲入耳啊。”


    “主要是我媽嗓門大。”阮大鵬說,“左醫生,上我家吃晚飯怎麽樣?我媽沒別的優點,就是燒菜好吃。


    左乙剛想拒絕,阮大鵬又補充道:“我媽在小學門口賣了二十年炸雞腿了,本地人都知道她弄的東西好吃。”


    “哦,這麽說你媽還是愛與脂肪膽固醇的小天使呢。”左乙突然來了興趣,不緊不慢地把餅幹收進盒子,點了點頭。


    下午三點剛過,左乙就帶著阮大鵬下班了,他要是想早退,全院也沒人敢攔。阮大鵬沒車,他騎一輛小摩托。左乙有車,但阮大鵬卻不讓他開,說他家那地方汽車進不去。於是左乙接過安全頭盔,跨上摩托車後座,和阮大鵬一起噴著尾氣而去。


    這個城分為新城和老城,老城屬於文物保護的範疇,還保留著百年前的模樣,街道隻有四五米寬,兩旁是清末民初的建築。左乙不是本地人,又宅得厲害,在整形醫院工作一年多了,竟然還沒來過老城,因此不免覺得新奇。


    阮大鵬的家位於老城的中心地帶,是一間橫向三間、縱向五進的大宅院,號稱“進士第”,因為他們家祖上在光緒或宣統年間中過進士,具體什麽時候要翻家譜才知道。宅院的“進”代表中軸線上的院子,兩邊還有小廂房、走廊、微型庭院,所以阮大鵬也說不清家裏到底有多少房間,有多大的麵積。


    “這樣的房子竟然還沒充公?”左乙摘下頭盔驚訝地問。


    “充過公了。”阮大鵬說,“後來不知怎麽又還回來了,大概政府覺得這裏太破爛,與其當文物還不如住人。”


    阮大鵬邊敲門邊喊:“媽!媽!”


    他媽來開門,一臉死相。乍一見左乙她愣了片刻,阮大鵬趕緊介紹:“這是我們醫院的左醫生。”


    阮女士頓時笑得像一朵花,說:“哎呀,左醫生,請進請進!”


    左乙被熱情地迎進門,他東張西望,發現這宅院確實有些年久失修。但不管如何,阮家母子守著這樣的古宅和昂貴的地皮,竟然一個賣炸雞腿,一個當護士,也是夠離奇的。


    阮大鵬解釋道:“牆皮和梁柱總不能敲下來吃吧。”


    阮女士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燒好了整桌的菜,三葷、四素一湯、涼拌,左乙坐在桌邊,舉筷時覺得自己像是在吃酒席。


    阮女士不停地往他碗裏夾菜,他吃不下又推脫不了麵前的菜堆得跟小山似的。


    阮大鵬說:“媽,收斂點兒。”


    阮女士則不停地說:“哎呀,左醫生,以後多照顧我們家大鵬呀,他很笨的!”


    左乙說:“不,他不笨,反而他很專業,做事穩妥,不惜力氣。”


    阮大鵬驚異地望著左乙,怎麽這三條優點他自己都不知道呢?這廝太給他麵子了。


    這頓飯主要是阮女士在不停地說話,左乙埋頭苦吃。阮大鵬覺得他一定挺累的,不過人家素質高,全程配合他媽,而且臉上還時不時浮現客套的笑容。


    吃過飯,阮大鵬刷碗,阮女士張羅著泡茶,左乙盛情難卻,一直待到晚上九點,才艱難地從阮家脫身。阮大鵬要騎摩托送他,他說:“不用了,我走回去,正好消消食。”於是阮家母子把他送到了巷子口。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阮女士捅了一下兒子說:“我看你這回正式錄用有戲!”


    “是嗎?”阮大鵬說。


    “是啊!”阮女士說,”領導都上咱們家吃飯來了,那還不是特別看好你?”


    她說得沒錯,這頓飯後,左乙對待阮大鵬的態度好多了,盡管他還是言簡意賅,但語氣還算緩和,偶爾還很耐心阮大鵬沒想到這家夥竟然如此好收買,算起來也就是幾塊紅燒牛肉的價錢。三天後,左乙再次吃膩了糖尿病人代餐餅幹,主動提出上阮大鵬家吃飯。


    阮大鵬當然同意,反正也不用他燒。阮女士更是一口答應了,老實說在兒子求職的當口,讓她把心肝肚肺掏出來喂了左乙她都樂意。她和左乙也是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左乙喜歡她燒的菜,她喜歡左乙背後權傾朝野的董事長老爹。


    作為一個獨自在外地工作的單身漢,左乙的生活相當單調。發現阮氏廚房這麽一個寶地後,開始他隻是三天去吃一次,後來發展到隔天去吃一次,一個月後他開始常駐阮家,天天到點兒就來蹭晚飯。但他絕不白吃,想吃什麽就提前去買菜,然後準時送到阮女士跟前。由於他的周到,阮女士常常想不起來自己還有個親生兒子。


    有一天,吃完了飯,阮大鵬照常去刷碗、左乙也幫忙收拾。同事間一旦私下裏有了交情,平常相處就顯得親熱起來,即使左乙這樣高冷的人,待阮大鵬也像是朋友了。


    阮大鵬問他:“你玩網遊不?”


    左乙說:“不玩。”


    “打牌下棋不?”


    “不費腦子。”


    “看書不?”


    “不傷眼睛。”


    “那你喜歡幹啥呀?”阮大鵬問。


    “躺著。”左乙說。


    阮大鵬就笑,說:“你也太難伺候了,有車、有房、有錢、有吃,還有我這麽一個進士家的公子天天給你刷碗,你還一臉了無生趣。”


    左乙也笑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開始翻褲兜,掏出了個小物件兒往阮大鵬身上一扔,說:“給你”阮大鵬沒接住,那玩意兒掉進了刷鍋水裏,撈出來一看,是枚戒指。


    “這什麽啊?”阮大鵬傻傻地問。


    “鑽戒。”左乙一邊給自己泡茶,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給我幹嗎?”阮大鵬又問。


    “給你媽媽的,抵夥食費。”左乙說。


    阮大鵬細看手中的戒指,鑽石碩大,搞不好有一克拉。他結結巴巴地問:“這……這是真的?”


    “廢話。”左乙說。


    阮大鵬燙了手似的趕緊把戒指扔回去說:“開什麽玩笑?這麽貴重的東西給我媽幹嗎?!”


    左乙又扔回來說:“我留著也沒用。”


    兩人扔來扔去不慎把戒指扔進了水槽,在滑入下水道的瞬間阮大鵬眼疾手快地撿起來,說:“我媽離婚都十五年了,不管你送她多大的戒指,我都不會喊你一聲爸!”


    左乙白了他一眼。


    此人態度傲慢,堅決不肯收回戒指,阮大鵬沒有辦法,隻好把戒指給他媽送去了。


    阮女士死都沒想到自己人生中獲得的第一枚鑽戒竟然是來自食客,嚇得她差點心梗,無論如何也不敢收。阮女士不要,左乙又不拿,阮大鵬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結果這枚戒指在他的口袋裏躺了半個多月,依舊找不到下家。


    左乙說:“你找個珠寶店賣了吧,然後給你媽買台烤爐回去,她不是想開烤鴨店嗎?”


    阮大鵬覺得這廝的大腦溝回真的和普通人長得不一樣。


    他問左乙道:“這鑽戒原來是送給誰的?”


    左乙說:“別問了,反正她跑了。”


    又過幾天,阮大鵬蹲在左乙的辦公室玩手機(戒指還在他兜裏),樓下的谘詢醫師上來找左乙,通常這樣就表示來活了。谘詢醫師進門就笑,說:“奇聞,奇聞!”


    阮大鵬問:“什麽?”


    谘詢醫師說:"剛才來了對夫妻,原本是老婆來祛斑,老公陪著。結果那老婆糾結來糾結去,覺得哪個祛斑療程都太貴,老公不甘寂寞,自顧自選了愛貝芙注射套餐!這回老婆倒不嫌貴了,屁顛兒屁顛兒替他把錢付了,這不,現在他們就要求打第一針呢!”


    愛貝芙是一種進口的膠原蛋白填充劑,巨貴,工薪階層最好想都不要想。


    左乙冷笑道:“哼!”


    阮大鵬問:“那女的特有錢?”


    谘詢醫師說:“不是啊,她的穿著打扮也挺普通呀,我看是單純地遷就討好老公。以前老聽人說‘妻奴’,沒想到今天遇到失奴了哎,左醫生,今天陸醫生休息,您幫那男的注射,好吧?”


    左乙說:“我不去。”


    谘詢醫師問:“為什麽?”


    “我討厭這號人。”左乙說。


    “哎喲!”谘詢醫師說,“親,您不能和錢過不去是不是?”


    左乙說:“我不缺錢。”


    “呃……”谘詢醫師為難地站了五分鍾,見實在勸不動左乙,隻好轉身去找韓國人院長。韓國人提成高,手藝又潮,醫院一般不給他多派活兒,畢竟注射也算是無創小手術。


    見谘詢醫師走了,阮大鵬對左乙說:“你脾氣挺大呀。”


    左乙以手支頭,邊看書邊懶洋洋地說:“大。”


    後來阮大鵬發現有類人他應付不了,那就是無理取鬧的人。


    此事發生在阮大鵬實習期的第三個月,左乙正旁敲側擊地向他打聽他家裏有沒有房子出租,因為阮女士做的早飯也好吃,尤其是炸蝦餅,油汪汪,黃澄澄、鬆軟噴香,左乙一吃起來就忘了心疼心血管。


    這天是周末,正是谘詢人數最多的時候,有位氣概非常的婦女突然降臨在了醫院大門口。


    阮大鵬正在前台填表格,聽到迎賓的美女輕叫了一聲,他扭頭看怎麽回事,迎賓美女已經邁著小碎步往前台跑來,嘴裏說:“糟了糟了,她又來了!”


    前台抬頭一看,也喊:“糟了!我去通知主管!”


    阮大鵬問:“怎麽了?誰來了?”


    前台說:“專業醫鬧!那女的去年在我們這兒割了雙眼皮,過了一兩個月也不知道是吹了邪風還是病毒感染,竟然麵癱了。她說她麵癱就是因為割雙眼皮割的,讓我們醫院賠她二百萬!當時醫院剛起步,擔心有不好的影響,明明知道是受冤枉,還是給了她兩千塊錢息事寧人。沒想到她嚐到甜頭竟然把我們當成搖錢樹,隔一陣子就來要錢,我們都快被她煩死了!”


    阮大鵬遠遠地看了一眼,說:“她癱的是下半邊臉,和雙眼皮有什麽關係?”


    “就是這個道理啊!”前台急急忙忙地走了。


    阮大鵬扔下筆,觀察該婦女,此人還在醞釀,因為嫌醫院裏外的人不夠多,直到有三位年輕姑娘出現在醫院門口時,她才深深地吸了口氣,放聲大嚎:“黑心眼爛肚腸的……”


    阮大鵬衝出了玻璃自動門。


    那婦女突然見眼前多了個人,而且十分高大,驚怒之下後半句話就沒連上,迎賓美女趁機把三位姑娘都接了進去。阮大鵬低頭觀察,發現此女的身高絕不超過一米五,體重倒有一百三十斤,年齡四十五歲有餘從麵相看,難纏的程度絕不亞於阮女士。


    別誤會阮女士,她外號“雞腿劉嘉玲”,既有劉嘉玲的霸王之氣,也有劉嘉玲的美貌,比眼前這個漂亮幾十倍。


    麵癱婦女凶巴巴地問:“幹嗎?殺人啊?!”


    阮大鵬隻是盯著她的臉。


    她一手叉腰,一手撥開阮大鵬,再度扯開嗓子喊:“黑心眼爛肚腸的……”


    阮大鵬又動了他雙手托在該婦女的腋下,把她架了起來!


    這下傻住的可不僅僅是麵癱婦女了,在場的所有人的下巴都差點脫印阮大鵬倒是不緊不慢,在一片駭人的寂靜中,他將人架進了自動玻璃門,穿過大廳,架進電梯,然後按了上行的按鍵。電梯“叮”地一聲關門。過了十多秒,才聽到迎賓美女踉蹌的高跟鞋聲,她大概是受驚過度,一下子崴了腳。


    阮大鵬往三樓的左乙辦公室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就是下意識地這麽做了,他一是不想醫鬧在門口鬧起來,二是不想迎賓和前台的眾美女受淩辱,三是不知道具體哪個主管管這事兒,四是他覺得左乙能治住這號人。


    他闖進辦公室,把人放下,說“我去打個電話,你看著她!”


    左乙莫名其妙道:“什麽?怎麽?你、我、等……”


    阮大鵬已經把門關上了。


    兩分鍾後他打完電話回來,以為自己瞬間穿越到了異次元世界,原本纖塵不染的左乙辦公室一片狼藉,左大公子的俊臉上有五橫五豎十條鮮紅的指甲印,呈網格狀,都腫起小半寸高。他的頭發也被揪亂了,衣領子也被扯開了。那婦女正騎在他背上,一邊扭打一邊嘶吼:“殺人啦——!強奸啦——!”


    阮大鵬慌忙地去救左公子,拽著那婦女的兩隻手喊:“別打別打!手下留情!”


    “呸!”那婦女啐了阮大鵬滿臉唾沫,“流氓!強奸殺人啦——!”


    左乙從虎爪下逃脫,第一件事就是衝去反鎖了房門,免得全院的老少都撞進來看見他這副慘樣。


    阮大鵬臉色一變,對那婦女正色道:“你胡說什麽?知道我是誰嗎?知道我爸是誰嗎?”


    “啊呸呸呸!”那婦女叉腰跳腳,“我管你老子是誰?!”


    阮大鵬不甘示弱地道:“不知道我爸是誰還敢亂嚷嚷?我告訴你,我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老公是誰,你兒子在某中專是吧?上學期差點兒被勸退。你老公病退在家吧?其實他病退是假,打麻將是真。我連你家住哪兒都一清二楚,某老小區,別眼巴巴地等拆遷了,那塊地方十年都拆不了。”


    婦女突然被說出家庭情況的細節,氣焰頓時消了一半,橫著眼睛問:“你老子是誰?”


    “哈!”阮大鵬冷笑道,“你管我老子是誰?我還知道你申請了經濟適用房,就憑你還有閑錢割雙眼皮這件事,你的申請就能被拒絕了。你別走,我現在就給我老子打電話。”


    婦女吼:“呸!臭流氓你跟蹤我!”


    阮大鵬說:“我犯得著嗎?你別走啊,我打電話。”


    “流氓,我要報警!”


    阮大鵬說:“你報吧,我們這裏到處都是監控,連人臉上的汗毛都能拍得清清楚楚,有什麽話我們到派出所去說好了。哎,你別走啊!”


    “你等著!小流氓!你給我等著!”


    “哎哎哎,你別走啊!”


    “有種下回不要被我碰到!”


    “別走啊,站住!”


    婦女摔門而去,走廊上響起了她洪亮的叫罵聲。醫院的十多個閑人正守在門外聽動靜,被她挨個兒罵過來,但罵歸罵,她還是腳底抹油地走了,並且服從了保安的管理從後門溜走的,離開得無聲無息。


    左乙粗略地整理好了儀容,頂著他那張網格花臉,不可思議地瞪著阮大鵬。


    阮大鵬嘲笑他,讓他趕緊找塊鏡子照照。


    左乙問:“你老子是誰?”


    阮大鵬說:“我爸和小三跑了啊,你沒聽我媽說過?”


    左乙指著婦女離開的方向道:“那是……”


    阮大鵬說:“哈,那女的是我媽的競爭對手,原先在小學門口賣烤串,後來被我媽擠走了。我幾年前見過她一次,但是沒這麽胖,所以我剛才打電話跟我媽確認來著家母是宇宙小靈通,別人家的隱私秘辛沒有她不知道的。”


    左乙徹底無語……


    阮大鵬從窗戶口眺望道:“走得挺快啊,看來是真怕了經濟適用房的名額難得啊,走後門都不一定弄得到呢。”


    “那個……”左乙說,“告訴宇宙小靈通,晚上我請她吃高級日本料理。


    阮大鵬問:“請我不?”


    左乙微微一笑道:“一起去。”


    阮大鵬歡呼雀躍,又掏兜說:“你把鑽戒先收回去吧,放在我這兒實在不安全。”


    左乙說:“滾,這不是一碼事。”


    ……


    由於迅速徹底地解決了醫鬧問題,阮大鵬試用期未滿就被留用了,從院長到主管到前台迎賓都把他誇得跟朵花似的。留用要走流程報總部,少不得征詢各方麵的意見,問到左乙這個搭檔兼導師時,左乙說:“該留,這個人極大提高了全院女員工的工作效率。”


    阮大鵬聽說後表示不滿,說:“你什麽意思啊?”


    左乙已經提前跨上了摩托後座,等著去吃阮女士的海帶排骨湯,說:“承認吧,你就是個靠臉吃飯的人。”


    “胡說!”阮大鵬怒道。


    左乙拍著車子坐墊催促道:“快點兒,海帶燉得太爛了反而不好吃”


    阮大鵬悻悻地戴上頭盔,沒好氣地說:“再往後坐一點兒,給我留點兒地方。”


    兩人一邊互相埋怨,一邊發動了摩托,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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