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啟赭對我的稱呼就亂了,皇叔、懷王、承浚,隨著他的心意叫,我對稱呼並不執著,反正他是皇上,要由著他的性子來。


    啟赭也就從那一天起像換了個人。以前他是個悶不吭聲的孩子,還有點孱弱。親政後卻一日日變化,如脫胎換骨一般。


    啟赭從出生起就被立為太子,教養和其他的皇子們不同,不大出宮門,這一茬的皇子王子中,原本我和他最生疏。


    直到那一年,我記得他當時大約九歲或十歲的樣子,那時先帝還在,我娘也還在世,那天正是她過壽,剛過完年不久,啟檀啟緋等幾個皇子都隨著她們的母妃過來,到懷王府中玩耍,啟禮啟賢等王子還有雲毓王宣等重臣子弟亦都跟著大人過來了,沒曾想皇後居然也來了,還帶著太子啟赭,我娘這個壽星光招呼這些貴客就招呼不暇,小孩子都不愛吃席,鑽到後麵得花園裏玩,天還下著細麵子雪,一堆孩子在雪地裏跑來跑去,團雪團滾雪球,隨侍的人戰戰兢兢。


    唯獨啟赭圍著裘衣,坐在遊廊中看著別人玩。因為他是太子,將來要做皇上,一堆孩子都聽過大人的教導,不敢和他這樣玩,萬一在玩的時候砸著抓著了未來的皇上,將來他登基,說不定還記著。


    啟赭就隻能在那裏坐著,手爐、墊子、靠枕甚至茶碗都是專門從宮裏帶過來的,一堆大小宦官在一旁侍候,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個人偶娃娃。


    我也在遊廊下站,守著這堆孩子別跌了摔了,有點什麽事情好去搭把手。看見老宦官給小太子遞茶水,杯下還用塊小絨帕托著,小太子將手爐放在膝蓋上,一本正經地抬起小手接過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著喝,看得我忍不住想笑。


    啟赭可能察覺出我在瞧他,轉過黑亮亮的眼向我看了看,立刻垂下睫毛,把頭轉回去。


    我在心中道,皇後活生生把個皇子教得比小公主還嬌氣,對比院子中像野兔子一樣亂跑的我的其他堂侄們,真是愁人啊。


    我這樣想,那邊啟赭又側過頭瞧我,我去看他,他又把立刻把頭轉了過去。


    這孩子可能有些怕生,不好意思。我正想逗他說兩句話,院子中啟檀啟禮等孩子一陣亂嚷:“浚叔浚叔……”


    我快步過去,啟檀指著一株梅花樹道:“浚叔,我要花!”我抬手折,啟檀拉著我的衣袍道:“我自己折!”我就抱起他,讓他折了那隻梅花,啟檀下地之後,啟緋啟禮等在我膝蓋處亂嚷也要。我一個個地抱起來,於是那棵梅花樹便半禿了。


    皇子之中啟緋從小就鬼心眼多,舉著梅花道:“我的這枝給太子哥哥。”顛顛地跑到回廊下塞給啟赭,其餘的孩子也從院子中跑到廊下,嘰嘰喳喳說話。我忘了是哪個孩子撞了啟赭身邊的宦官一下,那宦官身體一搖晃,手中捧著的一壺茶水直直地摔在了啟赭身上。


    頓時一片大亂,索性茶水不算燙,啟赭的衣裳又厚,隻是有一半都濕了,宦官們嚇得手亂顫,隻得我去把啟赭抱起來,一旁有人嗬斥那個闖禍的孩子,啟赭居然開口道:“本宮不礙事,不要罵他罰他。”口氣極其淡定,我不由驚訝,如今的孩子真是一個賽一個的老成。


    啟赭衣衫透濕,臨時沒有能替換的,我和我娘也沒那麽大膽敢找我小時候的舊衣給太子穿。最後還是臨時讓他脫了外麵的衣裳,圍著被子坐在床上,等人去皇宮裏取衣服來換。他在床上坐著,依然一動不動,我問他要不要吃點心,他垂著眼點頭不吭聲,我又問,是吃核桃酥還是五仁糕,他朝那兩個盤子看了看,還是不吭聲,我隻好把兩個盤子都端到他麵前,他向核桃酥的盤子看了看,直到我拿了一塊核桃酥,送到他麵前,他方才從被子裏伸出手,接過核桃酥,捧到嘴邊小口小口地咬。


    老宦官笑著向我道:“太子殿下到了生地方就不大愛說話。”


    我覺得怪愁怪愁的慌。


    從那天後,有時啟檀等到我懷王府上玩,啟赭就居然也跟著過來,可能是從那次後熟了,沒那麽多隨侍排場,和其他皇子差不多,也沒那天悶了,一次兩次的越來越放得開,隻還是話少,在宮裏見到我,也和我打個招呼,別別扭扭喊聲浚叔。


    當年我爹在征戰沙場,很愛往家裏捎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物件兒,那些皇子們愛往懷王府中鑽,有一多半是衝著這些東西來的,尤其啟檀,看上了什麽毫不客氣,耍賴也要搞到手,啟赭就不一樣,從沒開口要過,就隻是看,他瞧上了什麽東西,便不斷地看,貌似很淡然地看,等著我被他看的耐不住了,將東西遞到他麵前,問,這樣東西太子是否喜歡。他才會開口一本正經地說一句,嗯,尚好。抬手收下,好像是我求他收的一樣。


    所以我那時候就在心裏想,這孩子雖然悶了點,從這點上看,還真是個做皇帝的材料。


    我邊走邊回想舊事,竟有些感觸,一晃我的皇侄們各個都長大了,竟然像沒覺得什麽一樣就過到了今日,等回頭看才發現,已經經過了許多年。


    我站在宮牆邊,看著天邊的浮雲,忍不住出口感慨道:“怎不歎歲月催人老……”


    身後有個聲音道:“懷王殿下。”


    若是前一刻我還感到自己像一株看著身邊青蔥的小樹一棵棵竄得鬱鬱嫩嫩的老槐樹,那個聲音響起後,一瞬間,我便又覺得自己如四月風中的楊柳枝兒,葉片兒正綠得剛好。


    我側轉身看著他,用嫩楊條般的聲音道:“柳相。”


    我等柳桐倚走來,和他並肩而行,柳桐倚道:“剛才好像聽見懷王殿下在感慨歲月,難道是看到夕陽有了感觸?”


    我訕笑道:“不是,因為偶爾想到舊事,所以發了些感觸。”


    柳桐倚哦了一聲,我不動聲色地偷看他淡雅的麵容,他剛才的那句話,如果換成別人講,比如雲毓或者啟檀啟禮等,一定是句打趣的話。


    但,桐倚怎會輕易地和我打趣?


    他這樣講,肯定是在闡述一種詩一般的意境,隻是我聽得庸俗,就把這句話理解庸俗了。可我的回話不能庸俗,還當和桐倚一樣,詩意一點。


    我便望著還有點刺眼的夕陽,溫聲道:“柳相,你喜歡看夕陽嗎?每次看著夕陽,我便會想到詩,那些詞句浮在我心中,就像彤雲浮在天上。”


    柳桐倚將袖子抬到嘴邊輕咳了一聲,我等了等,沒聽見他回應,急忙問:“柳相你是不是身體不適,要本王送你回府麽?”


    柳桐倚浮起一絲笑道:“哦,沒什麽。臣隻是方才嗓子裏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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