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終於起駕回宮了。我恭送到門口,回府內的時候,覺得腳下的地麵有些浮。


    我在關著王妃的廂房門外站了站,想進去,又怕她看見我更一發不可收拾。於是就踱開,繞向後院關何重的小屋,剛走到回廊邊上,我又想,府中的丫鬟有好幾個是王妃的陪嫁,對她頗為忠心,保不準明天哪個就會去和王妃說,王爺昨天晚上沒來看王妃,去了何重那屋。說不定更沒法收拾。


    我就再轉回去,忽而又想到,要麽幹脆哪個都別看了。


    可何重十之八九被王妃冤枉了,聽說他進了王府後做事挺賣命,並沒掙到幾個錢,如今又撞牆又咬舌搞得如斯慘烈,不看看太不仁義了。


    看何重,就要先看王妃。


    我走到王妃房門口,再又想到,如果明天丫鬟去和王妃說,昨天王爺看完你之後,立刻去看何重了,好像也有點危險。


    我在王妃房門前猶豫不定,我身邊的曹總管道:“王爺心裏一直念著王妃,老奴看得出來,王爺與王妃鬧到今天地步,老奴心裏實在是……”用袖子擦擦眼。


    我說:“是啊,人說能夫妻,就是前世修來的緣分,隻是本王和王妃前世好像緣分沒有修好。”我抬手向曹總管道:“開房門吧。”


    我踏進房門,王妃正麵向裏躺在床上,床前有四個丫鬟守著,防止她再想不開尋短見。


    丫鬟對我福身道了聲王爺,都很有眼色地退出去了,曹總管還十分體貼地替我關上了房門。


    我看著王妃,隻想歎氣,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不說又不大好,我斟酌了半天,道:“王妃今天該出了氣了罷。”


    王妃冷笑一聲,從床上坐起身:“王爺不問我孩子究竟是誰的?”


    我不語,王妃又冷笑道:“王爺平時架子也一套一套,如今事到臨頭,才發現你是個軟骨頭的烏龜!我死也不會告訴你,孩子的爹是誰。”


    我道:“你這句話等於是告訴了本王,你誣陷了何重。”


    王妃神色變了變,繼而昂首道:“現在隻有你我,並不在宗正府的大堂,即使我告訴你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何重又怎樣?”


    我道:“本王隻要心中已清楚就行了。”


    王妃道:“王爺還說和那何重沒有不幹淨。看你的心懸的。”


    我道:“你非要這樣以為我也沒辦法,隻是你為何非要把自己弄得如此?”


    王妃別過臉,不言語。


    我轉過身:“此事皇上已經恩準由本王自己裁定,你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亦有錯,我會給你找個好出路。”


    我開門時,聽身後王妃道:“王爺,其實從沒嫁進王府前我就恨你,直到今天。我這樣做,隻是不甘心我的命,我什麽我非要是這個命!


    我拉開門,最後道:“所以你就把你自己的命弄得更慘?”王妃這種狀態,我確實沒法再和她說什麽,就跨出了房門。


    出來之後,我還是去了關押何重的小屋。


    何重也躺在床上,幾個家丁在屋內監視,見我進來,行禮後退了出去,曹總管再次替我合上了房門。


    我不知道何重是醒著還是暈著,走到他的床前道:“本王知道,此事與你無關,是王妃誣陷。你受了冤屈,很對不住。”


    何重的頭上裹著一圈圈的白布條,微動了動,兩行淚從他的睫毛下慢慢流出來。


    我接著道:“雖然本王現在並無證據,但明天一定給你個交代。”


    待我出了小屋,曹總管道:“王爺,王妃此事,究竟要怎樣查才好?”


    我道:“將王妃的幾個貼身陪嫁丫鬟每人關到一間靜室中,告訴她們,如果說出王妃的奸夫,本王就隻殺那個男人,不殺王妃,如果不說,明天本王就讓王妃上路。”


    曹總管立刻去辦了,臨走前還沒忘記一句:王爺英明。


    第二天,此事便水落石出,王妃的奸夫是府中的一個侍衛。這個人當年是李岄府中的侍衛,我成親之後,李岄將他轉薦給我,我猜想此人大約是太後授意安插在我府中的眼線,就收了,讓他做內府侍衛。


    待去抓那人時,他已經跑了,王妃有孕後曾求過他帶自己遠走高飛,那人卻拿了一包藥讓王妃墮胎。也就是說,王妃事實上是受了他的刺激,但不想怪在情人身上,於是先怪自己的命,是命讓她和她的情郎出身不同,不能有好結果,繼而轉恨造成她這種命的強迫娶她的本王。


    這個事實讓本王有點辛酸,我本猜想,王妃是否早就回心轉意,愛上本王了,像本王這種男人,應該很輕易便能讓她寄托芳心。隻因她是大家閨秀,不好意思開口,我一直懶得去覺察,最後她便對我因愛生恨,看昨日她對我切齒的痛恨,及非要栽給何重的行徑,說穿了就是醋了。若沒有深深的愛,哪來如此痛徹的恨?


    誰料真相竟然如此,除了王妃讓我更驚歎外,我也不由黯然。


    但,為什麽要拉上何重?


    王妃聽到侍衛逃跑的消息後便又瘋了,瘋得和昨天不同,又哭又笑又鬧,指著我說:“都是你!我原本打算進府後便和他斷了,想過要從了你,你卻是個斷袖!你既然是斷袖為什麽還要娶我!我恨你!我要讓你生不如死!我要讓你看上的人都不得好過!”


    於是,繞了個圈,還是全是我的錯。


    在這個時候,本王也懶得再和王妃計較,便順著她說:“好吧,都是本王的錯。你私通侍衛,汙蔑他人,暗懷孽胎,外加毀了懷王府和本王的名聲,就算本王的名聲用不著你毀了……你想讓我怎麽處置你?”


    王妃咬著嘴唇,忽然痛哭流涕。


    我歎氣道:“那麽,本王就給你找個尼姑庵,你去吃吃齋念念佛,把心靜下來,解開心結,順便等著孩子平安出世吧。”本王慈悲地說,“不管怎樣,孩子沒過錯。”


    這一瞬間,我覺得我即便成了烏龜,也是頭頂上有光圈的。


    下午,雲大夫到懷王府一遊,朝服未換,坐在庭院的亭子中笑盈盈地道:“王爺真是一隻聖龜,胸襟太廣博了。”


    我的臉上幾乎掛不住,道:“雲大夫,本王突逢家變,心遭重創,望體諒一二。”


    雲毓道:“無妨,王爺的重創,待尋兩個清秀標致的美貌少年來撫慰撫慰,今天後半夜就好了。”將話轉到另一處道,“對了,聽說,昨天晚上,皇上親自到懷王府中來了?”


    我道:“是,當時我和玳王柳相一道看古董去了,未能及時接駕,現在還甚惶恐。說起此事,我想起正打算和雲大夫說的幾句話,皇上昨日……問了我些話,觸及到了我和……雲大夫你的關係。“雲毓挑眉道:“哦?”手臂搭在扶欄上,目光微爍,神色卻沒變,口氣還是和方才一樣道,“皇上說我和懷王殿下之間如何?”


    我道:“皇上疑心……本王和雲大夫你也是那種關係。你知道,我的這個愛好人人皆知,皇上這麽說,就表明有人留意過。如今正是……的時候,雲大夫你要麽先避避本王?我怕連累了你的名聲。“雲毓沒說話,瞧著我,片刻之後忽而笑道:“我覺得沒什麽可避諱的,我的名聲是大奸臣的兒子小奸臣,不比懷王殿下差。我就是這種脾氣,管他什麽時候,該怎樣就怎樣,除非,懷王殿下怕被我拖累了,想避著我,那臣以後就不來了。”


    我迎著他的視線,隻得笑道:“雲大夫話說得總讓人還不了口,我哪敢讓你不來。既然你不計較,那便從此之後照舊。”


    雲毓難得竟然沒有接著再說幾句,隻站起身,看亭外那幾株牡丹花,少頃回頭斜望向我:“皇上說得亦沒錯,臣和懷王殿下,說到不清楚的事,也算有點。”


    他這話說得我端茶的手一抖:“雲大夫,本王向你賠了一萬次不是,今天再賠一次,那回是我喝多了認錯了人,望雲大夫寬宏大量。”


    說到那一回,真是我縱橫花叢許多年中的一次小錯。我記得那一回是啟禮請客,說有好東西請大家看,啟檀當日來懷王府中找我借錢,下帖的人就追到了懷王府,隻給了啟檀,偏偏不請我。我向啟檀打趣道,不知道啟禮弄了什麽稀罕東西舍不得讓我這個皇叔看看,仗著老臉和啟檀一道去了。到了啟禮府中時,其他的幾個皇侄及雲毓王宣等常和我的皇侄們一道玩的年輕人都在,我向啟禮道,有什麽好東西不敢讓皇叔看啊?啟禮一言不發地看了看我,抬手擊掌。


    少頃,幾個金發碧眼衣裝暴露的豔姬婀娜地到了座前,開始扭動腰肢,跳將起來。


    舞姿與我中土舞風大有不同,晃酥胸,露大腿,裙子上開著衩,一撩一撩的,我的皇侄和其餘的少年們眼全直了,神情迷醉不已。


    我不由得感歎,這些孩子們從小被管嚴了,見識太少。


    啟禮看著寡然的我道:“皇叔,你知道侄兒為什麽不請你了吧。”


    幸而啟緋懂得孝敬長輩,喊人帶了幾個清秀侍童給我斟酒,可惜大多年紀還小,我不大喜歡十四五十五六那種還沒大長開的,那種將要長成或已長成的才最合我的胃口,侍童麗隻有一個年歲稍大些,勉強合我的意,我拉著他的手坐了一會兒,幾個番邦舞姬晃得我頭暈,我索性到了花園的亭子裏清靜喝酒,隻讓那個中意的侍童在旁邊,午後日暖,喝了幾杯後微有倦意,便在亭子中小憩了片刻。


    睡得暈暈迷迷時,聽得有人在我耳邊喊,懷王殿下,懷王殿下。聲音鑽入耳中,搔得我心癢,我隻當是陪著的那個少年,就抬手在身邊撈住了一隻袖子,向身上一拉,抱著親了一口。


    不遠處有個聲音啊了一聲:“啊喲,不得了,皇叔摟錯人了!”


    我一睜眼,才知道誤會大了,被我拉在懷中的,居然是雲毓。


    饒是我的老臉當時也熱起來,幸而雲毓經得起事兒,站起身掠了下發笑道:“懷王殿下睡迷了,將臣當成哪位美人了?”


    我起身,忙賠不是道:“對不住,對不住。”


    雲毓含笑道:“無妨無妨。是剛才臣走得太近了。”


    啟禮在亭子邊用扇子敲著手心道:“皇叔下回拉人,記得等睜開眼再拉。”


    這事被啟禮這個喇叭看見,想必後來知道並私下說笑的人不少,回顧那段時候,連啟赭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對頭,大概他也知道,才有昨天那麽一說。


    雲毓慢悠悠道:“說起那件事,我還當說一句臣多謝懷王殿下抬愛來著。”我咳了一聲,舉杯喝茶。


    雲毓站著看花,又道:“王爺將王妃送去尼姑庵裏清修,那個何重如何了?”


    我道:“他受了冤屈,當要多多補償,我托啟禮找個書院之類的地方,等他養好了傷就送他過去。”我又接著道,“趁著此時,多做些事情往本王的名聲上添些仁義,大有益處。”


    雲毓轉回身:“懷王殿下此時的作風越來越像已經在最上麵的那把椅子上了。”


    我手一頓,擱下杯子,雲毓道:“王爺不必擔心,附近無人。”


    我道:“雲大夫,有些言語,不當說便不說。”


    雲毓笑了笑:“遵王爺命,隻是王爺不覺得,王妃此事有蹊蹺麽?她將此事鬧出,簡直像在有意敗壞王爺你的名聲,連命都敢舍一樣。說不定便是受了某處的指點。至於何重……”


    我道:“我曉得,反正以不變應萬變。”


    雲毓便道:“天已不早,那臣先告辭了。”走到我身邊時,停下腳步,聲音低了些道,“後天晚上,月華閣,懷王殿下可不要顧忌名聲不來了,家父和王大人特特托我轉告。還有,柳桐倚此人,王爺還是遠著些好,臣知道王爺近著他,定有必要的打算,但臣覺得此人十分棘手,恐怕對王爺有妨礙。”


    我道:“嗯,本王曉得,會謹慎些。”


    雲毓遂離去,我坐著看他的背影走遠,隱在小徑的轉角處。


    雲毓雲毓,少年得誌,官高權重,像怒放的牡丹一般幾乎是無雙的人,在他這個年紀,他所有的,已經是世間難得了。


    為什麽會想不開,和自己的爹一道圖謀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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