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時懿捧起她的臉,擦拭她的眼淚。


    她的眸色比天邊的烏雲還要沉,可眼裏有好堅定、好動人的光亮。傅斯恬咬著的下唇在顫抖,說不出那一句“時懿,我們分手吧”。


    是她把她帶到這裏、帶到暴風雨中的,她怎麽舍得傷她、舍得半路把她獨自一人扔在這裏。她那樣堅定、那樣相信她、相信著她們約定過的未來,她要怎麽告訴她,她不想連累她了,她們不會有以後了。


    她說不出口。


    她指尖摳在地上,仰頭深深地吸氣,淚水順著脖頸流進心口。她用著顫音說:“我相信你。”


    低下頭,望進時懿眼裏,她很努力地擠出了一抹笑,又重複了一遍:“時懿,我相信你。”


    “對不起。”她還是哽咽了。


    時懿大拇指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麵頰,眼眸深深,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傻瓜。”她低喃著,手順著她的麵頰摸到她的耳後,很輕地揉了揉她的後腦勺,忽然再次把她摟進了胸前。


    傅斯恬能感受到她胸腔的劇烈起伏,能感受到她有多麽地需要她。


    喉嚨再次哽得發疼,時懿放開了她。她臉上又是一貫的沉穩溫和,手下滑到了她的肩膀上,問她:“站得起來嗎?”


    傅斯恬便也克製地點了點頭,借著時懿扶她的力道起身。


    張潞潞這才找到了能插進去的位置,連忙垮下台階到另一邊去扶傅斯恬,關心她:“沒事吧?”


    傅斯恬鼻頭還是通紅的,很尷尬,帶著鼻音回:“沒事。”


    時懿檢查傅斯恬的手腳,手腕和手肘擦破了,幸虧穿的九分褲,兩隻膝蓋都隻是淤青。


    她把傅斯恬的背包脫下,單肩掛在自己肩上,而後環過傅斯恬的肩,扶著她,對著張潞潞說:“學校可能有學校的考量,這個結果,我接受,沒關係,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神色很平靜,好像真的完全不在意一樣。


    張潞潞擰眉,不讚同地還想說什麽,時懿微微蹙眉,幾不可覺地搖了搖頭,示意她別說了。


    張潞潞瞬間領悟到了什麽。她張開的口又閉上了,心口發悶。


    時懿給她台階:“外麵雨要下大了,你快回去吧。”


    張潞潞看著她們,攥了攥拳頭,水霧也不受控製地模糊了視野。她深吸一口氣,後退了幾步,站到了她們身前,朝著她們發自內心地鞠了一躬,說了聲:“對不起。”。而後,低著頭,逃一般地下樓,跑下了樓梯,跑出了時懿和傅斯恬的視線。


    傅斯恬側身看著她消失的方向,怔怔的。


    時懿提醒她:“ 走吧,我們進去吧。”


    傅斯恬回過身看時懿。時懿圈著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示意她上去,淡聲問:醫藥箱裏有酒精和棉簽嗎?”


    像沒事人一樣。


    酸楚幾乎要炸開傅斯恬的胸腔。她越克製,傅斯恬就越心疼、越內疚。她知道,時懿曾經對此有多努力、多期待的。那是她從大一就想好要走的路、是她努力了三年才擁有的資格、是本來明明白白就應該屬於她的獎勵啊。


    可時懿不哭,她更不應該哭、也更沒有資格哭。


    她把所有的哽咽都壓下去,也裝作沒事了的樣子,回時懿:“有的。”


    時懿這才放心了一樣,叮囑她:“下次小心點。”


    傅斯恬輕聲地應:“嗯。”


    進到屋子裏,時懿拿了酒精和棉簽開始幫她消毒,兩人才再次說回保研這個話題。


    名單一個小時前出的。推免名額20個,時懿卡在第二十一個。材料審核的那百分之五十成績,單論績點,時懿排第二,加上各個加分項,時懿綜合排第五。可麵試的那百分之五十,她拿到的居然是倒數第三的成績。


    學院的刁難,明明白白。


    “上次輔導員找你,其實是說張潞潞的事,對嗎?”傅斯恬啞著聲音問。


    時懿低頭用棉簽輕拭傅斯恬手肘的傷口,默了幾秒,才低“嗯”了一聲。


    傅斯恬鼻息一下子又沉了。


    時懿抬頭看她。


    傅斯恬睫毛顫動地很快,很努力地把淚水擠了回去。她拉下時懿的手,與她十指相扣,時懿由著她,帶著很溫柔、很憐惜的神色。


    傅斯恬知道,時懿都懂的。有些話,有些歉疚,她明知道時懿的答案,再說,不過讓自己聽得好受一點,反而徒增時懿的煩惱。


    她吸了一下鼻子,跳過這個話題,問時懿:“我們可以申訴嗎?”


    時懿摩挲著她的手背,沉默了兩秒才說:“


    可以,但是,算了吧。”


    “學院既然敢這麽做,就說明他們是有備而來的,已經好說辭來應付我們了。”


    每個學院在保研這件事上都有自己的裁量權,學校上麵是不插手的,除非你有確鑿的證據。


    可麵試這種沒有標準、全靠校方來把控的事,哪裏來的證據。隻為學校的名聲,有證據學校也會讓它變成沒證據的。


    況且,時懿頓了一頓說:“第二十名,是……伊琳。”


    傅斯恬心頭一震。


    她注視著時懿總讓人誤會是清冷寡情的麵龐,鼻子徹底堵到無法呼吸了。


    她圈住時懿時懿的腰,臉埋在時懿的發裏,喃喃道:“時懿,你才是傻瓜,大傻瓜。”話到最後,沙啞得幾乎隻剩氣音了。


    時懿用臉頰輕蹭她。“沒關係,斯恬,沒關係的。”她像是說給傅斯恬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就是要讓你陪我多辛苦一段時間了。”


    傅斯恬忍著心疼,一字一字,低柔卻堅定地說:“不辛苦。我們一起努力。”


    “時懿,是你的,一定會是你的,我們一定會堂堂正正拿回來,甩在他們的臉上的。”


    時懿忽然在她耳邊低低地笑出聲。


    “好像是第一次聽見你放狠話。”她語氣仿佛含著點天真的味道,少有的柔軟。


    傅斯恬聽得心軟。她有點想笑,可是一眨眼,睫毛卻又濕了。


    現在是能笑的時候,是哄她笑的時候嗎?大傻瓜、大笨蛋。


    可是這個笨蛋,好愛她,她也好愛好愛她啊。傅斯恬想把她揉進身體裏。


    “奶奶怎麽樣了?”時懿靠在她肩上問。


    “中風了,以後可能站不起來了。還檢查出了腫瘤,要等之後確切的檢查。”她隻說了奶奶生病的事,還是沒有說她複雜的家庭關係;沒有說,她很可能要背負起一筆不小的治療費、保姆費;沒有說,一年後,她父親要出獄了。


    她無法坦誠,讓她們雪上加霜。


    讓她們再努力一次吧,讓她再掙紮一次、再自私一次吧。她在心裏祈求。她不甘心。憑什麽這世上相愛的人那麽多,她們就不能夠也是幸福的那一對;憑什麽,她就不能夠愛到那個想愛的人,憑什麽,她就不能夠給時懿幸福。


    憑什麽?


    明明她不比別人差、不比別人笨、不比別人懶;明明,她已經那麽努力地做到最好了。


    她用力地圈住時懿的腰,仰起頭不讓眼淚落下,下唇內壁裏滿是斑斑齒痕。


    至少,讓她陪時懿走完這段艱難的路吧。至少,讓她帶時懿回到光明的路口吧。


    *


    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第二天後,她們都不再提起保研失敗這件事了,像隻是比較晚開始準備考研一樣,時懿查好了考研要用的教材,一一購置,轉入了考研複習。


    時間到底是比較緊了,萬事開頭難,司法考試又近在咫尺,時懿一天二十四小時恨不得掰成四十八個小時用。她沒有喊過一聲苦一聲累,甚至傅斯恬讓她辭了學姐那邊的新媒體稿時,她還想堅持。


    可傅斯恬知道,時懿其實心裏壓力很大,她隻是不習慣喊痛——她生理期一貫都很準的,可是這一次,直到司考順利結束,足足過去了大半個月了,她的生理期都沒有來。


    傅斯恬不放心,幾次三番讓時懿去醫院檢查,時懿都說沒關係,再等等,可能過兩天就來了。況且,偶爾一兩次不準也是正常的。


    傅斯恬拗不過她,多說又怕她覺得煩,隻能暗暗急在心裏。


    檸城那邊,老人手術指標不理想,醫生不建議手術,傅建濤放棄了,隻能瞞著老人真實病情,給她請了個保姆貼身照料著,讓她盡可能愉快地度過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老人發覺自己真的起不來了後,整個人崩潰了,尋死覓活、又哭又鬧,折騰了好一番才接受了現實,脾氣越發古怪了起來。三不五時,她就要打來電話,又哭又罵地要傅斯恬回去看她,傅斯恬不回去,她就打電話給傅建濤,去傅建濤那裏鬧。


    傅斯恬沒有辦法,也努力說服著自己,子欲養而親不待,看一次少一次,要珍惜,盡可能多地抽時間回去看望她了。


    可是頻繁回去,給她帶來的不隻有經濟壓力,還有心理壓力。每次回去,老人都是車軲轆一樣的那些話,有一次還突然想叫鄰居帶個男人過來給她相看,把她嚇到當場就走。


    她又開始失眠,開始頻頻做噩夢,睡不好覺。


    她總是會夢見母親,夢見當年那個筒子樓,夢見最後那個晚上母親抱著她壓抑的哭聲、夢見母親疏冷地問她:“來來,你過得好嗎?”,而後,冷汗淋漓地醒來。


    偶爾也會夢見小時候別人唾罵她的眼神、夢見奶奶怪罪她就不該出生,如果她沒出聲,她爸沒和她媽結婚,最後也不會落得那樣下場,然後場景一轉,奶奶可怖的臉,就變成了方若樺憎恨的臉,方若樺咒罵她:“都怪你,是你,是你害了時懿,是你!”


    場景再一轉,時懿目光呆滯,穿著囚服,戴著手銬被帶走了,而她,哭著喊著想要去拉回時懿,卻發現,自己被奶奶用紅布帶綁滿了全身,栓在了柱子上……


    她不止一次醒來,發現時懿抱著她,睡眼朦朧,卻不厭其煩地哄著她:“沒事了,都是夢,醒過來就沒事了。”


    心理壓力更大了。


    她吵到時懿了。時懿那麽累了,她連覺都不能讓她睡好。


    她不敢安心地睡覺了。她又悄悄地打開了記錄睡眠的app,時刻繃著一根弦,盡量不進入深度睡眠,盡量讓自己做夢的時候都帶著清醒,一入夢就立刻警醒地清醒過來。


    時懿有所察覺,可是無能為力。她以為傅斯恬的壓力是來源於她們目前的處境,可是目前的處境,又恰恰是現在的她沒有能力解決的。


    她甚至沒有錢,讓傅斯恬去看看心理谘詢。她除了更努力地學習,努力通過研究生考試,好像什麽都做不到了。


    於是,她隻能更努力、更緊繃著精神學習了。


    從來沒有覺得,學習是一件這麽嚴肅、這麽辛苦的事。


    身心俱疲——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們都察覺到了這個感受。可是,誰也沒有開口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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