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考研的日子越發逼近了。除非必要,時懿已經不到教室上課了。她在圖書館考研自習室申請了座位,白天除了中午和晚上會回出租屋吃飯,其餘時間,她都在自習室備考。


    傅斯恬是她最堅強的後盾。除了考研複習,但凡她能代勞的,小到洗衣做飯,收拾房間,大到時懿的課程作業、論文修改,她都幫時懿代勞了。時懿內心裏其實並不願意,她心疼傅斯恬,覺得她真的太辛苦了。


    可是,傅斯恬是真的不願意她沾這些事。


    暑假裏,時懿偶爾下廚為傅斯恬準備晚飯,能感受到傅斯恬下班回來看到時發自內心的快樂;現在,她察覺到了,她下廚時,傅斯恬雖然也還是會誇她,會笑,但是,她好像不是發自內心的。


    她總是在她下廚後、在她收拾碗筷後、在她洗衣拖地後,在她以為她看不到的時候,怔怔望著她做出來的成果,神色間充滿了痛苦和迷茫。


    一次是偶然,兩次三次,時懿漸漸看懂了。


    於是她放任了傅斯恬,由著她代勞了她想幫自己代勞的一切。


    如果讓她多承擔一點,她真的會覺得好受的話,那就由她去吧。她的本意是想讓傅斯恬心理上放鬆一些,壓力小一些,開心一些的。


    但沒想到,她預判錯了,大錯特錯。


    傅斯恬真的太辛苦了,而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更何況她一天還睡不了多久,檸城、申城,上課、家務、校外兼職地連軸轉。


    論文初稿定下的那天深夜十一點,時懿洗漱上床,傅斯恬少見的已經在床上躺下了。小夜燈昏暗的光源下,傅斯恬背對著她,蜷縮在被子裏,隻露著巴掌大的小半張臉,閉著眼睛,好像已經睡熟了。


    時懿以為她是累了,生理上撐不住了,心下還稍感欣慰,以為她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她特意放輕了手腳上床,掀起被子的一小角,整個人小動作地挪進被窩。


    被窩裏暖哄哄的,明顯是傅斯恬在不久前才剛剛幫她暖過床位的觸感,時懿的心驀地發軟,溫暖的感覺從腳底傳遍四肢百骸。她情難自禁地側過身,支起身子想要悄悄親一下傅斯恬的臉頰。


    撩開她頰畔的秀發,壓低身子,唇就要貼上傅斯恬臉頰前的一瞬,時懿忽然僵住了。


    她直起腰,錯愕地盯著傅斯恬汗濕了的額發。


    快十一月中旬了,申城天氣漸涼,出租房窗戶年久失修,關上了也依舊有陣陣涼風往裏躥,夜裏被子蓋薄了甚至會冷,怎麽都不至於熱成這樣的。


    時懿變了臉色,伸手去摸傅斯恬的額頭。手剛剛碰到傅斯恬的肌膚,傅斯恬就在她手下很輕微地抖動了一下。


    呼吸聲好像都抖動了起來。


    時懿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今晚,斯恬的呼吸聲好沉好急促。


    她徹底變了臉色,偏了身子伸長手“啪嗒”一聲把燈打開了。


    “斯恬?!”她拉下傅斯恬掩在下半張臉上的被子,這才看清,被子下,傅斯恬貝齒緊緊咬著下唇,神色間是從未見過的痛苦。


    見瞞不住了,傅斯恬艱難地翻過身,睜開眼看向時懿。


    她睫毛都被冷汗浸濕了,視野模糊一片,眼球因為劇痛都有些發紅了。


    她鬆開下唇,想對時懿笑一下的,可是張開唇,還未說出話,又一陣鑿髓般的劇烈絞痛傳來,讓她隻發出了一聲短促又壓抑的痛吟。


    渾身無法自控地抖得更厲害了。


    時懿整個腦子炸開了。


    她從來沒見過傅斯恬這個模樣,甚至是,從來沒見過人會有這樣痛苦的模樣。頭腦有一瞬間的空白,她跪坐起來,想伸手去抱傅斯恬起來,又在要抱起的一瞬間收回。


    她怕隨意的挪動會讓傅斯恬更難受。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小心翼翼地去摸傅斯恬的額頭、臉頰、身體。


    傅斯恬渾身像在水裏泡過的一樣,濕冷濕冷的,全是汗。


    時懿支在她臉旁的手臂開始發軟。


    她轉過身就要下床:“我送你去醫院。”


    傅斯恬終於在劇痛中緩過一口氣,伸手牽住了她睡衣的一角:“時懿……”


    她聲音輕得全是氣。


    時懿扭回頭看她。


    她一手攥著她的衣服,一手捂在肚子上,整個人佝僂著,臉色慘白,眼裏還有著未散盡的痛苦,語氣卻很稀鬆平常:“我沒事,隻是胃疼,不用去……去醫院,過會兒……就好了。”


    她好像想笑,可是太疼了,笑比哭還難看。她自己好像也察覺到了,於是眼神變成了無措和哀求。


    “沒關係……不要小題大做。”


    時懿看著她,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


    她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握住傅斯恬攥著她衣服的手放下,啞聲說:“不可以。你不要逞強。銀|行卡、醫保卡,你醫保卡在哪?”她翻床頭抽屜。


    傅斯恬固執地說:“真的不用啦,現在開始……沒那麽疼了。”像是想要證明一樣,她掀開了被子,支撐著自己要坐起來,可是捂著肚子的手卻明顯得愈加用力了。


    冷汗順著她的鼻尖下滑。


    時懿的整顆心跟著她的汗下墜,墜入刀山之中。已經分不清是疼多一點還是慌多一點。


    她扯過一旁的外套罩在傅斯恬的身上,像美聽見傅斯恬的拒絕一樣,利落地下床,連睡衣都沒換,套上自己的長外套,鞋子,翻找鑰匙、錢包。


    傅斯恬堅持:“時懿,真的不用了……”


    “再躺一會兒……就好了……”聲音漸漸轉虛。


    時懿聽得出,她又疼了。找不到鑰匙,越急越找不到,為什麽會找不到,為什麽連著鑰匙這種事她都會做不到。喉嚨裏一片腥甜,手都在不自覺地發顫,鑰匙終於在衣兜裏翻到了。


    “能走嗎?下樓了,我們打車過去,快一點。”她得救一般快走到傅斯恬那一側的床邊,伸手要扶她。


    傅斯恬搖頭:“不用,時懿,我不想去。”


    “下來吧,我扶你。”時懿聽不見一樣。


    “時懿,我真的不想去。”她垂著頭,又痛又累,肚子裏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的扯痛。


    “那我背你。”


    “時懿!”她終於繃不住語氣,含著點哭腔祈求時懿。不要再讓她說話,再讓她強調了。


    時懿真的沒有再說話了。她沉默了下來,一動不動,空氣安靜地像一切都死去了一樣。


    傅斯恬又不安了起來。


    她吃力地抬頭去看時懿。時懿也在看她。


    時懿哭了。


    冷白的光線下,她眼神靜靜的,兩行淚順著她清雋的臉頰下淌,無聲無息,安靜又洶湧。


    傅斯恬一瞬間覺得靈魂都在發痛。


    她怎麽能讓她哭?她怎麽能讓時懿哭了。


    和母親決裂回來的那一天時懿沒有哭;被學校剝奪保研資格的那一天時懿沒有哭。可是現在,她卻讓她哭了。


    哭得這樣隱忍,這樣一點聲息都沒有。


    傅斯恬眼裏瞬間也湧出了淚。她掙紮著想跪坐起來去抱時懿,時懿卻伸手壓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撇開頭,用另一隻手擦眼淚,低啞著聲要求:“去醫院。可以用我的醫保卡。”


    她知道傅斯恬在意什麽。她也想起來傅斯恬醫保卡在哪裏了——她沒有醫保卡了。


    她把保費悄悄省下來,給她買了一套過秋的秋裝。


    傅斯恬哽了哽喉嚨,無法再推拒了。


    她承受不住時懿的眼淚。全世界,她是最不想時懿哭的人。可是……也是她,總是弄哭她。


    遇見時懿,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幸福。而時懿遇見她,是人生中最大的不幸吧……


    她放棄了掙紮,由著時懿扶她下床了。站直身體的一瞬間,劇痛再次傳來,有什麽直往胸口上湧。她捂著嘴,在時懿的支撐下都走不穩路,平日裏幾秒鍾就能走到的衛生間,她挪了半分鍾才挪到,痛得直不起腰,在馬桶旁,吐到蹲都蹲不住。


    時懿蹲著給她靠,拍著她的背,仰著頭,頜頸線條繃得很緊,一聲不吭。


    連黃色的膽汁都吐不出來了,傅斯恬筋疲力竭,靠著牆喘息,臉上濕漉一片,分不清是淚還是汗。


    時懿用衣袖給她擦臉、擦嘴。而後,她背對著蹲在她的身前,說:“上來,我背你。”


    傅斯恬用氣聲推辭:“不用……”


    時懿重複:“上來。”說著,她反手摸著傅斯恬的手臂,回過頭凝視著她。


    傅斯恬還想拒絕的,可是,她看清了時懿的眼。


    時懿的眼裏沒有光了,隻有寂寂的霧靄與濃得散不開的沉鬱。


    傅斯恬的心再一次被撕裂。怎麽辦,要怎麽辦,她才能把那種光還給時懿啊。


    時懿放柔了語氣,又說了一遍:“斯恬,上來。”眼神裏是隱隱的哀求與疲憊。


    傅斯恬徹底投降。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順著時懿伸出的手臂,慢慢地趴到了時懿的背上。


    時懿背著她,扶著牆,很慢卻很穩地站起了身。


    “會難受嗎?”時懿問她。


    傅斯恬掐著指腹,在她背上騙她:“不會。”


    時懿便不再說話了,背著她往房門外走。


    她的脊背,是苗條女生那種瘦削單薄、不具力量感的,傅斯恬聽著她的呼吸,就知道她有多吃力。


    可是一步一步,她背著她,走得很穩很穩。她背著她,走出房門,走到樓梯口,走下樓梯。不管傅斯恬怎麽掙紮,怎麽請求,她都緊緊圈著她的大腿,不肯放她下來。


    四層樓的高度,時懿努力走得快且穩。


    跨下最後一個台階,踩到平地上時,她感受到,有溫熱的液體,一直順著她的脖頸兒往脊背裏淌。“時懿,放我下來吧。”傅斯恬又掙紮著下滑。


    時懿扶著扶手喘氣,手背因為過於用力支撐,青筋隱現。“再動我要摔了。”她咽下一口腥甜,極力平常地說。


    傅斯恬頃刻間僵住了。


    時懿偏頭蹭了蹭她的頭,沙啞卻輕柔地哄:“我緩一會兒就好了,出去走一小段就有車了。”


    傅斯恬拗不過她,隻能哽咽地再次趴下。


    不能放下、不能讓斯恬更痛、不能向身體屈服、不能認輸,這是時懿一路咬牙走下樓梯的決心。


    她以為她可以的。


    她以為自己和其他同齡人不一樣的;她以為她是意誌堅定、無堅不摧的。


    可是,在傅斯恬拒絕使用她的醫保卡,怕給她以後體檢造成不好的影響後;在急診室裏聽見傅斯恬猶豫著才回答醫生“痛過……有幾次了”,醫生驚歎她厲害,這種痛居然能忍後;在醫生判斷應該是膽囊結石,最好要手術切除膽囊,費用大概要兩萬,傅斯恬斷然拒絕後,她還是崩潰了。


    她借口去護理站取輸液藥品,快步跨出輸液室,忽然就撐不住,麵對著牆壁,抵著牆,咬著唇,忍哭忍到喘不過氣。


    她無法原諒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這麽久了,她那麽珍惜的人痛了那麽久了,她居然什麽都不知道。她究竟是活在怎樣自我自私的世界裏。


    這種時候了,她居然還要傅斯恬因為錢的事而顧慮重重,強顏歡笑。


    她怎麽能這麽沒用。


    她從不承認,卻漸漸不得不承認。


    時懿,沒什麽出眾的,甚至不如一般勤勞能幹的人。


    離開了父母,她就什麽也不是了。


    渺小、無用,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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