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青草味的實驗品也終於出爐了。


    邵丹桂高興地問道:“這個怎麽樣?”


    楊橄欖和劉易斯一起拿起了試香條吸入那淡淡的香氣。


    劉易斯原本以為會是很濃烈的草香,甚至擔心這股濃烈的草香味會蓋過清淡的花香,卻不曾想到,如同剛刈下的草一樣、草汁仿佛都要濺出來的清新香氣非常稀薄,如同吉他的和弦一樣潛藏在前調裏的冷冽香調之中。


    “這是怎麽辦到的?”劉易斯頗感驚豔,“很淡的青草氣,而且和其他香味相處得非常和諧。”


    “因為我換了一種香檸檬精油。”邵丹桂聽到了劉易斯的讚賞,驕傲起來,笑著回答,“我原本用的是普通的香檸檬精油。這次是換成別的了。”


    楊橄欖好奇地說:“是和那個no.5的茉莉精油一樣?采自什麽整個地球隻有一個的神奇土壤嗎?”


    “不,不是。”邵丹桂說,“其實地區和這個關係不大。主要是看月份。十月的香檸檬精油品質最適合做這個,因為和其他月份的不一樣。因為隻有十月的香檸檬精油裏會含有葉醇。”


    “葉醇?”楊橄欖迷茫。


    邵丹桂拿出了一瓶無色的油狀物,旋開了瓶蓋,一股極為強烈的綠葉氣味便撲鼻而來。


    楊橄欖叫道:“這真的很綠葉!很青草!”


    邵丹桂將瓶蓋擰回去,笑道:“你也別嫌棄,這可是很名貴的香料。其實呢,我也可以將這個直接調和進去營造青草香,但是我覺得我怎麽調,效果都不如十月香檸檬精油那麽自然漂亮。”


    劉易斯聞著這個香氣,頷首說道:“真好。”


    邵丹桂卻看出劉易斯仍有些不滿意,便問道:“怎麽了嘛?還有哪兒不對嗎?”


    劉易斯笑笑,說:“這個香水真好,契合月光和遊泳池的主題,感覺清新的,又冷冷的……但是……”


    “但是什麽?”邵丹桂追問。


    劉易斯沉吟一陣,說道:“我也說不上來,但我覺得吧……後調的雪鬆和檀木雖然很好聞,但是和我的記憶毫無關係。”


    “這樣啊……”邵丹桂明白過來了,後調的設置是她根據前調和中調而布置的。她覺得這些氣味很契合,便是用了雪鬆和檀木這樣常規的組合來營造夜景的幽深感,卻沒想到這個劉易斯想要的畫麵不符合。


    楊橄欖便問道:“那你心裏的畫麵是怎樣的?……別怪我多嘴,我覺得這個香水挺好的了。倒是你,每次都說得不清不楚的,你這樣子給需求,叫設計師怎麽幹活嘛?”


    邵丹桂大笑三聲,說:“沒事!我在香水工廠工作已久,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甲方了!”


    楊橄欖也哈哈大笑起來:“是的了。”


    劉易斯卻陷入深思:“我想不起來了……”


    邵丹桂說道:“別急……其實你可以回到當時的情景裏,慢慢回憶,用鼻子探索。香水是藝術品,不能一蹴而就,為了一瓶香水鼓搗個好幾年的耐心我還是有的。”


    “哇,鼓搗好幾年?”楊橄欖咂舌,“你們藝術家真的不用吃飯?”


    邵丹桂笑答:“對啊,看我這麽瘦,就知道我吃得很少。”


    劉易斯對邵丹桂很有好感——當然不是男女之情那種“好感”——而是他好像找到了一個同類,會將創作的完美擺在吃飯的需求前麵的那種人真的不好找。


    而且,劉易斯覺得邵丹桂比自己優越,邵丹桂是真的具有不凡的才華,也相當專注,同時,她要是不好好幹活是真的會吃不上飯,但她仍然義無反顧——單憑這一點,劉易斯就要寫下“敬服”二字。


    午飯的時候,楊橄欖接到了一個工作電話。


    等他接完電話回來,便是滿臉喜色,跟邵丹桂說:“行了,我們弄到了一個試香會的名額。就在吳郡,你可以帶你的‘武夷岩茶’樣品過去了。”


    “這可真不錯!”邵丹桂也高興,從自己的盤子裏切了一塊奶酪,放到了楊橄欖的盤子裏,“這個當是你的預付酬金!”


    楊橄欖語氣誇張地嘟囔:“這也太吝嗇了吧!”


    邵丹桂不理會他的抱怨,扭過頭來對劉易斯說:“你家也是在吳郡吧?你可以回去細細回憶你的月光遊泳池了。”


    劉易斯一怔。


    自從成人以來,劉易斯經常離家,因此,也經常回家。


    這還是頭一次,讓他在家門前生了“近鄉情怯”之感。


    古銅色的柵欄鎖得很緊。


    也許,此時此刻,他的兄長就在柵欄內的某個地方,或許在飲酒,或許在抽煙,或許在捧著一卷書在讀,也或許他根本就不在。


    劉易斯的心思纏繞在兄長模糊的影子上,仿佛流雲逐日。


    這是什麽心情?


    劉易斯無暇細想。


    終於穩穩地踏入了家中,管家迎接他,蓮子姐帶笑說房間已經收拾好了。


    劉易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從行李箱中首先取出了熊玩偶。


    大概是經曆了時間太久,熊玩偶看起來已經很舊了,揉在懷中也並不如當初柔軟。


    但這還是他最喜歡的伴侶。


    當他打開了窗戶時,不免望著窗外蔥鬱的花園,晚香玉的氣味隨風飄入。他閉上了眼睛,用嗅覺卻感受這一切,卻又如同試香那瓶“月光泳池”一樣,總覺得缺少了點什麽。


    是什麽呢?


    劉易斯打開了門戶,慢悠悠地順著橡木樓梯一步步往下。


    蓮子姐正在廳堂撣掃灰塵,回頭給了他一個微笑:“怎麽啦,少爺仔?”


    “少爺仔”,這是家裏老傭人對劉易斯一致的稱謂。


    如果說小時候這樣稱呼還算可愛,長大了就稍顯尷尬了。


    可是這班看著劉易斯長大的老傭人們並不覺得不妥,好像他們沒看出來當初粉雕玉琢的小男娃已經長成了儒雅翩翩的大男人了一樣。


    劉易斯看蓮子姐,也並不把她當成一個身份比自己低的女傭。恰恰相反,他認為蓮子姐是一個值得尊敬的長輩。


    “家裏很安靜。”劉易斯對蓮子姐說。


    蓮子姐笑著答:“是呢,老爺子生氣,跑去海南島了。”


    “什麽?”劉易斯倒有些意外,“是哥哥做了什麽嗎?”


    劉易斯的第一反應真實有趣。


    如果是麵對旁人的話,劉易斯一定會說“是什麽惹父親生氣了”。隻有麵對老傭人的時候,劉易斯才能說出這麽直白的問句。


    蓮子姐也笑了:“是啊!可不是就是你哥!”


    劉易斯便又說:“到底是什麽事?”


    蓮子姐答:“大少爺嫌家裏的鸚鵡太多,吵死人了,便做主將老爺的棕櫚鸚鵡送人了。”


    劉易斯一怔。


    要是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劉易斯一定覺得大哥做得不地道,可偏偏發生在老劉身上,劉易斯竟有一絲不道德的幸災樂禍。


    從小到大,老劉不知多少次憑著一己的喜怒隨意將這兩兄弟珍視的東西送人、甚至扔掉了。


    劉易斯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瑞士的度假屋。白家的太太帶著兩個孩子來做客。白家的小女兒叫做白紈綺,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跑到了二樓的遊戲屋,看到了放在那兒的一個熊玩偶,拿了起來,死不肯撒手。


    白太太笑笑,說:“這個玩偶太漂亮了,我女兒多少美麗的玩偶都看不上,偏偏對這個不撒手!說到底,還是你們家的東西好。”


    劉易斯一怔,呆呆看著母親蘭伯特。


    蘭伯特便笑答:“不是什麽特別好的東西,這是我手織的,給小易的聖誕禮物。”


    白太太聞言,也就打消了幫女兒討要玩偶的念頭,隻對白紈綺說:“紈綺,這是哥哥的東西,不可以拿走哦!”


    白紈綺卻哇哇大哭。


    此時,老劉感到煩厭,便揚起笑臉說:“女娃娃喜歡就拿去吧。咱們家這種東西多得是。”


    白紈綺心滿意足地抱著熊玩偶走了。


    劉易斯就這樣安靜地看著。


    白太太略帶抱歉地笑著,又說:“這不好吧?”


    老劉卻說:“易斯啊已經十三歲了,是個大男孩了,根本都不玩這些東西了,扔了也可惜。送給妹妹正好。”


    劉易斯卻聽到自己的心在叫喊,頑劣得像個孩童。


    可是他看起來依舊溫馴安靜。


    臨睡之前,蓮子姐為劉易斯蓋上被子,問他:“少爺仔,你有什麽聖誕願望呢?”


    劉易斯沉默了一陣,說:“我想要一個熊玩偶。”


    蓮子姐怔了一下,溫柔地撫摸劉易斯的額頭:“你會有的,像你這麽好的孩子。”


    劉易斯忽然想起老劉那一句“易斯已經十三歲了,是個大男孩了”。


    窗戶外緊緊地刮著風,雪如同飛絮。


    度假屋這兒算得上與世隔絕,唯一的熊玩偶被拿走了。


    劉易斯想著,今年的聖誕願望應該不能實現了吧!


    不過沒關係,他已經十三歲了,是個大男孩了。


    卻是在聖誕前夜,劉修斯抱著熊玩偶出現,告訴他:“聽說你想要熊玩偶?”


    “你會一直抱著它睡覺嗎,小易?”


    會的,我會的。


    劉易斯微微眯著眼,陷入了那一片冷冽的、被冰雪覆蓋的回憶之中。


    蓮子姐的聲音再次將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蓮子姐一邊彎腰收拾桌麵,一邊說:“大少爺說要將棕櫚鸚鵡送給別人。反正我們家多得是呢!結果,棕櫚鸚鵡送人的前一天,老爺就生了大氣,說‘哪有兒子作老子的主的’,竟然將棕櫚鸚鵡摔死了!”


    劉易斯聞言大驚:“真的?”


    “你也吃驚吧?老爺平時多寶貝那些鸚鵡啊!說摔死就摔死了!”蓮子姐又說,“大少爺還說他呢,‘胡亂殺生,有損陰德’!老爺聽得氣都氣死了,險些就犯高血壓了。第二天就坐飛機去了海南島。本來定的也不去多少天,哪知道大少爺說,既然去了,家裏鸚鵡都沒人管了,索性全放生了。老爺氣得都不肯回來了。唉……少爺仔啊,你有空就勸勸老爺吧。你也知道,老爺就是要個台階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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