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現在是什麽情況?”地上五人齊齊舉目望天,摸不著頭腦,荊荻問道。


    劉敬試著回答:“……孟長老變成蜻蜓飛走了?”


    鄭沐:“阿彌陀佛,命裏沒有莫強求,看開一點,秘境大比還要繼續。”


    徐三山拍拍荊荻肩膀:“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你是衝著大比奪魁來的。算算咱們手中現有玉符、資源,能穩居第一嗎?不說別人,孟長老的分數比你高吧?”


    瀚海秘境大比是積分製,靈草、稀有礦石、通行玉符都可以換作積分。五人組隊時已確定戰利品分配方式,原本等著荊荻帶隊,大家強強聯合、一路披荊斬棘,突破往年最高分記錄。誰知道大比時間還未過半,荊荻偶遇孟雪裏,事情走向突然不受控製。


    荊荻想了想:“你又啟發了我。等我奪魁,贏得‘初空無涯’劍,再去向他表白,他肯定心中歡喜。俗話說‘美人隻配強者擁有’。”


    宋淺意搖頭:“我覺得你錯了,他喜歡的是劍尊,不是‘初空無涯’劍,也不是‘人間無敵’這種身份。你眼中隻看見利害,看不見真情,遲早要遭真情報應。”


    她語氣認真,不像平時玩笑互損,荊荻覺得不可思議:“咱們兄弟一起出生入死,就為這點事兒,你竟然咒我?”


    宋淺意淡淡看他一眼,轉身就走:“那就走到這裏吧。後會有期。”


    劉敬大驚:“什麽意思?你要分行李拆夥哇?!”


    鄭沐:“宋師妹冷靜,萬勿衝動。”


    “宋師姐我錯了。”荊荻喊道。


    “宋師太、宋姑奶奶!”徐三山跟著喊。


    宋淺意沒有回頭,身影消失在密林深處。


    ……


    秘境大比進行到這一階段,陸續有失去玉符的弟子、或主動棄權的弟子,通過傳送陣離開秘境。


    有人喜笑顏開,對此行收獲甚為滿意,有人傷勢未愈,臉色頹敗。他們將帶回秘境中的消息,供自家宗門參考。至於沒有出來的弟子,有些藝高人膽大,選擇繼續打拚。極少數已然埋骨黃沙,永遠不會出來了。


    進秘境時,入口隨機,而傳送大陣通向的出口是固定的。四個出口相隔不遠,都位於瀚海荒漠的中心地帶。


    此時的瀚海,與秘境開啟之初大不相同,中心地帶由各派共同搭建起一座遼闊平台。原先各派飛行法器星羅棋布,如今圍繞中心平台排列,方便接應、治療自家弟子。


    參賽弟子離開秘境時,反而少有摩擦爭端。秘境事秘境畢,年輕弟子之間私下結了什麽恩怨,留待以後私下解決,向宗門告狀是自身無能的表現,很丟人的。


    張溯源等三人辭別孟雪裏後,通過傳送陣離開。過一次傳送陣,感覺好像從高空跳下,令人暈頭腦漲。他們乍見密林深穀變茫茫戈壁,風沙撲麵而來,一時間還沒適應,便聽有人喊道:“這邊,又出來三個!”


    三人轉頭,定睛一望,不遠處煙塵滾滾,奔來一隊馭獸師。


    各門派帶隊長老來時,身邊都有年紀稍長、修為較高、不參加大比的弟子隨侍。比如紫煙峰主,就帶了幾位牌技出眾、性格穩重的親傳弟子。


    如今這類弟子組成小隊,輪流值守,接引退賽的年輕人。


    張溯源三人剛出秘境,正好遇見北冥山的接引小隊,馭獸師脾氣暴、大嗓門,一開口周圍都能聽見。


    騎白象的喊道:“你們三個,有受傷嗎?沒受傷的先去平台算分!”


    肩上棲鷹的接道:“不想算分的散修,直接去交玉符……哦,不是散修,寒山劍修?出來這麽早,掙了幾個分啊?”


    張溯源三人沒有喬裝改扮,依然身著白道袍,腰間佩劍,稍離近些,就知道是寒山弟子。


    馭獸師話音未落,寒山的接引小隊聽見動靜匆匆趕來。看見三人沒有受傷,精神還不錯,一人喜道:“師弟們辛苦!我們去算分。”


    一群人圍攏過來,張溯源三人尚有些頭腦發懵,就被帶著走向中心平台。


    平台上各派弟子絡繹不絕,長短擔架抬進抬出,最醒目的是一排長桌。桌上有紙筆,十餘人坐在長桌後麵統計分數,順便回收玉符。等大比結束,所有玉符收齊,再按之前的名額分配,發放給各門派帶隊長老。


    這些工作主要由南靈寺的佛修,鬆風穀的醫修負責,人間六大門派中,這兩派一直保持中立。佛修與醫修大多性情溫和,比明月湖和寒山的劍修更淡泊。


    事情擺在明麵,各派互相監督製約,九天之上聖人俯瞰,沒有人敢動歪心思,試圖私藏玉符,或者造假積分。


    如今霽霄不在了,高天之外,還有天湖大境之主、明月湖歸清真人的雲船。


    當所有人都守規矩時,不守規矩的人,會被群起而攻之。


    自第一次瀚海大比開始,由霽霄牽頭,各派協商,確定了一套極為詳細的積分標準。


    三人站在長桌前,接引弟子依次指向各個位置:“玉符放這邊,靈草放這邊、稀有礦石放這邊,其他東西放那邊。”


    秘境前、中期退賽的弟子,一般收獲不多。長桌後麵,輪值計分的鬆風穀醫修們神情倦怠,沒甚精神。正如方才那位馭獸師所說:出來這麽早,能掙幾個分?


    然後他們眼睜睜看著三人拿出了一個儲物袋,往桌上放東西,又一個儲物袋,再一個儲物袋……直到長桌擺滿。眾弟子麵麵相覷,寒山自己的接引小隊也懵了。


    孟雪裏扮作肥羊,帶隊反向打劫,然後將戰利品平分四份,所以張溯源、李唯、何銘都滿載而歸。


    眾人議論紛紛,圍觀弟子越聚越多,平台水泄不通。


    積分弟子埋頭苦寫,最終三人分數都在兩萬六千三百分左右。


    積分弟子擦擦汗:“不會算錯吧,再複核一遍。”


    圍觀弟子奇道:“什麽人分數這麽高,還出來這麽早?”上萬的高分往往在秘境後期,臨近大比結束時才出現。


    “是寒山的人。”有人問,“你們隊長是崔師兄嗎?”眾所周知,寒山這次奪魁的希望,落在掌門弟子崔景身上。


    李唯自豪道:“不,我們隊長是孟長老。”


    “哪個孟長老?帶隊長老怎麽能進秘境?”


    張溯源:“寒山隻有一個孟長老。”


    “不會是……孟雪裏吧?”孟雪裏實在太出名,盡管名聲不怎麽好聽。


    何銘:“對,原本掌門真人安排我們保護長老……”雖然後來變成被長老保護,但結果是好的。


    圍觀弟子一陣嘩然。


    正巧一抬擔架路過,擔架上的負傷弟子催促道:“算完分趕緊走,又是‘保護長老’,我聽見這四個字就想吐!”


    另一人低聲道:“唉,我聽見‘長老小心’就肋骨疼。”


    孟雪裏的隊伍出現時,寒山三人負責喊話,無外乎‘何方賊子’、‘長老小心’、‘保護長老’三句。


    張溯源等三人積分公布,引起熱烈議論後,孟雪裏在秘境中的所作所為,逐漸顯露人前。


    如果一個人被孟雪裏打敗,是自己沒本事或不小心,藏著掖著打死不能說。


    一群人都被孟雪裏打敗,則是孟雪裏太強,大家技不如人甘拜下風,互相傾吐苦水,紓解心理陰影,誰也別笑話誰了。


    “太狡猾了!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誰好端端的,腰上掛四個儲物袋?還大咧咧走正路?”


    “對,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惜我一時不慎,還是落入圈套。”


    “這位道友,這不叫圈套,這叫道德考驗。”


    紫煙峰主聽到消息時,還在寒山雲船裏,看護負傷弟子。


    她正要去尋張溯源三人,三人先上船了。紫煙峰主擔憂道:“孟長老怎麽沒跟你們一起出來?他沒出事吧?”


    張溯源道:“孟長老沒事!秘境不對勁,他安排我們回來報訊。”


    紫煙峰主屏退左右,聽三人將秘境中見聞一一道來,心情大起大落。


    張溯源道:“最後襲擊我們的那批人,訓練有素,共同進退,修為都在破障圓滿,看不出門派來路,也不像正常參賽的弟子。孟長老擔心寒山會有變故,請您報知掌門……”


    寒山根係龐大,並非一塊鐵板。五峰峰主一派,與太上長老一派不合已久。秘境開啟前數月,孟雪裏在演劍坪打傷一位周家弟子,掌門在戒律堂嚴懲兩人,就像一根導火索,使兩邊矛盾愈演愈烈。


    紫煙峰主發過傳訊符,猶不放心,又召來一位親傳弟子,帶三人禦劍趕回寒山。


    “你們三人見到掌門之後,將剛才對我說的話,原原本本再說一遍。”她心情微沉:“緊要關頭,千萬別出什麽事。”


    ……


    瀚海茫茫戈壁灘,各派接引弟子、計算分數、救治療傷,每次秘境大比皆如此,忙忙碌碌、各有各的歡喜和悲傷。


    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紅雲船懸停天空,船內隱隱飄出歌聲樂聲,與地麵割裂作兩個世界。


    胡肆很少推開窗戶向下看,仍像在天湖一般,日常欣賞歌舞、尋歡作樂,偶爾讀書寫字、開爐煉丹煉器,對秘境大比毫不關心。


    仿佛他就是來喝酒、睡覺的,即使整片瀚海突然爆炸,也與他毫無幹係。


    日複一日,寵姬們摸不透境主的來意,心中愈發好奇。


    今夜雲雨之後,秋光見境主心情不錯,大著膽子問:“算時間,秘境該有人出來了,您不去看看嗎?”


    “還沒你們好看,有什麽看頭。”


    胡肆起身,紅紗帳外兩位婢女揭簾進來,服侍他穿衣。


    又是一陣嬉鬧、耳鬢廝磨,春水問:“如果有人膽敢違規……”


    胡肆笑道:“與我何幹呢?我又不是霽霄。”


    “那境主來這裏,到底所為何事?妾身愚鈍,實在不明白。”瀚海荒漠,哪有好風景可看。


    胡肆整整袖口,神色漫不經心:“來等一位故人。”


    秋光更加好奇:“那人什麽時候出現?境主算過嗎?”


    以胡肆如今的境界,起卦推演在心中,極少需要借助外物。不像孟雪裏遇到的那位荊荻隊友,霧隱觀陣符師,時刻將陣盤抱在懷中撥弄。


    半晌,寵姬沒有得到答案。她自知失言,有些惶恐緊張,正要請罪,卻見胡肆悠悠笑道:


    “快了,快了。”


    ……


    如果說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紅雲船,像夕陽邊瑰麗紅霞,與它遙遙相對,明月湖的深青色雲船,則像一片巨大青葉、或暴雨來臨之前,天際的青黑濃雲。


    船裏陳設同樣以青、黑兩色為主,格局好似一座肅穆神殿。


    荊荻的師父,明月湖掌門雲虛子正在煮茶時,接到一張傳訊符。他垂眸看了看,臉色微變。


    茶席對麵的人說:“專心。”


    雲虛子隻得不看,目光重新轉回茶湯。待茶湯再次沸騰,雲虛子舉盞奉茶。


    喝茶的人氣質溫和,淡淡歎氣:“水又老了。算了。”


    “師叔。”雲虛子沉聲道:“那孟雪裏不過凝神境,他們竟然失手,一群廢物。”


    喝茶的人說:“他們小看孟雪裏了,他是霽霄手中最後一張牌,怎麽會是廢牌?我看他來曆並不簡單,不是人間的奪舍老鬼,就是來自人間之外的妖魔。”


    雲虛子心中微驚,沒想到區區一個孟雪裏,竟然這麽大來頭,他低聲問道:“那我們下一步……”


    那人放下茶盞:“孟雪裏還要殺,計劃也要繼續進行。”


    此人正是人間唯二的聖人之一,歸清真人。


    ……


    虞綺疏來“亨通聚源”送桃花時,正趕上錢譽之與各地分行大掌櫃開會,他被安排在錢譽之的書房等候。


    不多時,錢譽之皺著眉頭,搖著扇子回來了,口中念念有詞:“不對勁、不對勁……”


    虞綺疏已經跟他混熟了,好奇問道:“怎麽了?有人貪墨徇私?”


    “亨通聚源”分行遍布人間,掌櫃管事多不勝數,錢譽之管理這樣龐大的產業,確實很容易遇到問題。


    錢譽之搖頭:“不是。”


    他坐下喝了杯熱茶,才緩緩道:“我昨夜看過二十年前、四十年前、六十年前的總賬冊,每逢瀚海秘境開啟,我們的生意會更好。一張通行玉符炒到天價,遮掩身份的黑鬥篷供不應求。還有進入秘境的各派弟子,需要各種法器靈丹……”


    錢譽之沉吟道,“熱銷貨總是那幾種,能賣多少,我都心裏有數。但是今年不對。”


    虞綺疏沒聽懂:“哪兒不對?今年生意不好嗎?”


    “生意還是很好,但賣得最好的貨變了。”


    虞綺疏茫然:“這說明……大家口味變了?不喜歡買爆破符,改買烈火符、碎石符了?”


    錢譽之又搖頭:“兩個月前,南方各個分行的陣腳材料,全部斷貨一次。我有一個猜想,有人要布一座大陣,門派倉庫中儲備的陣材卻不夠,不得不外出收購。”


    “什麽樣的陣法,要消耗這麽多材料?”虞綺疏被嚇了一跳,“豈不是比寒山的護山大陣還大?”


    “還大得多。”錢譽之道,“兩個月前,正是修行界各門派世家為瀚海秘境做準備的時候。所以我覺得,秘境恐怕有變。”


    虞綺疏:“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瀚海秘境是整個修行界的盛會,誰敢搞鬼?或許正巧有人要加固門派陣法,順手多買一點材料,留著以後用。”


    錢譽之:“年輕人,小心駛得萬年船。現在情況不對勁,你出門也小心些,不如這樣,我給你點一盞魂燈吧。”


    虞綺疏略感驚奇:“什麽燈?我好像聽說過這個!”


    錢譽之轉身打開牆壁暗格,取出一支青銅色燈台放在桌上,解釋道:


    “點魂燈時,先要取你一滴血混入燈油,每過百天,再取一滴。如果你身死道消,燈就滅了。如果你遇險,生命垂危,神魂衰弱,留在我這裏的魂燈則燭火飄搖,我立刻就能知道。運氣好的話,我還來得及救你一命!”


    虞綺疏聽罷大為感動,雙眼微微濕潤:“錢掌櫃,你人真好。善良、博愛、正直……”


    錢譽之搖搖扇子:“傻孩子,我隻怕你死了,沒人給我送桃花,斷我財路啊。你跟奸商談感情,奸商跟你談生意,清醒點吧。”


    虞綺疏一汪眼淚立刻收回去,拿起燈台端詳。


    錢譽之感歎道:“這玩意兒,最早是霧隱觀陣符師琢磨出來的。一些劍修,比如霽霄真人,都不稀罕用,嫌它麻煩又雞肋。反正劍修嘛,生死看淡,不服就幹。我不一樣,我是貪生怕死的生意人,沒有‘生死置之度外’的氣概,就喜歡置備這種東西。”他壓低聲音,“悄悄告訴你,‘亨通聚源’每家分店,都有我的魂燈!”


    虞綺疏想了想:“劍尊不用它,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吧。如果我遇險,你知道了可以來救我,如果劍尊遇險,誰能去救他?”


    換言之,連劍尊都無法應對的危險,其他人要如何幫忙?


    錢譽之覺得有道理:“也對,高處不勝寒,是挺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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