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財富廣場摩天大樓上,一片黑暗中,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站在落地窗前,端著一杯藍方,站在一架長焦望遠鏡前,一邊慢慢品著,一邊觀察著下麵穀教授家的舊樓。


    身後,一架鋼琴的黑漆麵被外麵城市夜景照耀著,在黑暗中反射著城市的流光溢彩。


    櫻桃木的酒櫃裏,擺著各種演奏比賽的獲獎證書、獎杯,最上麵擺著一個相框,裏麵是一對青年男女的合影,男孩相貌英俊,帶著一絲不屬於這個年齡的睿智之氣,女孩容顏清秀,長發披肩,戴著絨布發卡和那個年代特有的黑框眼鏡,雖然合影的時候表情淡然,但卻氣質絕佳,宛如冰山上的一朵雪蓮。


    桌上,大屏幕的曲麵顯示器發出微弱的光,屏幕上是一組監控畫麵,不過大部分畫麵都已經是黑色的了,隻剩最後一個畫麵還亮著——那是穀教授家門口。


    這名男子在望遠鏡前看了一會兒,又來到屏幕前,略顯失魂落魄地望著逝去的那些監控畫麵,歎了口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坐到鋼琴前。


    立式鋼琴的頂上,一排擺著二十幾個小相框,每張都是一名女生手持樂器的微笑照片……她們的微笑有的是發自內心的,有的則帶著幾分不情願。


    男子目光在這些他曾經擁有的女孩們臉上緩緩掃過,最後小心抬起手,在最中間的那張相片上輕輕撫摸了一下——這位女孩是他的“皇後”。


    這位少女閉著雙眼,就像一件藝術品:濃眉下是長長的睫毛、富有立體感的鼻梁、精致有型的下巴、花骨朵般的雙唇,如同睡美人一般。


    即使是她陷入沉睡的樣子,也遠勝過兩旁的那些庸脂俗粉。


    男子的手指在女孩臉上流連了片刻,長歎一聲,說道:“好在一切就要結束了……老師彈琴給你們聽吧。”


    說著,輕撫琴鍵,慢慢彈奏起來。


    一片幽暗中,男子輕柔彈奏著巴赫的《歌德堡變奏曲》,揚起下巴,放空心靈,陶醉在音樂的美妙聖境中。


    外麵,是五光十色、物欲橫流的都市,房間內,黑暗中卻流淌著世界上最純淨、最優美的旋律,猶如雪山聖湖一般……


    一人一琴,在落地窗前形成一幅剪影。


    ……


    在下方的財富廣場地下車庫出口,李晗正準備開車出去,卻接到了小文打來的電話。


    李晗有點心虛,接起來說道:“喂,小文?”


    電話裏傳來文訥笑吟吟的聲音:“晗姐姐,你在哪裏啊?吃過飯了嗎?”


    “呃……我看看啊……”李晗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我過來看穀教授了,快到了,嗯,還沒吃呢。”


    地下車庫裏,文訥望著出口處李晗那輛甲殼蟲的車屁股,人畜無害地笑道:“正好,我也快到了,等下我們一起吃飯吧,吃完飯一起去看穀教授。”


    李晗鬆了口氣,原來這丫頭也滿嘴跑火車啊,她笑道:“好吧,等我到地方給你打電話。”


    十分鍾後,兩個女孩坐在了樓上美食街的一家餐廳裏,吃著菜,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互相試探。


    李晗也不好直接問你剛才在停車場裏跟保安說什麽,於是就問那個“老師”沒再打電話騷擾你吧?


    文訥說沒有,然後問,那個錄音分析出結果來了嗎?


    李晗有些尷尬,搖搖頭:“還沒。”


    李晗憑直覺感覺到文訥似乎也猜到了什麽,便問道:“小文,你是怎麽想起來過來看穀教授的呢?”


    文訥狡黠一笑:“和你一樣啊。”


    “和我一樣?”李晗看著小文的笑容,仿佛被看穿了內心一般,她不太會說謊,頓時感到臉上一熱,笑道,“呃……你也是擔心穀教授的身體啊。”


    文訥笑道:“對啊。”


    兩人一邊說說笑笑,李晗一邊想,這個小文來的真不是時候,自己本來想單獨跟穀教授聊聊他弟弟的事的,沒想到小文不揣冒昧的也跑來了。這種事涉及穀教授的家庭隱私,小文和穀教授的關係又不比自己,而且她又是這個案件中的受害人,實在不適合。


    李晗想著,怎麽才能避開小文,偷偷問問穀教授,或者想個什麽辦法讓小文先走,自己留下來跟穀教授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或者用什麽小文聽不懂的暗示話語探探穀教授?


    ……


    兩個女孩各懷鬼胎地吃完飯,手拉手下樓,穿過馬路,來找穀教授。


    穀教授正在吃飯,看到兩個小丫頭一起來看自己,很高興,招呼她們坐下一起吃點,兩人連說剛吃過,您吃您的。


    文訥笑道:“喲,您老還喝兩杯啊!”


    可不是麽,小折疊桌上擺著好幾盤菜,有兩盤炒菜,還有兩三個熟食,估計也是在超市買的,旁邊放著一小壇黃酒,大約有一兩斤的樣子,泥封剛扣掉,用木塞子塞著,老頭正在自斟自飲。


    老頭喝酒頗為講究,不直接從壇子往酒杯裏倒,而是執一隻青花瓷小酒壺,往一隻同款的青花小杯子裏斟酒,酒壺上寫著兩句詩:人生百年常在醉,算來三萬六千場。


    酒杯上也有兩句詩: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琥珀色的酒漿注滿杯子,空氣中飄蕩著黃酒特有的醇厚幽香,甚是誘人。


    老頭一小口黃酒下肚,笑眯眯地夾了一小塊豆腐幹填進嘴裏,心滿意足地嚼著,搖頭晃腦,手指在桌麵上無意識地劃著,頗有孔乙己的即視感。


    文訥第一次見喝黃酒這麽講究的人,笑吟吟地坐過去,端起小酒壺,為老爺子又斟了一杯,她驚訝地發現,酒壺是熱的,摸起來頗燙手。


    “穀伯伯,您還真講究呢,喝黃酒一定要喝溫的。”


    “那是,”穀教授搖頭笑道,“其實我這算不得講究了,老年間講究的是要用錫壺裝黃酒,然後放在專門溫酒的家夥事裏,還得燒熱水來溫酒,我這不想折騰那個了,直接放微波爐裏打熱了就是。”


    “您怎麽不放一顆話梅呢?”


    “切,”穀教授一擺筷子,不屑地說道,“那是你們不懂事小孩的喝法。”


    他又是“吱嘍”一口酒,夾起一筷子白切雞嚼著,很是得意,搖頭晃腦地吟哦道:


    “老人七十仍沽酒。”


    文訥看他從現代的精神科教授瞬間變成了古代的鄉間教書先生,忍不住笑嘻嘻地接了下句:


    “千壺百甕花門口。”


    穀教授抬起眼來,頗驚喜地看了文訥一眼,接著又吟一句:


    “道傍榆莢仍似錢。”


    文訥笑道:


    “摘來沽酒君肯否?”


    “好!”


    穀教授撫掌大笑,文訥也開心地笑個不停,一老一少開懷大笑,直接視旁邊的李晗如無物。


    李晗有些不滿地皺眉道:“穀伯伯,您這個病不能喝酒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穀教授望著李晗,笑眯眯地為自己辯解:“這兩年控製的不錯,喝點黃酒,不礙事的。”


    文訥看他這個狀態,笑道:“穀伯伯,是不是您老有什麽高興事了啊?”


    穀教授笑吟吟地一指文訥,誇讚道:“還是小文聰明,看出來了。”


    他又喝了一口酒,夾了顆花生米吧唧著,用筷子指了一下茶幾上的pad,笑道:“這不,下午和兒子視頻來著。”


    文訥心裏“咯噔”一下,仍然笑著問道:“怎麽,您兒子要回來啦?”


    穀教授搖頭笑道:“不是,他的診所開業了,今天剛開張!唉,當爹的盼了這麽多年,兒子總算有大出息了啊!……不過他今年就回不來了,診所剛開業,那邊的事夠他忙的了,反正我已經辦好簽證了,過幾天飛去美國看他,在那兒跟他一起過年,開春再回來。今天你們來得正好,就算提前給我送行了吧。”


    文訥和李晗對視一眼,都感到頗為意外。


    ……


    兩人陪著穀教授聊天,待他喝完酒、吃完飯,兩人又幫著收拾好,然後文訥替穀教授泡了一壺茶,李晗肚子裏藏不住事兒,好幾次想開口問穀教授,可是看看文訥,又都欲言又止。


    文訥看看她,問穀教授道:“穀伯伯,您這一走,恐怕得好幾個月才能回來吧?”


    穀教授點頭道:“是啊,往年都是快過年了才過去,今年去得早,這麽多年了,還是頭一回陪兒子待這麽久呢。”


    “怎麽樣,”他借著酒意,用打量兒媳婦的目光看著兩人,笑道,“你們兩個,願不願意跟我去美國玩玩?”


    他先打量了一下李晗,笑道:“小晗要上班,大概不會去。”


    他又打量一下文訥,笑道:“怎麽樣小文?你也沒什麽事,想不想去美國玩玩?”


    李晗幸災樂禍地看著文訥,心說穀伯伯這真是喝多了,趁著人家撒手沒不在這裏,公然挖起牆角來了,不過,找個在美國開診所的男票,對於女孩子來說,的確是上上之選啊!


    她笑道:“小文,要不你就陪穀教授去一趟吧,我是上班走不開,要不然我都搶著去了。”


    文訥沒接茬,隻是微笑道:“穀伯伯,我今天來除了看看您,還有就是,這段日子我自己也調查了一些東西,有些心得,可也有些疑惑,既然您很快就要去美國了,那今天我還真得抓住機會,跟您請教一番了。”


    她這麽一說,穀教授也嚴肅起來,喝了一口茶,點頭道:“嗯,你還放不下這件事啊,好吧,你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先說好啊,我也不是神仙,我隻能盡我所能幫你分析一下,你可別拿我說的當權威答案啊。”


    文訥點點頭,說道:“最近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往事?什麽往事?”


    穀教授望著她微微笑道,心說你才多大,能有什麽“多年前的往事”。


    ……


    文訥也端著一杯茶,蹙眉回憶道:“那年我在江音附中上高一,帶我專業的是江音的邢懷遠教授,有一次上完課,我留下來幫他整理譜子,聽到他跟另一個老師聊天,感歎現在的年輕人普遍浮躁,不願趁著年輕苦練專業,考上好大學了就整天瞎玩、談戀愛,還有被包養什麽的……”


    穀教授聽到這微微點頭,頗有知音之感。


    文訥繼續說道:“然後那個老師也說,當年的風氣多好,學生念書就是念書,哪有談戀愛的,然後邢教授歎了口氣,說也不盡然,當年咱學院就有這麽一件事,有個剛來沒多久的年輕老師,跟女學生談戀愛,還發生關係了,後來事情鬧開了,人家告他強奸……”


    李晗瞪大了眼睛,“啊”了一聲。


    文訥接著說道:“邢教授說,那時候還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人都保守,女學生跟男老師談戀愛,還發生關係,那就算不得了了,女生基本就沒法做人了,那時候嚴打剛結束沒幾年,根本不講什麽證據,女生說他強奸,那個年輕老師直接就被抓進去,判了死緩,那個年輕老師當時已經是全國有名的青年演奏家了,還獲得過不少國際大獎,被認為是將來的世界級小提琴大師的……就這樣,被送到大西北蹲苦窯去了,據說一蹲就是十年,出來後已經完全變成了個社會渣滓,學了一身壞本事,整天盜竊。”


    李晗小心地問道:“小文,邢教授有沒有說那個……那個年輕老師叫什麽名字?”


    文訥搖搖頭:“沒說。”


    兩個女孩都望了一眼穀教授,穀教授什麽也沒說,隻是悶頭泡茶,但是臉色已然很難看,鼻翼微微顫抖,眼圈稍微有點發紅。


    文訥繼續說道:“邢教授說,他雖然是旁觀者,但也能看出來,這場悲劇完全都是那個女學生造成的,本來不該是師生戀的,因為那個年輕老師愛上的人,其實不是她。”


    “哦……”李晗已經聽進去了,小聲問道,“那是誰?”


    文訥說道:“也是一位年輕女教師,當年他倆是中央音樂學院的同學,一起被分到江東音樂學院任教的,那位年輕男老師瘋狂愛著這位女老師,一直在追求她,可是那位女老師雖然當了老師,卻仍然像個清純的女學生,她被這位男老師的熱烈追求嚇壞了,而且她當時也很年輕,非常單純,隻想提高自己小提琴的造詣,並不想談戀愛,好幾次都拒絕了他。”


    李晗有些癡癡地問:“那,然後呢?”


    文訥搖頭道:“這時候男老師班上的一個女學生出手了,她已經暗戀了這名年輕又才華橫溢的男老師好久了,趁著老師陷入失戀苦惱的機會,趁虛而入,勾引他,中間怎麽回事不清楚,反正最後那個男老師沒把持住,和這名女學生搞到了一起。”


    “那……”李晗很有些憤憤不平,“那個老實的女教師呢?就這麽看著男友被那小妖精奪走?”


    文訥微笑道:“哪有什麽男友?剛才都說了,那女老師根本沒想著談戀愛,又談何奪走?就像沒出古墓之前的小龍女一樣,外麵誰喜歡她、誰不喜歡她,誰又為她流淚、誰又為她分手……她根本不care,甚至根本沒概念。”


    “嗯……有道理,”李晗慢慢點著頭,“那後來呢?”


    文訥歎道:“其實,這位‘小龍女’還是有一顆善良的心,男教師被抓、被判刑之後,她才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雖然不關她的事,但事情畢竟因她而起,這位‘小龍女’陷入了深深的歉疚中,甚至跑到那個男教師的家裏去看望他的父母……”


    李晗點點頭,感歎道:“唉……真是好姑娘。”


    文訥看了一眼穀教授,慢慢說道:“但是,那個男教師家裏還有一個大他十一歲的哥哥,而且,那位哥哥還是單身。”


    穀教授慢慢抬起頭,表情複雜地盯著文訥,蒼老的眼中已經滿是淚水。


    李晗也怔怔地望著穀教授,又望著文訥,輕輕捂著嘴,似乎猜到了什麽。


    文訥點點頭:“不錯,後來的故事就是,這位‘小龍女’嫁給了這位哥哥,而他的弟弟,正在大西北戈壁灘的勞改農場做著苦役,在冤屈和絕望中……開始地獄般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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