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維元回來了。


    許庭深得知這個消息的時間比邱示君快。他轉手就給邱示君撥了電話過去,卻被告知對方正在通話中。許庭深幾乎連想都沒有想,撈了車鑰匙就往家趕,最後還是遲了一步。


    家裏空無一人。許庭深背後的冷汗冒了出來,他抓著門把手的手指骨節凸立明顯,手背青筋快要爆管。


    邱示君坐在和平公園的長凳上,他穿著長衣長袖,頭戴一頂鴨舌帽,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他等了快二十分鍾,太陽照在他臉上,他抬手把帽簷壓得再低了下,他縮了縮腿,感覺褲子都被曬燙了。


    “君君。”邱示君感覺渾身一僵,從頭到腳都打起了寒顫。他的心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像是抽血管子捅在身體裏,他有點疼,有點不舒服。


    邱示君僵硬地抬起了頭,他的視線因為帽簷被遮擋了些,故而看不太清對方的全臉。


    邱維元在邱示君的身旁坐下,邱示君連手臂都被迫繃直了,他的指甲甚至因為不安而變色。邱示君感覺胸口發悶,他機械地轉過頭去,邱維元也在看他。


    邱維元老了。那是肉眼可見地蒼老,他的頭發白了很多,眼下都是青黑,身上有一股狼狽味,是長時間四處竄逃留下的狼狽味。


    邱示君的眼睫顫了顫,幸好有口罩做遮掩,才讓邱示君的情緒沒有那麽輕易地就流露出來。


    “你還好吧?爸這次是偷偷跑回來的,呆一會我就要走了。”邱維元的聲音急促又焦慮,和從前不相徑庭。邱示君的眼底逐漸灰敗。


    “找我幹什麽?”邱示君的聲音隔著口罩聽上去有些悶,故而顯得更加疏離。他是了解他爸的,能夠在事發第一時間丟妻棄子逃到國外,期間沒有一句留言,一個聯係電話。這樣的男人,你能指望他現在回來是因為良心發現了?


    不會的。他是有目的的,他是個詐騙犯,同樣也是一個精明狡猾的生意人,他不做虧本生意。


    “怎麽和我說話的呢?!”邱維元一點就炸,他怒斥著抬手推了邱示君一下,邱示君瘦弱,被那麽大力一推,人就往一旁歪,幸好他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椅子,才不至於摔下去。


    邱示君喘了口氣,衣領因為低著頭而下垂,他抬手抓了抓衣服咻地一下站了起來。


    邱維元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了激,他瞬間變了臉去拉邱示君的手腕,放軟了口氣說:“君君,坐下,爸不該推你,爸不對。”


    邱維元抓著邱示君的左手腕,邱維元覺得手腕內側有些硌手,想掀開看一眼,被邱示君大力地抽回。邱示君把袖子往下拉了拉,不打算在和他糾纏,轉頭就要走。


    “邱示君!”邱維元急了,他猛地站了起來,三步並兩步地衝上去,從後麵抓住了邱示君的肩。


    “你幹什麽!”突然,有一個人從後麵硬生生地掰開了邱維元的手,邱示君下一刻被人護在了懷裏,那人的雙臂從後麵環到邱示君的胸口,那人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佛手柑的味道。


    邱示君回過頭去,許庭深已經放開了他。許庭深拉住邱示君的手把他護在身後,他往前逼了一步,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邱維元,嚴防他突然出手。


    “庭深?!”邱維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瞬間反應過來,伸手指著邱示君破口大罵:“邱示君,你出賣你老子啊?!”


    邱示君在等邱維元的檔口接到了許庭深的電話。許庭深問他人在哪兒,邱示君沒有一絲遲疑就把地址告訴了許庭深。盡管,邱維元在之前的電話裏反複強調,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他回來了。


    “叔叔,我看在君君的麵子上喊您一聲。”許庭深緊緊地拉著邱示君的手,他感覺到邱示君的手在變冷,於是攥得更緊,將五指都包在手心裏。


    邱維元臉色大變,剛要發作,周圍已經有人開始側目,邱維元害怕被認出來。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邱示君,又用手指點了點才轉身快步離開。他的背影像過街老鼠,看著肮髒。


    “沒事吧?”許庭深轉過頭握住邱示君的雙肩,急急忙忙地檢查,邱示君反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許庭深重重地呼了一口氣,他剛才一路過來都膽戰心驚,忐忑不安,這會才是勉強放了心。


    “我們回家。”許庭深摟著邱示君的手臂,摟著他半抱著走,等上了車,邱示君摘下口罩,臉上全是汗。


    “沒事了,沒事了君君。”許庭深心疼不已,忍不住摟過他,許庭深的手掌溫柔地擦過邱示君的臉,替他抹掉一些汗。邱示君臉色難堪,他牽強地說:“回去吧。”


    許庭深鬆開他開起了車。邱示君轉頭去看不斷倒退的街景,眼睛眨得緩慢。


    剛一到家,許庭深連鞋都來不及換就又接了個電話。他聽了兩句後突然和邱示君對視了一眼。邱示君眉頭一蹩,心生不好的預感。


    許庭深掛了電話,他望著邱示君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邱示君有了預感,張口說:“是不是我爸.........”


    “他給我爸打了電話。”


    “.....”邱示君的瞳孔驟然一縮,臉色跟著刷白,他的腦子飛速地高轉,然後低聲咒罵了一句。


    “我回去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許庭深怕他來回跑會累,拉住他的手耐心地哄:“你別去了君君,估計沒什麽事,你就在家等我吧。”


    “不行,我和你一起去。”邱示君一再堅持,他語氣很強硬不容反駁。許庭深拗不過他,隻好帶著他一起回了許家。


    “爸,怎麽回事?”許昌昀坐在客廳裏,他聽到許庭深的聲音抬起了頭,眼神在瞥見邱示君後驀地一僵。邱示君感覺渾身發燙,站在那兒橫豎都不適,但是他仍然禮貌地喊了一聲:“許叔叔。”


    許昌昀勉勉強強應了聲,他看了許庭深一眼遲疑著說:“家裏和維元集團有幾筆生意往來,你還記得吧?”


    許昌昀是白手起家,最早是做鋼材生意發家的。後來鋼材行業日薄西山,許昌昀做起了金融。許庭深不太過問家裏麵的生意,但多少知道些。


    “我記得。”許庭深拉著邱示君坐下,許昌昀握著手機的手緊了緊,他把手機放下,又動手絞了絞手指,似乎坐如針氈。


    “有一筆是去年簽得單,維元破產前我們還在繼續做,但是破產後.......這筆單子我們都視為自動終止。這筆單子將近兩千萬,破產前我們還有八百萬的尾款沒有結...........現在......他問我能不能把這筆錢借給他........”


    “什麽?!”這下連許庭深都坐不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瞪了瞪眼睛,甚至是嗤笑了一聲說:“這筆單子我知道,維元前期的投資確實也不少,東西也交了一半,可是企業破產了,東西做了一半賣不出去,我們連接手的人都找不到。這筆生意我們已經虧了血本。我就算是算到頭,撐死三百萬了,哪來的八百萬?”


    “爸,這不是借錢,這擺明了是騙錢。”許庭深的話音一落,邱示君的臉上的血色頓時褪得一幹二淨,許庭深說完也才意識到邱示君在場,連忙轉頭去看他,邱示君已經快把虎口給擰破皮了。


    許庭深一慌,他趕緊抱住邱示君的雙手,不停地摩挲著說:“君君,這和你無關,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攔。”許庭深非常害怕邱示君會鑽牛角尖,他不斷地安撫,試圖讓他放鬆。事實上,他的擔心是對的。


    邱示君困難地咽了咽口水,感覺有血腥味竄到鼻腔裏,他皺眉強忍住不適。


    “叔叔,對不起。”邱示君張了張嘴,他講話的聲音抖得厲害,許昌昀聽了都於心不忍。


    “君君.......”


    “傻孩子,和你沒關係啊,你不需要道歉啊。”許昌昀歎了口氣站了起來,他走到邱示君麵前,猶豫再三,還是抬手輕輕地摸了摸邱示君的頭。


    邱示君鼻子一酸,眼底猩紅。慌亂中他的牙齒狠咬了一下舌頭,疼得他的眼角濕了。


    “叔叔,對不起,我代替我爸爸和您道歉.........您放心,我會去和他說的......絕對不會讓他糾纏你們.........”邱示君的身體開始抖,臉色越來越白,許庭深抓著他的手,明顯能夠感覺到他逐漸下降的體溫,他心頭一跳,突然驚恐起來。


    “君君,君君,你看著我,你聽我說。”許庭深顧不上許昌昀在場,他直接半蹲在邱示君的麵前,勾過他的脖子捧起他的臉一字一句道:“和你無關,你本來就什麽都不知道。我們不會借錢的,也沒有什麽損失。隻要不搭理他就好了,你放心,你千千萬萬放心,不會有事的。根本沒有什麽牽連。”


    邱示君的額頭貼著許庭深的,他的嘴唇都開始褪色,手以非常不正常地頻率在狂抖,眼神開始渙散,眼淚開始不受控製,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他發病了。許庭深感覺眼前一暗,心裏像被利爪狠狠地抓了一下,全是血痕。


    “藥........快點拿藥!阿姨!”許庭深臉色巨變,他咻然站起來,一把把邱示君打橫抱起,疾步往臥室走。許昌昀沒見過邱示君這副樣子,一時間被嚇到了。他慌裏慌張地喊:“靜文,靜文你快來!”


    許媽前麵正在洗澡,她聽到許昌昀的聲音,從樓上探出了頭。


    “幹嘛?庭庭回來了?”


    “你快下來!”


    “君君,君君我在,不哭,沒事的沒事的。”許庭深也坐在床上,他從後麵緊緊地箍著邱示君,邱示君掙紮強烈,他不斷地踹著床,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啊!啊!”邱示君淚流滿麵,整個人抖得許庭深都快抓不住,許昌昀完全嚇傻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爸!藥呢!”許庭深失控地大喊,他用盡渾身力氣鉗製住邱示君,雙手箍住他的手腕防止他咬自己。


    上次陪邱示君複診的時候,許庭深特點多配了一份藥放在自己家。


    “在這兒!”許媽趕緊把藥和水遞了過去,許庭深捏住邱示君的下巴把藥硬塞進去,邱示君瞥過頭,許庭深仰頭喝了一大口水,掰過他的下巴,貼住他的唇把水灌下去。


    許昌昀額頭上的青筋都凸起了。


    邱示君把藥吞了下去,許庭深也出了一身汗,他把邱示君抱在懷裏,抬手給他擦眼淚,他每擦一下,邱示君的眼角就抽搐一下。


    “沒事了,乖,乖寶寶,君君最乖了,我們睡一覺。”邱示君躺在許庭深的懷裏,許庭深低頭不斷地吻他的額頭,手在他後背輕輕地拍,許庭深和許媽對視了一眼,許媽立刻領會,把許庭深背後的枕頭放平了,然後迅速扯過一條被子蓋在邱示君的身上。


    邱示君的手指揪著許庭深的衣服,許庭深任憑他揪著。邱示君眼神渙散,逐漸生出困意,他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我想睡覺了.......”


    “睡吧,睡吧。”許庭深摟緊他靠在門板上,邱示君不願意睡枕頭,就靠在許庭深的懷裏,許庭深一下又一下地順著他的發,不敢鬆一分力。


    邱示君闔上了眼睛,幾分鍾以後呼吸漸漸平穩。


    “君君........怎麽會......”


    “雙相情感障礙,庭庭說他還自殺過。”許媽眉頭緊縮,眼睛裏都是心疼。


    “啊.......”許昌昀的表情也凝重了起來,他望著緊閉的房門,心裏突然難受了起來。


    “君君,看上去很陽光啊........”許昌昀說不下去了,許媽歎了口氣,她抬手快速地擦了擦眼角,心裏像壓了一塊石頭透不過氣來。


    邱示君這一覺睡得很沉,他剛一動身體,許庭深就趕緊擁緊他。


    “醒了?”邱示君後背黏了好多汗,他還有些睜不開眼,隻能很勉強地撐起眼皮。許庭深的臉在他的視線中變得很模糊,他看不太清。


    “庭深.......”


    “我在。”許庭深低下頭吻他,那吻如履薄冰,許庭深憋著氣,生怕一用力就會碰痛邱示君。


    “我....我是不是又發神經了.....”邱示君啞著嗓子問,他喉底冒著熱氣,疼得很厲害。每講一個字就像有小刀在割著他的氣管。


    “沒有,你就是累了。”許庭深蹭了蹭邱示君的側臉,他伸手摸進邱示君的衣服裏,他輕聲地問:“我幫你洗澡好不好?你都出汗了。”


    “.........啊,好。”


    邱示君每一次發病,體力消耗都極大。整個人就像化了地一灘水,連抬一抬手指都做不到。他胸悶氣短,換氣都得深呼吸。


    “你隻能穿我的衣服了。”浴室裏布滿氤氳,鏡子上都覆著水汽。許庭深拿大浴巾把邱示君裹了起來,給他擦胸口的水。


    邱示君被套上了睡衣,有點大,他的手被袖子遮住一半,看上去小小的。許庭深垂眸在收拾,邱示君突然喊他:“許庭庭。”


    “嗯?”許庭深抬頭,隻見邱示君甩了甩大袖子,然後把手腕相貼托在下巴下。


    “我像不像一朵花?”


    “........”許庭深的睡衣是棉麻的純白色,袖子垂落下來,襯在邱示君的臉頰旁邊像兩片葉子。邱示君臉色蒼白,但是他在笑,酒窩陷下去,看得許庭深忍不住鼻酸。


    許庭深又抱邱示君回床上躺著,他給邱示君開了電視,低頭和他親了一口才說:“我去給你泡杯糖水,你看會電視。”


    “嗯。”


    許庭深剛一拉開門走出去,許媽就朝他招了招手。


    “媽。”


    “讓君君住過來,我們一起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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