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去秘境的弟子數目足有百人,回來的僅有六成。


    在正殿大堂,幸存的弟子皆是神色哀戚、悲憤交加。掌門的親傳弟子,名喚秦瀾君的大師兄代表眾人將這半年來的凶險一一道來。


    原來那秘境看似隻是尋常的仙家洞府,實則深處藏著一座降魔塔。當年天一真人奉太上老君之命,於蜀中降妖伏魔,囚六天鬼王於北陰酆都,並將八部鬼帥驅至西域不毛之地。然而那鬼王之一——北方黑帝陰邪狡詐,竟分出一尊身外化身逃脫責罰,繼續為禍人間。之後這魔王化身被多位仙者圍剿,封印於一塊古玉內,複又鎮於這降魔塔下。原本隻需加以時日借天地正氣將其消解。孰料此次秘境探寶,有弟子陰差陽錯進入降魔塔內,被這身外化身蠱惑,解開了封印。


    這北方黑天魔王善於擾動人心,令人多欲,滋養心魔,瞋恚難平。他煽動原本就有明爭暗鬥之心的弟子開始自相殘殺。若不是有礪劍長老及時察覺,出手止損,那他們剩下的幾人也早已被心魔吞噬道心,修為盡毀。


    “師叔以一己之力,與那魔大戰了三天。然而黑帝已吸收了太多弟子的貪欲和惡念,修為暴增,與師叔戰得難分高下。那魔王還伺機伐害我等性命,要不是師叔以身相護,弟子們早就……”


    秦師兄說到此處已是眼含熱淚。


    “最後,師叔在秘境內開辟了一處通道,助我們離開,又用自身精血畫下伏魔印阻止黑帝逃離。師叔也因此魔氣入體,身受重傷。還好在回程途中我們遇到了雲湖宮的芷涵仙子,仙子用上品辟魔丹護住了師叔心脈,才令其不至走火入魔……”


    芷涵仙子聞言向掌門行了一禮。


    “雲湖宮姚芷涵,拜見聚清觀掌門和諸位長老。”


    掌門深感其大恩,命弟子立刻從庫房內取出高階靈藥聊表謝意。那貌若天仙的女子卻輕輕搖頭。


    “除魔衛道本是我等修行之人應盡的職責,玄沄真人敢為天下舍身,我又怎能見死不救?”


    她聲若銀鈴,目似琉璃。


    “這幾日,玄沄真人所服的辟魔丹斷不可停,若魔氣不徹底拔除,恐有損道心。請掌門容我在此叨擾一段時日,以盡一份綿薄之力。”


    當他們商量著如何醫治師父的時候,我作為礪劍長老唯一的弟子,從頭至尾卻隻是呆立當場。師父蒼白的臉色和緊闔的雙眸時時出現在我眼前,我滿腦子都是“魔氣入體”、“走火入魔”這幾個字。等我回神的時候,芷涵仙子已被安排至浮月島的客房住下,便於看顧師父的病情。


    同樣為師父診治的還有百草長老。他日日為師父施針,防止魔氣侵入五髒六腑。據他所言,若不是師父道心堅固,修為高深,一般的修士早已承受不住鬼王的魔氣,不是爆體而亡,就是走火入魔心智全失。


    天衍長老也在一旁附和。


    “老夫在臨行前算出他近日恐有大劫,果不其然。若能順利渡過此劫,便能白日飛升,一步登仙。也算因禍得福罷。”


    老者長歎一口氣。


    “隻不過他命裏帶煞,要想度過這心魔劫,許是比尋常修士難上百倍。”


    我既不通岐黃之術,也堪不破大衍命法。這些日子來,我僅是從目不識丁的木靈變得略通人事而已。我知道自己的所學所用對師父的病情毫無用處。但是他一日不睜開眼睛,我便一日守在洞外。我望著仙子和長老們忙碌的身影,感覺自己仿佛深陷八熱地獄。天是灼焰,地為焦鐵,而我的心裏裝滿了百無一用的憂慮與思念。


    在這種心急如焚,坐立難安的情況下,若不是李世修的一道傳訊符,我幾乎忘了他也遭逢大難。而我竟然滿腦子隻有師父。這令我自責難堪,飛身趕往與他約見的後山涼亭。


    李世修早已在涼亭之中等著我,他語速匆匆,長話短說,挑撿重點告知了我秘境內不為人知的詳情。原來那魔王在與師父爭鬥之際,還分出一部分魔氣蠱惑不遠處的聚清觀弟子,使那些弟子神智不清、胡亂攻擊。師父腹背受敵,因為顧忌無辜弟子的安危,才會處處受魔王挾製。


    “但是我和我周圍的人卻絲毫不受魔氣影響,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師兄身上帶著什麽靈器法寶,後來才發現這道阻隔之力來源於我。”


    李世修從身上掏出了一根木枝,正是當日我送他的氣生根。


    “這枝條我一直貼身帶著,那幾日一直隱隱發燙。後來趁人不備我掏出來一看,誰想這氣生根竟然整條都泛黑了,像是飽飲了魔氣一般。我不敢告訴任何人,隻得繼續將它藏在身上。”


    魔氣乃天下至陰至邪之氣,便是修為高深的修士也得多加防備,以免魔氣入體,陰陽失衡。而我的枝條不僅可以吸飲魔氣,而且一段時間後又自行恢複了原貌,這怎能不令李世修暗自心驚。


    “我不清楚這是好是壞,隻能盡早說予你聽。此事事關重大,你千萬不可隨意告知他人。”


    李世修罕見地不苟言笑,神情分外嚴肅。


    “也許在有些人眼中你會成為救命靈藥,但在另一部分人眼中,你可能就是吸食魔氣的妖物。人心複雜難測,遠非你我能想象,所以除了至親至信之人,你千萬不要透露半點。”


    李世修的話語讓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了。說不清是因為此事太過反常,還是因為李世修規勸的眼神過於認真。不管怎樣,他是真心為我著想。我鄭重地向他道了聲謝。


    “是我該謝你才對,若沒有你這根枝條,我恐怕也守不住道心,成為了廢人一個。”


    這次從秘境裏僥幸逃生的弟子雖過了半數,但其中還有很大一部分受了魔氣侵染,在百草長老的安排下,必須日日服藥,藥浴淨身,用盡一切法子盡快拔除魔氣。倘若仍有絲毫殘存體內,輕則日後行氣不暢、修為阻滯,重則突破時心魔纏身、難得大道,走火入魔也並非稀事。


    李世修想把這根枝條還給我,我勸他繼續帶在身上,若這枝條真有用處,那對他而言也算個不大不小的護身符。我原本想再擇一根新的給他,但是李世修拒絕了。


    “記住我說的話!我可不想看見兄弟被人拔禿了做藥引!”


    他的話令我哭笑不得。先不論我會不會禿,我好歹也是棵結丹期的靈木,隻要想的話一日百丈也是能做到的。


    是的。


    我可以做到。


    那天與李世修分別後,我獨自回到浮月島。一直在師父的洞府外守到了月上中天。在反複用神識確認周圍無人後,我走進了洞府。


    師父的洞府我並非第一次進入,但是每一次都令我內心惶恐。緊張有之,不安有之,或許還有別的什麽……然而今日我的心跳卻比任何一次都來得堅定。我苦尋終日、百思不得其解的出路終於近在眼前了。


    我想回報師父。


    哪怕萱草無法報答春暉,我也想學烏鳥反哺。我不求自己可以媲美仙丹靈藥,隻願這一身微薄所能,能喚醒這開我靈智,引我入道,授我以世間至善至美之人。


    我顫抖著伸出手,將手覆在師父冰冷的手上。


    李世修說那氣生根是自動吸收魔氣的,我便沒有做多餘的事,隻是打開周身靈脈,像吸收天地靈氣般引氣入體。於是漸漸的,真的有一絲從未接觸過的穢氣潛入我的體內。那種感覺既沉重又汙濁,仿佛性烈的百足蟲般緩緩鑽入我的靈脈,帶來難以想象的劇痛。那疼痛像一把鈍鋸子來回磨銼,又像是萬蟻啃噬我的樹心作巢。


    這便是師父一直以來的感受嗎……


    我咬緊牙關,放任那魔氣繼續深入。許是我體內精醇的樹木靈氣於它而言十分誘人。那魔氣緩慢又貪婪地轉移到了我的身上。漸漸地,師父的脈搏比剛才有力了許多,體溫也有所回升。他的睫毛輕顫,看上去竟是要醒了。


    我嚇得當即鬆手,躥至洞外,帶著滿身沉鬱的魔氣和劇痛逃回自己的洞府。此時已近卯時,天際現出了魚白。我外放的神識感應到客房那頭有動靜傳來,便在被發現之前趕緊收回。


    我在劇痛之中闔上了雙眼,開始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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