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平平無奇的上午,《啞巴》最重要的一場戲就這樣開拍了。


    這是一場本片難得需要大場麵的戲,熊國強一早就試行了多架機位,力求從最好的角度截取演員的精彩表現。


    在演員上場前,他難得把人單獨留下,說了下麵一番話。


    “小顧啊,不要有壓力,放開來演。”


    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腦殼。


    “即使不滿意也沒事,咱再多來幾遍,慢工出細活嘛。我已經等了那麽多年了,也不差這幾小時幾天的。你照著自己的心意演,別去想旁的。”


    他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你很有前途,你會成為一名比你母親更出色的演員。”


    顧凜冬渾身一震。


    熊國強嘿嘿一笑,轉身衝著全員喊道,“準備啦準備啦!都給我麻溜地回到原位啊!!”


    ***


    啞巴阿六這一路走,一路尋,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是讓他發現了凶手的線索。


    這凶手依然開著黑車,晝伏夜出,極其難堵。車牌號碼換了又換,顯然也是做好了隨時逃竄的準備。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阿六沒有報警,而是和他那些街頭夥伴商量對策。那悍匪似的混混說你把那人的地址給老子,老子一悶棍不就完事兒了嘛!這群人中唯一的姑娘不同意,說萬一這孫子死了咋辦,太便宜他了!最後還是那狀似癡呆的大爺幽幽開口。


    “這、這有啥難的咧……明、明兒……我、我往那畜牲的車前……這麽躺、一躺……”


    大夥立刻心領神會,於是一早就蹲在凶手每日開車必經的轉角,守株待兔。


    隻要想辦法把這人扣下,扭送公安局,不怕警察發現不了這家夥的案底。


    但是計劃實施的時候還是破綻百出,啼笑皆非。“碰瓷”最終還是沒能成功,那凶手發現事情不對,上車就跑。混混立刻騎上他那輛破破爛爛的小毛驢,載著啞巴一路飛馳。他們就這樣連續闖了多個紅燈,死咬著黑車不放,引得警笛也跟在屁股後頭一路長鳴。


    屋漏偏逢夜雨,關鍵時刻小毛驢又歇菜了,混混氣得摔車,隨後掏出隨身帶著的大鐵鉗子哢哢就把路邊的自行車撬了。後頭的交警一擁而上,把窮凶極惡的混混按倒在地,而他依然衝著阿六大吼。


    “追啊!!替你家姑娘報仇!!!”


    啞巴用力點了點頭,踏上車就把亂哄哄的人群甩在了後頭。


    黑車依然在前麵疾馳,阿六的腦中閃過了許許多多片段。


    一會兒是女兒剛學會走路,抓著他的手喊爸爸;一會兒是女兒在廢紙箱搭成的小屋裏鑽進爬出,咯咯直笑;女兒上中學了,懂得了美醜,不肯再穿他從垃圾桶翻出來的舊衣服;到了高中,她怕同學發現自己是收廢品的啞巴的女兒,刻意繞路回家,讓啞巴在路燈下苦等了很久;這一幕幕的最後,是女兒大學畢業了,她用上班第一個月發的工資為啞巴買了一件棉背心,開開心心抱著他說:爸,你再也不用出去收廢品啦,從今以後我來養你。


    啞巴張大了嘴,眼淚不斷翻湧過他飽經風霜的臉,隨後被撲麵而來的風迅速揮幹。


    那輛車就在他的不遠處被前方的車堵住了,眼看就能追上。但此時啞巴腳一扭,整個人狠狠摔向路邊。


    渾身像是被撕裂一樣疼,一條腿也失去了知覺。可是啞巴還是顫巍巍地爬起來,就這樣不顧傷痛,一瘸一拐地繼續追車。他渾濁的雙眼布滿血絲,牢牢釘在那輛黑車上。


    綠燈亮了。


    那輛黑車很快發動起來,轉眼就把啞巴甩在後頭。車尾在他充血的眼裏變成了一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小,眼看就要消失了。啞巴再也無法忍耐,他握緊雙拳,朝著那黑點張開了嘴。


    “啊——”


    這是那麽多年來他第一次發聲,破碎的聲音裏夾雜著氣聲,細若蚊蠅。


    “啊———”


    第二次,他提起胸膛,更用力地吼出來。啞巴憋得滿臉通紅,青筋暴起,但是他依然不鬆勁。


    “啊————”


    第三聲。


    這響徹雲霄的吼聲震得所有行人和車輛停下了前進。


    這是怎樣的呐喊啊。


    淒厲悲慟,振聾發聵,宛若包羅了人世間數不完的辛酸苦辣,命途的多舛不公。那最原始的吼叫仿佛在宣泄,在控訴,又仿佛是在呼喊。


    這個沉默了一生、痛失了所有的可憐啞巴,正用全副血肉、全副靈魂、呼喚女兒的在天之靈!


    爸爸在這裏!!


    爸爸沒能保護好你!!


    爸爸是多麽沒用啊!!!


    幫幫爸爸吧!!


    求求你幫幫爸爸吧!!!


    他像頭老邁的黃牛那樣引頸對著蒼天嘶吼,鮮血翻湧出了嘴角,可他還是持續不斷地吼著、吼著。直到聲帶徹底被撕裂,他再也發不出一個單音。但是所有人的耳邊依舊回蕩著經久不息、震撼天地的吼聲。


    在悲慘的命運麵前,也許所有人都隻能做一個默默承受的啞巴。


    但是就算滿嘴血沫,喉口迸裂,我依然要在這片黑暗中呼喚你。


    從此以後,我將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哪怕天塌地陷,末日降臨,哪怕殘酷之神一次次將我們分開,我依然會持續不斷地呼喚你、尋找你、擁抱著你的溫暖直到世界終結。


    熊國強滿含熱淚地站在攝像機鏡頭後。


    此時此刻,他無比欣慰而自豪。他想,感謝上天把這個演員賜給了我,賜給了這部電影。顧凜冬的詮釋勝過了預期,勝過了熊國強原先設想的所有方案。他就這樣給這個人物注入了嶄新的靈魂。啞巴不再隻是個對抗命運的父親形象,在他窮途末路的絕望之後,又生出了一層延續不朽的可能。


    這一刻,熊國強仿佛看見啞巴阿六牽著女兒的手,在夕陽下一步步走向了鏡頭之外。他們沒有回頭,但他完全能想象兩人臉上洋溢的幸福和美滿。


    啞巴帶著女兒回家了。


    影片的最後,由於整條路因為啞巴陷入了擁堵,警方順利逮捕了凶手。並且,由於該事件在社會上引發的轟動效應,凶手當即被判處了死刑。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


    這是個幸福的故事。


    這是讓所有人能鼓著掌邊哭邊笑,說我看懂了的故事。


    ***


    顧凜冬回到休息室的時候,已經徹底不能說話了。


    賀容感到一陣心疼,趕忙替他倒了杯熱水。但顧凜冬似乎還沉浸在激動的餘韻裏,他端著杯子沒有喝,就這樣沉默地坐在沙發上。


    此時此刻,外麵的人都在忙個不停,喧鬧聲和搬運大件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而在這間休息室裏,顧凜冬的周圍一切都是靜止無聲的,他像是獨立於這片塵世之外,獨自體嚐那如滾滾江水般無常而又無法抵擋的悲歡離合。


    賀容就這樣半跪在他的身前,抬頭望著他。現在他內心的唯一想法,就是希望顧凜冬能好受一點。他無法替他分擔情緒,也沒有手段把他從戲裏拉出來,但是賀容還是不放棄地思考著,有沒有什麽是自己能為他做的?有什麽辦法可以幫到他?哪怕隻有一點點,哪怕自己的力量與纏繞在他身上的陰影相比根本微乎其微。


    賀容伸出了手。


    他用雙手捧起了顧凜冬上了妝的,看起來幹枯蒼老的手,把他的指尖貼在自己的唇上。


    顧凜冬的眼神依然有些渙散,並沒有看他。


    賀容閉上眼,他內心的情感如同滿溢的池水般自然而然地從口中流淌而出。


    “我很喜歡你演的戲。你的戲能讓我感受到許許多多從沒見過的東西。”


    “以前剪視頻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是什麽能讓你一直堅持,哪怕隻是個沒幾分鍾的小角色也全力以赴。”


    “現在我知道了。”


    “因為你同我一樣,站在人群之外,卻又不由自主地被‘人’吸引。”


    美麗而癲狂的母親不停進行著一個人的獨角戲,她縱情演繹著一出出人間百態、俗世悲歌。而她年幼的孩子深深凝望著這一切,這就是他除了書本以外的全部世界。


    “比起我,你敢於去探索,去嚐試,去扮演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而我大概隻是看著吧。”


    賀容的嘴唇開始顫抖。


    “因為看著比較安全,隻是看著的話……不用害怕受到傷害。”


    賀容宛如懺悔般捧著顧凜冬的手。


    “我想改變自己。”


    “我想變得像你一樣,有勇氣麵對這個世界美麗或者醜陋的一切。”


    在這個虛擬世界裏,他依然隻是個可有可無的遊魂。


    但是沒有過去的他,開始幻想擁有未來。想要向前走,尋找屬於自己的可能。


    有一隻手就這樣輕輕放在賀容低垂的頭上,好像在安慰他的悲傷,原諒他的錯處,用溫暖填補他所有的空白。


    賀容從他的膝上抬起頭。


    顧凜冬眼神平靜地望著他,開始比劃手語。因為一直跟著他的關係,賀容也聽過手語課,學過一些基本單詞。


    顧凜冬的右手擺動了兩下,掌心向上由外向裏平移,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不要害怕。]


    右手又指了指自己,左手攤開,右手伸出小指與拇指,放在左手上。


    [我在,]


    右手的食指點了點賀容,又指向了左手手臂另一側。


    [你身邊。]


    隨後顧凜冬用右手指著自己。左手伸出大拇指,其餘手指蜷起,按在胸口。而右手蓋在左手拇指的指背上,輕輕摩挲。


    (我、愛、)


    右手食指伸出,指向了賀容。


    “……”


    顧凜冬靜靜望著他。即使他現在戴著變色眼鏡,眼瞳看起來黯淡無光,渾濁蒼涼。但是賀容卻覺得這雙眼睛依然擁有讓他難以忘懷的美與不朽。宛如漆黑夜空中始終指引著他的月亮。


    賀容再也忍耐不住,他起身緊緊擁抱了屬於他的不沉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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