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懷抱,白雲生處,一座孤峰獨立,有盤山小路從密林間蜿蜒而上,若隱若現,消失在雲霧之中。(..tw無彈窗廣告)-79-


    重明子降下雲頭,攜著江鼎來到山下,道:“你看此地氣象如何?”


    江鼎深深望去,道:“這裏……很一般啊。”


    重明子也不生氣,笑道:“正是一般,做個掩飾還是不錯的。”


    江鼎便知這裏是山‘門’所在,好奇的觀看。一般的山‘門’都有護山大陣,多半有掩護和防禦兩個功能,防禦不說,掩藏也是千奇百怪,有藏在雲霧裏的,有藏在地下的,也有直接開出一個小‘洞’天來的。不知道‘洞’真墟是什麽樣子。


    重明子指著山間小道,道:“無論如何,這條路絕不可以走人。”


    江鼎道:“如果走上去會怎麽樣?”


    重明子道:“如果是普通人,也不會怎麽樣。無非是怎麽上去怎麽下來。如果是修士,最好的結果,就是暈倒之後,出現在千裏之外。也可能一輩子出不來。”


    江鼎點頭,重明子手輕輕一抬,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或者語言。


    突然,孤峰往旁邊挪了一步。


    江鼎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那座山峰確實如同輕巧的小鹿一般,整個的往旁邊跳了一步,讓出一條山道來。


    山道和旁邊的羊腸小道幾乎一模一樣,就像鏡子裏照出來的一對鏡像,隻是通往的方向完全不同。


    重明子上了小路,江鼎跟上,剛一踏上山路,便覺眼前一亮,天地明朗幾分。


    再往前走,眼前豁然開朗,之間兩旁青山呈八字形展開,‘露’出一大片平坦山穀。山穀中間一潭深綠湖水,仿佛翡翠鑲嵌一般。岸邊楊柳成蔭,隨風拂擺。


    楊柳叢中,能看到幾處樓閣,皆以小巧成趣。大多粉牆黑瓦,幹淨秀氣。


    江鼎見了,十分喜歡,他喜歡純粹的東西。秀美也好,壯闊也罷,隻要成了風氣,自有一股意趣在。反而是那些‘混’搭的,又要得雅趣,又要顯富貴,還要示清高,樣樣要占,顧此失彼的,反而沒意思。


    不過這裏應該隻是‘洞’真墟的一部分,最多隻是山‘門’,連核心都不是,任何一個大‘門’派都不會隻有一個山穀的。


    沿著環湖的石板路往前走,就見樹蔭下有一乘涼椅,吱呀呀搖晃。椅上坐著個白胡子老兒,閉目養神,正在衝盹兒,蒲扇蓋在‘胸’口,還在微微搖動,有蜜蜂兒落在胡子上,他也不動,一派悠閑景象。


    這等景象在生活悠閑的凡人街鎮倒能看見,但這裏是一大‘門’派的山‘門’,有這樣一個世俗老者,細想起來,令人驚奇。


    江鼎稍微詫異,但緊接著便想,或許是一位高人,就是如此做派。修士本多乖僻,有這樣的做派也不足為奇。


    既然是高人,自然不便打擾,重明子也視而不見,繼續前行。又走片刻,就見一叢芍‘藥’‘花’下,有一對童子在觀魚。


    兩童一男一‘女’,皆總角年紀,‘玉’雪可愛,如金童‘玉’‘女’一般,指著碧水中悠遊嬉戲的錦鯉,言笑晏晏。


    江鼎也喜歡這種生活情形,然而走過兩童身邊時,兩童自顧自的嬉笑,絲毫沒有動作,不由略感奇怪。自己還罷了,重明子畢竟是‘洞’真墟長輩,那兩個童子怎的不來見禮?到底是大宗‘門’,縱然在天真爛漫的年紀,也該知道禮數了。


    重明子依舊不加理會,穿過山穀,山穀雖然幽靜,卻也有三三兩兩的弟子行過,但不管是遠遠路過的弟子,還是擦肩而過的修士,沒有一個停下來打招呼的。仿佛他們雖然相隔咫尺,卻遠在天涯。


    一個兩個還罷,人人都如此,江鼎心中,漸漸泛起一絲寒意,如此‘春’光明媚的山穀,也在他心中變了顏‘色’。


    好在他早有猜測,若把那個猜測和眼前情形對照,倒不覺得奇詭,隻剩下些許別扭。(..tw棉、花‘糖’小‘說’)


    一直穿過山穀,又到了山腳,重明子道:“到上麵去。可以看到最真實的‘洞’真墟。”


    兩人上山,到了山頂,雲霧不聚反散,眼前豁然開朗。


    往東方看去,隻見一片崇山峻嶺,一座山峰連著一座山峰,山勢巍峨,懸崖險峻,山外有山,險中又險。遠處的青山顏‘色’漸漸淡薄,最後隻在天邊留下了淺淺的青影,如水墨畫一般,淡淡渲染,意境悠遠。蒼山如海,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轉向西邊,世界便完全不同。山腳下,竟是一大片繁華的市鎮。


    一片片的民居,從山腳下一直鋪開,延伸到了遠方,鎮中炊煙處處,車水馬龍。雖然在山頂,也能看見街道上如螞蟻般穿梭往來的行人,看到街邊上擺攤賣貨的攤販。耳邊仿佛能聽到一聲聲吆喝聲、人們的‘交’談聲、兒啼聲、馬嘶聲、行車聲……


    一切便如世界風俗畫,工筆勾勒,惟妙惟肖。


    世俗之中,這樣的集市比比皆是,江鼎一路走來,不知見過多少這樣繁華的小市集,,他最愛在這樣的紅塵中遊‘蕩’,感受著凡間的煙火香氣。


    然而……


    在此時看來,他隻覺得詭異。比剛剛在山穀中遇到的來往行人更詭異。


    這裏是深山老林,荒山野嶺,哪裏來的這麽繁華的城鎮?要說是修士的坊市,也還罷了,可這明明是凡人市井,為什麽會建在這裏?何況這城鎮既無道路聯通,又無城郭比鄰,不見農田桑梓,沒有水流淵源,煢煢孑立,就像滄海遺珠,遺落在大山深處。那一片繁華的景‘色’,如無根浮萍,似乎是大風吹來一般。


    這是虛幻麽?


    江鼎不自覺的使用望氣術,但因為隔得太遠,什麽也沒察覺,又用北冥老祖留下的“鏡”字訣破妄,依舊毫無收獲,不由驚疑,問道:“這是虛妄麽?”


    重明子本站在他身邊,一言不發,道:“問得好。你看那邊――”他回手指向遠方。


    他指的方向,是對麵的群山。


    江鼎順著他手指看去,隻見那邊有一座高峰,山峰筆直,仿佛一條筆管,不與其他山峰相連,山上寸草不生,皆是突兀嶙峋的岩石。一眼掃去,山頂上模模糊糊似有其他物事。但隔得太遠,看不清楚。


    江鼎打了個發覺,眼中‘波’光一閃,焦距集中在一點,在視野中立刻便將遠處的景‘色’拉近百倍,模模糊糊的遠景變得清晰起來。


    隻見山崖絕峰上,有人麵壁而坐,做道士打扮,看頭發半黑半白,似是老者。雖然隻有一個背影,但已覺仙風道骨,令人不勝傾慕。


    江鼎目光上移,又看向石壁,隻見石壁上題著一首詩,四行筆畫,崢嶸,仔細看時,寫的是:


    “曾言萬物皆虛妄,


    磐石不堅月非明。


    一生執劍斬虛妄,


    虛妄到頭返還真。”


    詩句甚是淺白,但細琢磨起來,卻別有深意。江鼎‘吟’誦幾遍,似乎懂了,但又覺得一頭霧水。


    重明子道:“你可明白?”


    江鼎道:“明白,但不懂。”明白,是他依稀知道對方要說什麽,但不能感同身受。


    重明子微笑道:“不懂也罷。這是虞重光自悟的道理,演化的時候,自然而然留在那裏。未必便是你的道。”


    江鼎問道:“虞重光,就是麵壁那位前輩麽?”


    重明子道:“是我。”


    江鼎一驚,道:“可是……”


    重明子道:“也是他。”他接著一指,道:“是山上山下,是崇山峻嶺,是深穀高岸。是你剛剛遇到的每一個人。是山上的世外桃源,是山下的紅塵萬丈,凡你所看見的,都是虞重光。”


    江鼎抑製住深深的‘激’動,道:“我聽說,凡是跨過了化神境界,修者會變成另一種狀態,不是人形,而會化為更廣大的存在。這麽說來,整個‘洞’真墟,就是虞重光前輩所幻化的麽?”


    重明子微笑道:“你要這麽理解,也可以。不過比起幻化,用演化更為合適。”


    江鼎臉‘色’一紅,道:“是。晚輩妄言了。幻化不免說這一切都是虛妄……其實都是真的。”他說到這裏,又想起了崖上那首詩,琢磨了一下,覺得又不能說是真的,也不能說是幻的,或者就是亦真亦幻吧。


    一想到到了那樣的境界,就會演化出萬物,江鼎不由神往,就境界來說,修到道境,便是全新的層次,無在而無不在,人合道,道合人,就不是他能理解的了。


    他突然想起一事,道:“雖然大家都是虞重光前輩演化,但您和其他人不同啊。您就像是真人,不,您就是真人,應該就是虞前輩的化身。所以稱呼您為虞前輩也沒問題吧?”


    重明子眼中光芒湛然,然後黯淡下來,半轉過身,道:“不是。我是虞重光,虞重光不是我。你說我不同,指的是人‘性’麽?人‘性’來自於靈魄。你覺得,一個‘洞’玄的大修,隻有我體內的一點靈魄麽?”


    江鼎怔住,突然有些發寒。他想起了恩師,玄思真人是化神,雖然沒有到‘洞’玄‘洞’徹天機,窺得大道的地步,可也元神大成,超脫三界,已經能夠一氣化三清。三個化身雖然是一身所出,思想一脈相承,但其實各有所思,各有感情,甚至‘性’情都有微妙的差別,但又確確實實是一個人。他們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當時他便覺得玄妙,化神尚且如此,‘洞’玄難道就不行麽?


    那就是說……


    重明子緩緩道:“你若早來百年,便能看見‘門’派興旺,弟子如雲的情形。那時,不但山上麵壁的師兄,堂中打坐的弟子,柳下觀魚的童子,一個個都是生活人物,就是那紅塵市井裏的凡人,每個人都各有‘性’情,與活人無異。”


    江鼎道:“那麽……”


    重明子聲音淡的如白水一樣:“虞重光,正在死亡。”


    江鼎渾身一抖,重明子道:“你知道我們修道人的死亡,絕非凡人所說的身體長壽。身體不過血‘肉’皮囊,終會腐朽,再留戀不過一守屍奴耳。真正的長生,是靈昧不滅,意識長存。虞重光的意識,本來化身千萬,靈‘性’勃勃,但在歲月流逝中,一個個湮滅了。隻有我一靈尚存。什麽時候我也與他們一樣,成為幻境中人,虞重光便真的死了。”


    江鼎聽得不寒而栗,想起山下那些雖然行動如常,卻如玩偶一般的人,又想到眼前人不知何時,也會變成那般,隻覺得呼吸都不順暢了,顫聲道:“為什麽?為什麽會一個個……熄滅?壽元到了麽?”


    重明子道:“不是壽元,到了‘洞’玄,已經演化萬物,理論上已經脫離人身壽命限製。但對於我們修士來說,不生疾病,不畏寒暑,遠離人間的災厄,卻有我們自己劫數。對一般的修士,就是劫。而到了‘洞’玄,另有三個大劫,就是三災。”


    江鼎道:“我聽說過。就是水火風三災。”


    重明子道:“正是。‘洞’玄前中後期,都要麵對一災。每過一災,境界再提升一次。三災俱過,就能真正跳出輪回,成就造化。但那三災比天劫更強大百倍,說要渡過,談何容易?你知道,‘洞’玄境界之所以不落人形,有一個目的就是避災。天劫理論上是人劫,若化形其他存在,可遮蔽一部分天機,少受災難。這也是道家修行的法‘門’。可即便如此,三災的殘酷,非經曆不能想象。”


    “我曾避過水災,修為更進一步。但是火災如焚天煮海一般,不燒萬物,專燒‘性’靈。我的一個個化身都被燒去了靈識,成為了最簡單的存在。你不要以為那些人隻是走來走去,他們會說話,但隻會說一兩句,隻會用固定的話語回答,會周而複始的重複做去之前那一天的事情。‘洞’真墟在虞重光死後,還會單獨地存在下去,裏麵的人也會作為單調的影子存在,直到天荒地老。”


    他微笑道:“我一直想象,多少年後的某一天,有人誤入此間,發現了這麽一個奇特的地方,可能會以為這是海市蜃樓,或者某個幻陣,再也想不到,他是一位修士留下的遺骸。甚至連虞重光這個名字,也不會有人知道。”


    江鼎隻覺得悲從中來,身子微微發抖,重明子道:“好在……這種事情應該不會發生。”


    江鼎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明,驚喜道:“您找到了戰勝災難的方法?”


    重明子道:“不,我找到了繼承人。”


    江鼎一怔,道:“莫不是……”


    重明子道:“舍你其誰?”


    江鼎道:“我……”


    重明子道:“你不願意?你願意留下我,等我無聲無息隕滅,埋沒在深山中,不為人知,就像我從沒存在過?”


    這句話很重,江鼎隻得道:“晚輩絕無此意。”


    重明子道:“我自覺無法在災火中幸存,隻是還留戀塵世。就想在湮滅之前,再遊曆河山,見一見美好風景,看一看新鮮年輕的麵孔,因此才去點仙會。本隻想,道有希望的年輕人,隨手指點,留下幾番因果,也已足夠。哪知道情勢變化,竟一步步把你帶到了這裏,將一切展現給你看。這不是緣分是什麽?既然有緣,自然要順應天意。你若不留下,也是逆勢而行了。”


    江鼎道:“得遇前輩,不隻是有緣,更是晚輩有幸。”


    重明子道:“共同有幸。遇到一個有才華,有品‘性’,又投緣的年輕人多難啊。關鍵在投緣。人品資質再好,世上總有人能兼得,但再好的孩子,不合我的意,也是枉然。人心比天意更難測,我遇到你,天意人心兩全,真正是好事。”


    江鼎臉一紅,他畢竟還年輕,被敬愛的長輩誇獎,不好意思之餘,多少有些得意,重明子道:“隻有一點不好。”


    江鼎想到他之前說的話,道:“您說我輕生。”


    重明子道:“像我這樣的老人,活了一萬多年,經曆過多少磨難,受過多少苦。也曾覺得絕望,也曾厭棄輕生,到了生命的最後,還留戀不已,遠行千裏,享受最後一點時間。你正值青‘春’年少,正是享受年華,抓緊機遇的時候,竟然如此不知輕重。這是因為你不知死的意思。生死間有大恐怖,你看看我,不足以驚心麽?”


    江鼎隻覺得壓抑,心口一團氣,堵得發不出聲音。重明子已經緩過顏‘色’,道:“我並未怪你。隻是感慨一二。非我妄自尊大,這‘洞’真墟即使作為‘門’派,也是天下少有。來,你看看”他拉住江鼎,手臂劃過一道弧線,把四麵八方都劃在裏麵,道,“這‘洞’真墟,不僅僅是虞重光的演化,還有多年的珍藏,財富堆積如山。你繼承之後,就算那三大宗‘門’,也比不上你一人。且他悟道的心得,都化入‘門’派當中,無時無處不在,你在‘門’中修行,無論是修為還是心境,都能一日千裏。”


    他說的天‘花’‘亂’墜,但也是實情,一個‘洞’玄神君所化福地,或許實力規模不如‘洞’陽、丹霞這些大派,但上限和底蘊,卻遠遠過之。甚至早超出了天一榜的極限,讓其無從判斷。江鼎卻不覺得興奮,心中的悲哀之意如扼住喉嚨的手,越收越緊,漸漸地喘不上氣來。


    重明子停住,再次環顧群山,道:“我有兩個要求。”


    江鼎道:“您說。”


    重明子道:“第一,虞重光去之後,‘洞’真墟隻是‘洞’真墟。你繼承的是‘洞’真墟宗‘門’,一個傳人對宗‘門’的義務,你要盡到。”


    江鼎道:“義不容辭。”


    重明子點點頭,再次道:“第二……希望你留下來,陪我走完最後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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