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後,轉眼便是秋末。院子裏的樹葉枯黃得極快,徹底失去了生機一樣,零落成泥。


    有堯寒在,他們便不能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


    深秋剛至,殷牧悠便帶著他們離開了王都。


    白禹時常用靈氣蘊養殷牧悠的身體,再加上殷牧悠和堯寒結契的緣故,才沒有太受到波及。不然他也會和顧遙那群人一樣,被堯寒身上的黑氣給影響到。


    殷牧悠心緒頗深,來王都時熱熱鬧鬧,走時卻冷冷清清。


    他這一走,便再也沒有踏入過王都一步。


    殷牧悠一邊看遍山川萬裏,一邊尋找著能幫堯寒恢複的辦法。然而七年都過去了,他們還是一無所獲。


    在外這麽多年,最後一個地方竟還是回到了溫莊。


    落葉歸根,他總該回去的。


    殷牧悠初回溫宅時,一切已經物是人非。


    花霓都已經嫁了人,著一身婦人裝扮;而徐常林的孩子如今已經滿了十歲;隻剩下管家陶邑始終未娶,常年來打理著溫宅,讓這裏不至於荒廢。


    然而變得隻是表麵,徐常林和陶邑卻多年未變。


    徐常林看著他,不由濕熱了眼眶:“郎主,你可算回來了!”


    殷牧悠無奈道:“快擦擦眼淚,一個大男人這麽哭,像什麽樣子?”


    徐常林胡亂的擦去眼淚,隻是眼尾仍是紅紅的:“七年不見郎主了,在那之後,我們也派人出去打探過,可王都無一人知曉郎主去了何處,我們還以為……”


    “我這些年……不過是在遊曆大禹國,沒給你們送信保平安,是我的過失。”


    徐常林怎麽敢受殷牧悠的道歉?


    不管是他,還是溫莊的農戶始終都記得殷牧悠的大恩,換成任何人,他們都得在那場天災中喪生。滴水之恩都得湧泉相報,何況是救命之恩?


    徐常林搖了搖頭:“原來郎主是去遊曆了,七年了,這時間也太漫長了些……”


    說道此處,他又忍不住鼻尖酸澀。


    陶邑比他可成熟多了,可看到徐常林這番真情流露,他也悄悄背過了身子,快速的用袖子擦了下眼角:“徐常林,你這麽把郎主堵在門口像什麽話?郎主周居勞頓,快讓郎主進去休息啊!”


    徐常林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打了下自己的腦袋:“瞧我這腦子,七年都沒個長進!郎主快裏麵坐!”


    見到他們,殷牧悠甚是懷念。


    這些年來漂泊四方,一個地方至多也住不了半年,溫宅有了他們,才讓殷牧悠感覺這是個家。


    周圍的擺設竟和他走時一樣,一切都十分熟悉。


    殷牧悠伸了個懶腰:“可算回家了。”


    陶邑笑出了聲:“這裏的擺設我都不讓人動的,怕郎主回來後覺得生疏。”


    殷牧悠朝四周望去,之前被堯寒用黑火燒掉的寢屋如今已經重修還原,就是不知竹屋那裏是不是也還原了?


    “這些年來辛苦你們了。”


    “郎主可別這麽說,著實折煞我等了!”陶邑和徐常林朝他行了個拱手禮,“郎主多多休息,我們便先行下去了。”


    “嗯。”


    他繞道去了竹屋,這裏果真被還原了。


    殷牧悠滿是懷念:“這裏還是那麽清幽。”


    堯寒從他懷裏跳下來,變換成了人形。


    許多記憶頓時湧現,堯寒想起他最開始被陸文龍所折磨,甚至還以為所有人都跟陸文龍一樣,皆是此等恩將仇報之徒。


    第一次見到殷牧悠時,他滿懷殺意,想將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一口咬死。


    而現在,堯寒卻一把將殷牧悠抱住:“正好。”


    “正好什麽?”


    堯寒笑道:“正好沒人打擾,就可以幹一些事情了。”


    殷牧悠醜拒:“……休想!”


    七年了,這世間對於凡人來說尤為漫長,可對堯寒這樣的凶獸來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要等他成年,可真不容易。


    堯寒也沒勉強,隻是這樣抱著他,心髒的位置都會溫暖起來。


    “好喜歡。”


    殷牧悠嘴角綴著笑容,像是吃了一顆甜到發膩的糖,那滋味從嘴裏蔓延到了五髒六腑,漸漸整個人都侵染到了糖罐裏似的。


    “我也是。”


    —


    二月初春時,殷牧悠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沉睡的時間也變得多了起來。


    七年的時間發生了太多事,齊夫人已經離世,齊褚早在兩年前便得到了重用,成為大禹的戰神,至於顧遙……也已經娶妻生子,女兒正是識字的年紀了。


    外麵的玉蘭花開了,一樹晶瑩雪白,朵朵向上,猶如玉石那樣。


    堯寒在外麵玩兒得很開心,比起那些地方,他便是在這裏和殷牧悠相識的,堯寒更喜歡這裏。


    溫宅這些年裏種了許多玉蘭花樹,聽說是陶邑偶然買回來的。堯寒站在樹下看了許久,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竟對這花如此鍾情。


    他站立許久,然後在玉蘭花樹折下一支花,又一路跑到了窗邊:“溫琅,我有東西給你!”


    殷牧悠窩在屋子裏,怕冷得要命,連窗戶也不敢開。


    聽到聲音,他這才縮到了窗前,用一根細竹竿撐起了窗戶,冷風一下子就灌了進來,冷得他顫抖了好幾下:“怎麽了?”


    堯寒獻寶似的,雙手舉著那支玉蘭花。


    殷牧悠愣住許久,怔怔的看著他手裏的玉蘭花,上麵的花蕊全開了,仿佛玉石那般潔白無瑕。


    他朝堯寒伸出了手,接過堯寒折過來的玉蘭花,纖細枯瘦的手指拿著玉蘭花枝,那手指瘦得隻剩下皮包骨。


    殷牧悠病了許久,容貌也有所折損,約莫再不複從前那樣,有時自己看著……都覺得難看。


    殷牧悠接過堯寒手中的玉蘭花枝,輕輕的嗅了一口:“真好看。”


    堯寒見著他的模樣,耳根紅了起來:“……嗯。”


    好看的不是玉蘭花,而是他。


    這些天,他整日的躺在床上,也不像之前一樣陪他一起玩了。


    回到溫宅已經有一月餘,屋子裏總是彌漫著藥味。堯寒極不喜這種味道,可容緹說,殷牧悠身子差了,隻有這些才能維持他活下去。


    他偷偷嚐過,苦到了極致。


    然而殷牧悠每次都一口喝下,仿佛什麽苦味兒都不曾嚐到,依舊笑得淡然自在。


    堯寒又急急的說:“若是你喜歡,我每一日都摘給你!”


    殷牧悠剛將花枝放入青花瓷瓶中,不由無奈說道:“玉蘭花期三月便過了,屆時你怎麽送給我?”


    “那便用靈氣強行留住,我不管!”


    “總是這麽任性。”殷牧悠垂下眼眸,淡淡道,“強行留住,也總有花謝的一天。”


    堯寒心中若有察覺,忽然間疼了起來。


    他明明連那些噬骨的痛都不怕的,唯獨怕他做出這個樣子。


    呼吸間吸入了外麵的冷風,像是一把刀子,從肺部一直彌漫到身體裏,刮在他的五髒六腑。


    “那你什麽時候會好起來?”


    “好起來,我們便成親。”


    “玉蘭花留到那個時候就行了,用它來裝飾。”


    堯寒斷斷續續的說了許多話,殷牧悠用手承在窗台,眼中泛著溫柔而彌散的光:“這種事情我怎麽知道?不過,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堯寒露出一個笑容:“溫琅,你從來沒騙過我,我相信你!”


    他全心全意,眷戀而信任著他。


    殷牧悠嘴唇泛白,卻將所有的話都吞了回去。


    “傻,所有人都會騙人。”


    堯寒臉色微變:“……那你剛才是騙我的?”


    “不是剛才,而是以前。”


    堯寒古怪的看著他:“什麽時候?”


    殷牧悠思緒遊離,開始胡扯起來:“比如……明明知道是白禹偷吃了,卻還是故意逗你,說你怎麽那麽貪吃那一次。”


    堯寒皺緊了眉頭,最後又鬆開:“……你這麽愛使壞,跟誰學的?”


    殷牧悠一本正經的回答:“孟雨澤。”


    堯寒醋壇子打翻了:“我怎麽從來沒聽過這個人!?”


    殷牧悠笑出了聲,自己吃自己的醋,看著太好玩了。


    當初他也被這麽欺負來著,現在嘛……他長進不少。


    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殷牧悠笑嘻嘻的湊了過去,在堯寒嘴角落下一個吻:“不許問。”


    堯寒:“……”


    “不要以為你親了我一下,我的氣就消了。”


    “那怎麽辦?”


    堯寒繼續拉著他,落下一個強勢的吻。


    這七年來,他已經把這個動作重複了無數次。他的吻向來是炙熱的,隻是這一次,他知曉了對方正在生病,所以小心翼翼,對他猶如珍寶那般。


    一吻之後,殷牧悠的氣息都有些不順了,那張病白的臉也就此染上了紅暈和生機。


    他雖然生病,但精神還是不錯的。


    堯寒本以為不會持續太久,可直到三月的時候,他都沒能好起來。


    那天晚上,大夫們亂做了一團,他茫然無措的站在外麵,身旁唯有容緹陪著他。


    裏麵漸漸傳來了痛哭的聲音,堯寒想要衝進去,卻被容緹攔下。


    “他死了。”


    “死?”


    這大約是他第一次看到堯寒哭成這樣。


    容緹垂下眼眸,心中微微泛疼。


    有些人可真是傻,明明知曉前方苦海無邊,卻一如往前的趟上一遍。非要沾染裏麵的水,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破爛不堪了,才驟然間反應過來。


    禦靈術已斷,他和堯寒都自由了。


    可容緹根本就不想,甚至想在他身邊多待些日子。


    他深深的懊悔了起來,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若非當年的任性,何以導致了堯寒成為凶獸?


    容緹身體微微發顫,手裏還捏著殷牧悠給的書信。


    這是寫給齊褚的,殷牧悠專程吩咐,讓他別太快給齊褚。


    “都是我的錯。”


    堯寒失魂落魄的站在外麵,胸膛處束縛他的心頭血漸漸消散:“不要、不要散開……”


    可無論怎麽喊,那個位置的心頭血都一點點幹涸了。


    殷牧悠下葬的那一日,外麵陰雲密布,白幡揚揚。


    堯寒恍惚間想起,他是見過這一幕的。


    七年前,在王都,齊嵐的葬禮上。


    他曾問過殷牧悠,為何要在周圍陪葬那麽多玉石和瓷器。


    殷牧悠的回答,他至今難忘——我位居亭侯,若以後死了,也會如齊嵐一樣陪葬這些。


    所有人都哭紅了眼,堯寒衝到了最前麵,死死的擋住了這些人:“不需要,不需要這些。”


    “你想郎主的墓裏什麽都沒有嗎?!”


    “他不用這些的。”堯寒仍是倔強的看著眾人,眼底赤紅一片。


    “滾開!”


    徐常林發了怒,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他的身上。他已經知道了些內情,得知郎主這些年來顛沛流離,都是因為他的原因!


    這隻凶獸,不該存活於世!


    “你再不讓開,破壞郎主的葬禮,我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要和你同歸於盡!”


    容緹也啞聲道:“堯寒,你讓開。”


    堯寒直直的望向了他,一字一句的說:“他答應過我,不要這些的。”


    裏麵擠。


    再說了,那些陪葬品都配不上他。


    棺材已經先放進去了,堯寒朝身後的墓道望了一眼,表情溫柔而繾綣。


    “他唯一的陪葬品,我希望是我。”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震驚在原地。


    陶邑這些天把兩人的親密看在眼裏,自然明白他和郎主是什麽關係。


    陶邑望向了徐常林,哽咽的說:“便……聽他的。”


    “可……”


    “徐常林,別說了,這些都是郎主的意思。”


    徐常林眼眶更紅,死死的低下了頭。


    誰也不敢說話,誰也不敢多言。


    原本消失七年的人回到了溫宅,他們全都是欣喜而雀躍的。殷牧悠回來的時候,花霓快要臨盆,她本來說生了第二胎,坐完月子就繼續回到殷牧悠身邊侍奉的。


    然而還沒等到她回來,殷牧悠便魂兮歸去。


    郎主回來,約莫是想落葉歸根。


    他們縱使不喜堯寒,可最後七年,堯寒卻是陪在郎主身邊的人。


    天空陰雲密布,始終不見雨絲落下。


    三月慕春,天氣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玉蘭花已經徹底凋零,梨花開得就像是白雪那樣。


    堯寒露出一個笑容,一步步的走到了墓室裏麵。


    他腦海裏浮現過一個畫麵,也在玉蘭樹下,見過殷牧悠似的。


    而如今玉蘭花落,他也永遠閉上了眼。


    堯寒眼中還有淚花,墓穴逐漸被封死,外麵的光也滲透不進來了。


    太美好的東西,終究會消散。


    仿佛那一樹玉蘭花,開時緣來,謝時緣散。


    他的腦海裏漸漸浮現著殷牧悠病時,常常笑著對他念叨的那句詩——


    結盡同心締盡緣,此生雖短意纏綿。


    與卿再世重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


    來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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