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牧悠喊了聲:“陛下?”


    這個聲音帶著不確認,又輕又軟,和以往的殷牧悠不大像。


    “嗯?”蘇衍的眼裏充滿了溫柔,像由冰雪化開的一池春水。


    殷牧悠眉頭一緊,覺得眼前的人是真的。


    他下意識的望向蘇衍的衣袖,隻可惜大周的衣衫袖子都極長,也看不出蘇衍的手到底有沒有受傷。


    “太傅怎麽走神了?”


    “臣……臣養的一隻幼豹丟了,不知去哪兒尋找,所以才走神了,萬望陛下恕罪。”


    蘇衍輕聲道:“他會回來的。”


    殷牧悠詫異極了,同蘇衍對視。


    對方嘴角微微上揚,那雙如黑水銀的眼眸裏流光轉動,透著十足的信任和孺慕。


    無疑,蘇衍的容貌是絕佳的。


    用這樣真心的表情望著對方的時候,任誰都會心軟下來。


    殷牧悠原本來此壽宴就是為了揭穿詹旭然,既然現在蘇衍換回來了,也沒這個必要了。


    慕雪蘭的那支舞已經跳完,蘇衍又重新回到了上座,擺了擺手:“都說慕小姐的舞是大周一絕,今日也是孤的福氣。”


    這話帶著三分慵懶,並不像方才對慕雪蘭上心的樣子。


    慕舒風連忙給慕雪蘭使了個眼色,她臉色泛白,還是強作歡顏的朝蘇衍一拜:“陛下謬讚了。”


    正當慕雪蘭準備退下的時候,詹旭然卻故意挑事:“聽聞慕小姐和太傅是親兄妹,慕小姐生得這般動人,眼睛倒有幾分像太傅。”


    此言一落,慕雪蘭明顯感受到在她身上多了好幾道打量的目光。


    她蒼白的臉色一時漲紅,覺得詹旭然的比喻完全是在羞辱她。


    “……老夫也想起了,慕家出美人啊,當初的慕太傅,也是名動大周。”


    “老師,您見過十年前的太傅真顏嗎?”


    “自然見過!當年先帝可總是誇讚呢!”


    一提到先帝,這兩個字仿佛是禁區一般。


    年長些的人都知道殷牧悠為何得了現在這位置,紛紛表示不屑。


    蘇衍坐在上方,眾人的表情他一眼就能看清。


    他總算是明白了,原來不是太傅結黨營私,太傅反倒受了許多鄙夷和恥笑,當初的他真是被蒙蔽了心智,才看不出來這一點。


    蘇衍眉頭一皺:“今日是慕老爺子壽辰,爾等是要擾亂壽宴嗎?”


    眾人一見小皇帝動了怒,瞬間不敢多嘴了。


    說來也奇怪,明明太傅總是鉗製著小皇帝,可這小皇帝卻偏偏維護太傅。


    詹旭然皺緊了眉頭,起身望向蘇衍,語言之中多有警告:“陛下也說今日是慕老爺子壽宴,他們說說權當家常罷了,陛下何必動怒?”


    蘇衍瞥了過來,維護殷牧悠之意溢於言表:“正因是壽宴,爾等才更應該管好自己的嘴。”


    詹旭然臉色鐵青,心道不過是個冒牌貨,竟嗬斥到他頭上了。


    詹旭然和殷牧悠結仇已久,他前頭都是虛張聲勢,真正算計的事情卻在後麵。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殷牧悠一眼,還作死的把自己的隨從支開了,他應該喝了許多酒?


    那藥發作起來慢,不易被人察覺,藥效卻是一流的。


    可惜啊,若非殷牧悠手裏握著重權,他陡然暴斃會使大周的處境變得更加不好,詹旭然還真想給他下一杯毒/酒。


    壽宴很快就到了尾聲,許多人逐步散場。


    慕老爺子臉上雖然帶著笑容,實際心中卻很不是滋味。


    詹旭然也站起了身:“慕老,我也該和陛下一起離開了。”


    “今日多謝詹大人和陛下為老夫祝壽。”


    “哪裏話。”


    寒暄了幾句之後,詹旭然便站起身:“陛下身子不好,臣送您回宮。”


    對詹旭然,蘇衍隻冷淡的‘嗯’了一聲。


    等蘇衍和詹旭然一同走出去之後,二樓一下子清冷了許多。


    殷牧悠也正準備離開此處,慕老爺子殷切的喊了句:“今歌,什麽時候有空,你也回慕家看看?”


    殷牧悠的腳步一頓:“不必了。”


    慕老爺子站在原地,眼底含著苦澀:“你的臉,可還有治?”


    “不想治,不正因為這張臉,我才會被慕家舍棄嗎?”


    舍棄?


    慕老爺子啞然,完全說不出話反駁。


    直到殷牧悠離去,慕老爺子才長長的歎了口氣。


    慕舒風心裏極不是滋味:“祖父,難道就這麽放任他嗎?”


    “是咱們慕家對不住他……”


    慕老爺子又開始說起今日慕舒風的魯莽,“舒風,你可是咱們慕家的家主,要顧全大局。今日你也太過針對今歌了,他現在好歹是陛下的太傅!”


    “祖父,我並非有意,而是他……”


    “錯了就是錯了,還在狡辯?好生回家反思去!”


    饒是殷牧悠再怎麽和慕家不來往,他都是慕家的人。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都不懂!


    他忽然覺得頭疼,不知道自己當年的選擇對沒對。


    不過現在看來,舒風和今歌比下來,差得真是太遠了。


    有今歌在,可保慕家五十年榮華富貴。


    不過事已至此,後悔也沒用了。


    得了嗬斥,慕舒風心裏越發不是滋味。他忍了十年,終於在此時脫口而出:“祖父未免也太偏心了,今日還費了心思,讓那位寒門學子出來作證,為慕今歌造勢。”


    慕老爺子氣性上來:“你還在頂嘴,今日雪蘭要向陛下獻舞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慕舒風咬咬牙:“孫兒隻是在想,慕今歌把持朝政,名聲又臭成這樣,還總是連累咱們慕家。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糊塗,現在是送雪蘭入宮的時候嗎?”慕老爺子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樣,“陛下已經被人鉗製十年,會允許外戚獨大嗎?”


    慕舒風方才還陷在嫉妒之中,此刻聽了慕老爺子的話,儼然被點醒了的樣子,唇色也泛起了白。


    的確,祖父說得對。


    今日是他太魯莽了。


    慕老爺子皺緊了眉頭:“你啊,終究不如今歌。”


    —


    寒月淒清,清夜無塵。


    昨夜下了雪,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白色。銀色的月光也灑在了雪地上,仿佛白紗般輕柔朦朧。


    殷牧悠在外等了會兒,根本沒發現清石。


    殷牧悠便打算穿過前麵的遊廊去祝月瑾的住處,讓他幫忙找找清石。


    雪一下子打在他的臉上,冷風也灌到了頸口裏麵,冷得讓他發顫。他衣衫的下擺都沾染了地上的白雪,很快就打濕了袍裾。


    殷牧悠剛走了幾步,就聽到不遠處傳來的吵鬧聲。


    他皺緊了眉頭,聽出那個聲音是蘇衍,便連忙將身子隱入暗處。


    “今日叫你假扮陛下,不是讓你當麵給我出醜的!”


    “陛下失蹤了,我這樣扮演陛下,怕是……”


    詹旭然冷哼了一聲:“你懂什麽?若是被慕今歌那廝知道了陛下失蹤,他還不趁著陛下失蹤這段時間奪權?”


    蘇衍越聽心越涼,舅舅私底下能這麽說,也就意味著那夜的馬車並非舅舅所做。


    自然,也不可能是太傅。


    還有旁人?


    不知怎的,一個名字驟然間浮現於眼前——蘇桓。


    見蘇衍魂不守舍的模樣,詹旭然臉色難看:“不過你今日也算誤打誤撞,在壽宴上嗬斥了我,卻讓慕今歌掉以輕心,那藥已經下到他的酒水裏去了。”


    蘇衍驚詫至極:“……什麽藥?”


    “自然是能讓他醜態畢露的藥,他是如何得到現在的位置的,我讓他清楚的想起來,不好麽?”


    蘇衍的心越來越沉,翻起了洶湧的驚濤。


    “走,早些回宮,這事兒不需要我們再插手,免得徒惹懷疑,我已經準備了好戲等著慕今歌了。”


    蘇衍捏白了手:“這些事情陛下可否知曉?”


    “陛下如今失蹤,自然是不知的。”詹旭然皺緊眉頭,“你扮好陛下便是。”


    蘇衍緊抿著唇,心裏的想法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諾。”


    這十年來,他誤會太傅太深。


    外被朝臣影響,內被詹旭然所影響。


    久而久之,他便下意識的認為太傅是個奸佞,做任何事情都覺得對方不好。愛則欲其生,恨則欲其死。


    今日的事情,狠狠的打了蘇衍的臉,讓他的心裏越發的愧疚起來。


    他的心,越來越偏向殷牧悠。


    等詹旭然帶著蘇衍離開,殷牧悠才從暗處走了出來。


    他吐出了一口濁氣,身體都開始發軟,站也站不直身體。


    恍惚之間,似有一雙手朝他伸了過來,殷牧悠眼神一凜,抽出懷裏的匕首刺了過去:“誰!?”


    君長歡吃痛,手已經被尖銳的匕首劃破:“今歌,是我。”


    殷牧悠轉過頭去,看到的卻是君長歡的臉。


    月色之下,烏雲都被寒風吹得散開了。君長歡那張精致溫柔的臉,便悄然浮現在他的眼前。


    殷牧悠終於知道他下了什麽藥,呼吸之間都吐出了幾分灼熱:“長歡,你怎麽……在這兒?”


    “今歌,你怎麽渾身都在發燙?”


    “我……身子不適,你扶我回太傅府。”


    君長歡一摸他的額頭,擔心極了:“你都病成這樣了,還是找風自樓要個客房休息下!”


    殷牧悠腦子混亂一片,隻看見君長歡嘴在一張一合,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麽。


    殷牧悠呼吸都粗重了三分,身體軟得不像話,如果不是君長歡扶著他,殷牧悠現在就能倒下去。


    原來的劇情裏,今天中藥的人不是君長歡嗎!!


    他還以為君長歡沒來壽宴,這件事就直接被蝴蝶了呢,怎麽就換成了是他?


    殷牧悠一口老血哽在喉嚨裏,身體越來越熱了。


    月色下,君長歡看到了他此時泛紅的臉,像是打翻了的潑墨山水。


    他的喉頭滾動了兩下,心跳得飛快。


    “今歌?”


    “先……找個地方。”


    君長歡點了點頭,小心的扶著他往前方走去。


    —


    而這邊,詹旭然正打算送蘇衍回宮,就聽人急忙過來稟告:“大人,屬下方才看到君世子扶著慕今歌走了。”


    “什麽?不是找了個好男色的紈絝,怎會被一個君長歡給截走了?”


    “屬下原本打算引誘慕今歌去那邊的,可君世子在場,屬下實在不好現身……”


    詹旭然臉色鐵青:“哼,算他慕今歌好運!”


    蘇衍笑著的臉逐漸凝重了起來,嫉妒和擔憂像是一隻小蟲,不斷的啃食著他的內心。


    為何此刻陪在太傅身邊的人不是他?


    詹旭然還有事情需要處理,便不宜在此久留,吩咐了宮人幾句,便上了另外一輛馬車。


    可他還是仔細的看著蘇衍上了馬車,才徹底放下了心。


    四周都有那麽多人看著,蘇衍根本就無法離開。馬車行駛得越快,蘇衍的心就越是煎熬萬分。


    “該死!”


    他低低的吼了一聲。


    若是自己記得沒錯的話,君長歡可是對太傅有非分之想!


    等好不容易躲開了詹旭然的耳目,蘇衍深吸了一口氣:“停車!”


    李德忠靠近了過來:“陛下,怎麽了?”


    “孤身上的玉佩不見了,應當落在風自樓了。”


    “喲,那可是愉妃娘娘留給您的,奴這就吩咐人回去找找。”


    蘇衍眼神極冷:“既是母妃留給孤的,就不可假手於人,回去!”


    李德忠雖然是太傅府的人,平日在蘇衍麵前最為恭敬,自然不可能違抗他的命令。


    “諾。”


    馬車又重新駛回了風自樓,蘇衍好不容易甩開了那些宮人,憑著氣味尋覓起來。


    他不能以這個模樣去見太傅,會嚇著太傅的。蘇衍變回了幼豹的模樣,他一瘸一拐的跑了起來,憑著氣味朝遠方走去。


    夜風拍打在他的身上,蘇衍心亂如麻。


    被人護著的感覺是這樣好,一旦沾染,瞬間就會上癮。


    對比之下,蘇衍才發現詹旭然的關心有多麽劣質,讓人作嘔。


    等好不容易尋著味道靠近,剛一到那個房間,就聽到一陣壓抑而曖昧的聲音。


    那聲音酥麻到了骨子裏,原本清冷的聲音染上了欲,聽在耳朵裏瞬間變得炙熱。


    “今歌,你到底是被誰下了這藥?”


    “長歡……唔,你出去!”殷牧悠苦苦壓抑著,呼吸也變得粗重。


    君長歡滿臉通紅,看著這樣的殷牧悠,他的心都跳快了幾拍。


    他想起那夜被殷牧悠所引起的綺思,心癢難耐的說:“我、我可以幫你。”


    蘇衍站在門口,聽得血液都衝到了頭頂,眼睛赤紅一片,恨不得立馬衝進去把一口咬死君長歡。


    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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