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棲寧倦怠地埋在枕頭裏,枕芯柔軟,他很久沒有再用過蕎麥枕,閉上眼睛卻還是能想起蕎麥皮劈啪碎裂的聲音。


    他大約能預知睡著後會發生的景象,無非是重複陷入夢境,一次又一次驚醒。入睡於他而言並非難事,比失眠更痛苦的是每隔幾十分鍾就會醒來的既定結局。


    有一段時間尤為可怖,方棲寧常常分不清自己是睡著還是醒來,身旁無人在側,他睜開眼是煞白的牆壁,閉上眼仍舊是一片牢牢包裹住他的死白。


    除了蕎麥皮的碎裂聲,伴隨而來的還有近似於骨頭斷裂時慘烈的聲音,哢嚓哢嚓,他被黑暗堵住雙目雙耳,感官失靈,腦海中卻被憑空開辟了一塊場地,不斷重演劇目。


    方棲寧粗暴地將參與遊戲的人都定義為npc,而他是淩駕於所有數據之上的玩家,陸岸之所以能牽動他的心緒,緣於他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應該一視同仁,陸岸隻是頂替了範至清的位置,換了一組無傷大雅的數據,機器照樣運行。


    但他做不到。


    他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數據,卻不能由玩家搖身一變化作上帝。上帝不需要做什麽,一根手指無形之中撥動按鈕,就能教他五髒六腑同時痛上一回。


    夜晚的時間流走沒有規律可循,方棲寧一直一直睜著眼,分辨不了時針究竟走了幾圈。他慢吞吞地從被子裏起身,半蹲在地毯上,從最下邊的抽屜裏拿了一瓶藥。一起身撞到了床板,痛得他抿緊唇縫,真真是運交華蓋。


    桌上的水杯空空蕩蕩,方棲寧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喝光了杯裏的水,隻好端著杯子摸黑打開房門。


    明明是在自己的房子裏,方棲寧卻如同做賊一般,躡手躡腳地踩在冰涼的地磚上。茶壺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他握著壺柄,發現茶壺和他房裏的水杯一樣幹淨。今天同他作對的事挺多,也不差這一件,方棲寧麻木地轉向廚房,冰箱裏總會有他買來備用的純淨水。


    他拉開冰箱門,手指剛觸到塑料瓶的一角,餘光忽然瞥見地下的黑影,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氟利昂在管道裏流動,門軸摩擦聲隻一瞬間,下一秒就被製冷劑的細微聲響取代。冰箱內部閃著瑩瑩幽光,身後的黑影低聲道:“小寧,你還沒睡嗎?”


    夜半時分見到清醒的方棲寧是再常見不過的事,這麽晚了陸岸從房間裏跑出來才讓人費解。


    方棲寧並未急著答複,他先拿了一瓶純淨水,重重關上冰箱門,才勉強回答他一個字:“嗯。”


    陸岸似乎沒有回房的意思,高大的身影擋在方棲寧麵前。


    客廳裏唯一的光源在方棲寧合上冰箱門之際消失殆盡,貼著牆再往右走幾步就能摸到壁燈的小小按鈕,然而方棲寧並不打算開燈,他也不願和陸岸多言。


    他要是一聲不吭繞過去,那就坐實了自己對於那個電話的在意。現在比的是耐心,方棲寧不願在陸岸麵前跌份兒,卯著勁兒和他對壘。


    兩人就這麽僵持在廚房門口,每多過去一秒鍾,氣氛愈發古怪,仿佛這裏不是廚房,而是一個走不通的死胡同。


    方棲寧一直就不是陸岸的對手,趁著夜裏看不清臉色,他自嘲地翹起了嘴角,說:“在這傻站著幹什麽?幾點了都。”


    陸岸聲音很低,在靜謐的環境裏聽起來更溫厚了幾分,他說:“我還以為你又做噩夢了,你去睡吧,等會兒我再回房。”


    方棲寧一聽他這種滿是關心的口吻就來氣,既恨陸岸處變不驚的持重,更恨自己猶猶豫豫,遲遲做不到將前塵和今時分開。


    “陸岸,”方棲寧極力遏製住心頭的酸澀,小聲說,“你能不能別這樣。”


    中間這幾年其實說長也不長,但給了方棲寧一種永遠跨不過去的感覺,他在黑暗裏看陸岸,恍惚覺得眼前人十分陌生,下一刻又發覺陌生的不止是陸岸,更是他自己。


    陸岸半晌沒答話,這很不公平,但方棲寧清楚的意識到,如果有一個人要認輸,那麽一定是他。


    “方棲寧,”陸岸難得喊他的全名,“你告訴我,你在別扭什麽。”


    這回換方棲寧沉默,他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闊別三年,前任情人完全不計較他的突然離開,春風化雨地待他,他一麵承情,一麵撇開臉,做人哪能這樣不知好歹。


    都是成年人了,糾結於一點小事毫無意義,陸岸的喜歡一直是包容的代名詞,他嚐到了滋味,卻又吹毛求疵,質疑來質疑去。


    方棲寧艱澀地開口:“對不起。”


    他在替今天的方棲寧道歉,而不是二十二歲的方棲寧。


    冷空氣緩慢地流動,方棲寧穿著單薄的家居服,吸了吸鼻子,向前走了兩步,伸長胳膊攬上陸岸的後腰。他終於意識到也許他與陸岸之間的情感是不對等的,現在的陸岸想要的並不是那麽多。


    陸岸胸前的紐扣解開了一顆,方棲寧湊過去親他胸口的一塊皮肉,他很長時間沒有經驗了,憑著本能去啄吻,笨拙又緩慢。陸岸一動不動,一點兒反應也不給他,方棲寧困惑地抬頭,短暫地停下了動作。


    陸岸忽然把他往後一推,力道不重,卻更讓方棲寧無所適從。


    他還在發怔,身體倏地一輕,雙腿離地,下意識勾住最近的東西,兩條胳膊掛在陸岸的脖頸上。


    “幹什麽啊……”


    陸岸不搭理他,就這麽抱著人,摸黑走進主臥,騰出一隻手掀開被子,把方棲寧放了下來。


    方棲寧第一時間想到桌上的藥,又不敢輕舉妄動,怕被他發現。好在陸岸沒有亂走動的意思,緊接著就坐在另一側的床邊。


    陸岸在他旁邊,終於出聲:“方棲寧,你了不得了,幾年不見變出息了。在我麵前做這種事,這不是你從前最深惡痛絕的嗎,是誰揚言如果有小明星敢這麽做,見一個開一個瓢的?你是不是要先給自己腦袋來一下?”


    他講以前的事,方棲寧手腳蜷縮,純粹是被臊的。那時候他還很天真,在酒吧遇到過不懷好意的人,拿酒瓶子砸了人家兩下,在陸岸麵前說起,就誇張成了開瓢。


    他許多舊友都不在這座城市,基本上算是沒什麽認識的人,回國即重新開始。倘若遇到以前個別朋友,一定會咂舌感慨,方棲寧真是變了許多,從前最燦爛的人也沉澱下來,漸漸歸於現實。


    隻有在陸岸麵前,他偶爾才能找回一點從前的自己。


    “……”方棲寧和他爭辯,“那不一樣。”


    他哥方齊瑞有言,我家小弟就是被寵大的。從小藏在父母身邊,青春期時有哥哥在前麵衝鋒陷陣,好不容易長大了,又有陸岸接棒,方棲寧人生的前二十來年過得可謂是順風順水。


    少不更事也該有個限度,他的生長痛來得有些遲,整整比普通小孩遲了十年,骨骼長成了成年人的模樣,對世界的認知才緩慢地跟上。


    陸岸像一粒發著光的鑽石,一縱投入池中,攪亂他所有的思緒。


    好比此刻,陸岸屈起食指,在他前額輕輕敲了一下,親昵又純情。他們各懷心事,在沉睡的城市裏同居一室。


    綺麗的氣泡緩緩升起,在透明的表層映滿了過往。父母愛他寵他,但父親不常著家,母親不愛表達,他站在父母麵前總怕出錯,比起樣樣精通的哥哥,方棲寧差了太多。兄長對他百般嗬護,在哥哥眼裏,他是單純又爛漫的小孩,他不敢表露出許多真實的想法。


    陸岸不一樣,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樣。方棲寧在他麵前可以做自己,不必框在不知世事小少爺的輪廓裏,可以撒嬌撒癡,更可以耍小脾氣,暴露出不為人知的小缺點。


    令他痛苦的根源在於,與陸岸重逢之後,自我產生了空前的壓力。方棲寧抑製不住自己的心緒,他喜歡麵前的這個人,隔了多久也還是喜歡,和陸岸相處的每一分鍾都是痛並快樂。他不敢去想他們之間變化了多少,還當自己活在過去。方棲寧已經築起了一道用來防禦的高牆,在陸岸麵前卻總想推倒牆體,衝過去擁抱他。


    最糟糕的是,即使陸岸可能不會和從前一樣滿心滿眼都是他,難受過之後,他還是不願意戳破絢爛的氣泡。


    情愛多麽不堪一擊,他看得太重,不揭開的時候在瓶蓋底下咕嘟翻湧,乍一握在手裏,震得他渾身都在發痛。


    陸岸的那根食指在他前額停頓了一刻,一直向下,停留在下頜,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包裹住方棲寧的半張臉頰,還留有餘地。他寫過很多故事,最近試圖將他的男孩融入其中,改了又改,無論怎麽嚐試,都描摹不出方棲寧的一二特質,最終無奈改換另一個走向。


    他聽著方棲寧紊亂的呼吸,在一片混亂中低聲說:“小寧,你和我說,你想要我做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他是在誅心呢,方棲寧相當失態,狠狠咬住貼在他臉頰上的掌心,痛的該是陸岸,可他也在同一時刻嚐到了痛的滋味。


    陸岸平靜地讓他發泄,尖尖的牙齒磕在皮肉上,刻出一小圈齒痕,另一隻手摸索著輕撫他的頭發,一下一下,溫柔繾綣,縱容著他。


    方棲寧終於停下,閉著眼睛喘息,聽不出喜怒,更偏向於一種和解,在天平兩端調整砝碼,來來回回無數次,方棲寧困倦地說:“你抱抱我,我想要你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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