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裏該上班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門衛曉得他不是正經上班族,但也極少在早上十點鍾見到他,頗為驚奇地和他打招呼:“早啊,方先生!”


    方棲寧微笑回他:“早。”


    門衛想起什麽,在崗亭裏喊他:“方先生,之前有個人說是來找你的,我看他穿得挺齊整,登記之後就放他進去了。”


    “……是多久之前?”


    “我看看現在幾點了,哎,都十點半了,那人來得挺早的,估計那會兒是八點多。”


    方棲寧抿唇:“好,謝謝,我知道了。”


    小區門口到樓道的距離隻需要三分鍾,方棲寧走到電梯前,卻遲遲不敢按下按鈕。他右手攥成拳,拇指緩慢地摩挲著食指關節,最終鬆開,按開了電梯門。


    幾秒鍾之後,電梯升上十二樓,方棲寧與電梯門一同睜開雙目,邁出最艱難的第一步。


    行李箱連著拉杆靠在防盜門旁邊的牆壁,陸岸聞聲側過臉望過來,恰好對上了方棲寧黑亮的眼睛。


    方棲寧這才看見他懷裏還抱了一隻貓。


    陸岸不覺等了很久,十分平和地抱著貓走過來,語含期冀地問他:“小寧,你還記得它嗎?”


    怎麽會不記得,方棲寧的出國毫無征兆,之前一天他還和陸岸說好下周帶貓貓去打疫苗。當年的貓貓才一個多月大,是陸岸朋友家的銀漸層生的幼貓,抱回家才一星期,方棲寧還沒有想好要給貓貓起什麽名字。


    他忍住酸楚,小聲說:“記得,你給它取名字了嗎?”


    陸岸笑了笑,說:“沒有,一直喊它貓貓,它也習慣了。”


    他一說貓貓,懷裏的小貓警惕地抬起頭,發現似乎不是在叫自己,又縮了回去。難得有這樣乖巧的小貓,極為肖似陸岸溫柔的性子。


    方棲寧伸手想去摸摸它,小貓早就忘了這個人,黑漆漆的圓眼睛瞪著方棲寧,不樂意地喵了一聲。


    伸出去的手指僵在半空,方棲寧慢慢垂下手臂,繞過陸岸,在門上按了幾個數字,連人帶貓一起放了進來。


    陸岸一手抱貓,一手提著行李箱,嚐試和他解釋:“小寧,你這幾天多和它一起玩,它就能認得你了。”


    他之所以拖了個行李箱過來,因著裏麵裝了折疊貓窩,和一大堆給小貓用的東西,至於陸岸本人,隻草草收拾了幾件衣褲就過來了。


    方棲寧自進門起就一直沉默,陸岸忙著整理行李箱裏的東西,一邊溫吞地同他說話,就好像握住了時間,讓年份倒流回隻屬於他們的那幾年,也是方棲寧最快樂的那幾年。


    陸岸重新搭好貓窩,小貓踏著細軟的爪子小心試探陌生環境,見它的住處還是原來那個軟乎乎的地方,照顧它的人也是眼前這個人,於是終於放下心來。


    “小寧,”陸岸拉起行李箱的拉鏈,手指搭在拉杆上,“有客房嗎?”


    有是有,三室一廳的房子,但隻有他一個人住,他平常連主臥都不常踏足,更遑論會費心收拾出一間幹淨的客房。


    方棲寧坐在客廳的椅子上,視線一直盯著腳下,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你等一下,我去收拾一下客臥。”


    他頓了頓,接著道:“你睡主臥其實也可以。陸岸,我平常是不怎麽回這裏住的,你知道,我開風眼,作息和平常人不太一樣,大部分時間都歇在風眼了……其實你沒必要搬過來的。”


    “我知道啊,”陸岸牢牢地盯著他,展顏一笑,“我就是來糾正你的作息的,沒別的意思。”


    方棲寧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細細想來也並無聽錯的可能。他懵懵地看著陸岸,實在是弄不明白這個人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心裏發麻,一雙腳無意識地晃蕩,不小心磕到桌腿,他立刻繃直身體,幹巴巴道:“哦。”


    客臥空空蕩蕩,隻有一張一米五的床,鋪了最基礎的素色床單,連枕頭被子都沒有。牆邊孤零零立著一排衣架,再有就是兩隻小櫃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家具。


    方棲寧打開櫥窗,抱了一床被子出來,攤開放在陽台的架子上,又拿了兩個枕頭,讓它們一齊曬一回太陽。


    他忙前忙後,為的是避開陸岸。這邊一停下來,方棲寧就徑直往主臥裏鑽,將門嘭地一聲合上,與外界隔絕開來,有如叛逆的小孩,不願與任何人和解。


    地板上鋪了一層絨毯,方棲寧背對著門,緩緩坐在地毯上,盯著細碎的絨毛發呆。


    然而陸岸步步為營,不給他喘口氣的機會,咚咚扣著房門。


    “怎麽了?”


    陸岸隔著一層厚實的門板說:“我可以用廚房嗎?”


    方棲寧吐息微弱,回答他:“你用吧。”


    哪怕陸岸是打算問他,能不能燒了這套房,他都不會說一個不字。


    陸岸頓了頓,吃了他一個軟釘子也照樣往肚裏吞,有意無意地說:“小寧,你沒事可以陪貓貓一起玩,我就不打擾你了。”


    方棲寧聽著他往反方向走的腳步聲,脫力般靠在門板上。


    他可以在別墅和裴澤同住一間房,自然也沒理由拒絕陸岸的同居要求。


    ——陸岸是想和他複合嗎?


    這不可能。用三個月去修正一段關係都稍顯冗長,三年實在是在浪費時間。他的確是每時每刻都在為當時的決定而後悔,但他也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了。這是方棲寧種下的因,苦果理應由他來嚐。陸岸作為受害者,早該海闊天空。


    退一萬步講,陸岸在與他重逢的一刻回憶翻湧,不再在意他犯下的錯,起了重溫舊夢的心思,在方棲寧提出戀愛洗牌之際,按照陸岸的性格決計是要拒絕的。


    方棲寧越想頭越痛,歸根結底他也不過是個膽小鬼,不願相信陸岸在三年的變遷中隨波逐流,在文娛界的染缸中變了色。


    陸岸加入洗牌遊戲,這聽起來本來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悖論。


    背後的門板突然發出嘶啦撕啦的聲響,刺激得他頭皮發麻,方棲寧猛地起身,打開門,一隻漂亮又嬌小的小貓蹲在門邊,貓眼一閃一閃。


    方棲寧的心忽然軟了下來,他蹲下|身抱起小貓,真如陸岸所說,這是隻不認生的貓,時隔三年,不過又重見兩麵,就能嬌氣的衝著他喵喵叫。


    他抱著貓往前走,正在廚房忙活的陸岸聞聲探出頭,手上還戴著橡膠手套,看上去有幾分滑稽。


    原先他們住在一起時,陸岸也是常常做飯的。


    方棲寧低下頭,想假裝沒看見,卻被陸岸迅速叫住,他隻好不情不願地走過去。


    “小寧,中午想吃什麽?”陸岸說。


    方棲寧又陷入了一種叫他頭痛的困境,陸岸似乎在溫水煮青蛙,不動聲色地帶著他回憶過去,而方棲寧卻捉摸不透他這樣做的目的。


    “都可以,冰箱裏沒什麽能吃的,你看著做吧。”


    陸岸應了聲好,轉過身去。好似真如他所說一樣簡單,隻是詢問方棲寧中午想吃什麽,別無他意。


    原料太少,難為無米之炊,陸岸隻能挑挑揀揀做了幾道家常菜,燜在鍋裏的飯叮了一聲,方棲寧把小貓放下來,去洗了洗手,坐到了陸岸對麵。


    他時不時抬頭看陸岸,這是近似於回溯過去的體驗,方棲寧覺得很奇妙。


    陸岸一抬眼就發現對麵坐著的人正端著小碗偷看他,忍不住笑了笑。


    方棲寧自覺暴露了,連忙低下腦袋,埋頭扒飯,一句話也不敢說。


    “慢慢吃。”陸岸壞心眼地逗他。


    方棲寧的臉登時紅了,他好像越活越回去,臉皮比十**歲更薄。他強裝鎮定地咽下一口飯,說:“好。”


    吃完飯,方棲寧搶先放下筷子,端著碗碟就往廚房鑽,擠洗潔劑的時候腦子都是暈暈乎乎的。現在是一九年,而他正和陸岸住在一起,他們甚至還平心靜氣地坐在餐桌上一同吃了一頓午飯。


    窗戶半開著,外邊的飛塵吹得他鼻尖有點兒癢,方棲寧用手背去蹭,蹭了一鼻頭的泡沫。恰巧一隻手伸過來,替他擦掉那一團泡沫,方棲寧的神經瞬間一麻,心跳得厲害。


    他不是有什麽不能接觸皮膚的病症,更不是太久沒有見人。


    最平常的肢體接觸,因為對象是陸岸,而產生了不尋常的效用。


    他飛速把碗碟收進櫥櫃裏,擦幹手上的水珠,又縮回了貝殼——主臥裏。


    關掉手機,戴上耳塞,方棲寧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幾乎與外界隔絕。窗簾是兩層,一層淺色紗質,一層深色布藝,方棲寧將兩層都拉嚴實了,一縷光也照不進來。


    他失去了好多,又不確定能找補回來多少,也正因如此才不能叫陸岸和他一起漂泊。他在這裏有一套房子,一間酒吧,卻每時每刻都是居無定所。


    方棲寧做好了掰碎自己的準備,陸岸出現的很不合時宜,他就是最有效的黏合劑,將裂開縫隙的方棲寧縫縫補補,又重塑成一個完整的人。


    十九歲時喜歡的人,二十五歲仍然在愛他。世界末日暫時不會來臨,方棲寧無法孤注一擲地愛他,他隻能選擇對著自己揚起鈍刀。


    他終於打開手機,天色早已暗下來,收件箱裏安安靜靜躺著一條信息。


    ——範至清未必有你這一輪的對象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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