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堇榆早飯的時候,吃得很慢,他知道今天上課,謝靖一定會點他起來背書,這樣沉甸甸的包袱壓在心上,怎麽都沒有胃口。


    陳公公說,太傅身為首輔,日理萬機,管著全國的大事。就這樣,還要專門抽時間出來,給他們幾個上課,大家應該珍惜機會。可是朱堇榆覺得,自己實在太笨,勞煩太傅這麽關注,是一種資源的浪費。


    朱堇桐卻說,咱們姓朱,是天家血脈,太*祖皇帝的子孫,讓姓謝的來教咱們,是他天大的福氣。


    朱堇榆懵懂地點點頭,雖然他還分不清,姓朱姓謝有多大區別,各地藩王中,不少宗室子弟,一輩子不事生產,渾渾噩噩,比如朱堇榆他大哥。就這樣,真的很難有特別強烈的姓氏自豪感。


    臨到上課前,朱堇桐還在給他打氣,“榆兒別怕,照著咱們昨天練的來就行。”


    朱堇榆點點頭,心中湧起一種強烈的恐懼,覺得謝靖隻要一提,自己一定會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們坐下來,等待謝靖來上課的時候,朱堇榆忽然就不緊張了,大不了就是背不出來,被謝靖大魔王打手心,想想最壞的結果,也不怎麽嚇人嘛,朱堇榆感到一陣平靜。


    謝靖走進來,站在前方,先對小殿下們行禮,然後朱家孩子回禮,學生們都坐下,謝靖就開始上課。


    本來抽查課後作業這種事,該一上課就開始的,不知為什麽,謝靖沒有點人起來背書,也就是朱堇榆擔心的事情。而是徑自打開教材,開始講另一篇。他這樣不按常理出牌,把朱堇榆好不容易調試好的心理狀態,又弄得有點亂。


    謝靖今天,也有些心不在焉,他仿佛心中有事,帶著孩子們,念了一遍原文,又順了一遍,就問各位,還有沒有不明白的地方。


    一般這種環節,隻有朱堇桐會舉手發問,果然,朱堇桐就問了兩個問題,朱堇樟躲在後邊,暗暗翻了個白眼,自從上次他倆打架,他就單方麵和朱堇桐結下梁子。


    謝靖解答完了,眾人還以為,今天可以提早下課,朱堇榆卻一直惴惴的,等不到那隻靴子掉下來。


    果然事情沒那麽簡單,就在大家以為謝靖要宣布下課的時候,謝靖忽然開口了,“榆殿下,還請您來背上次那篇……”


    朱堇榆緩緩站起來,有一種引頸就戮的坦然。


    “……文王九十七乃終,武王九十三而終。成王幼,不能蒞阼,周公相,踐阼而治——”


    前邊還算順利,到了這一句往後,朱堇榆再度間歇性熄火了。


    昨天朱堇桐帶他背書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朱堇榆到了這塊,就是連不上,仿佛記憶在此地有斷層,非得越過去,才能接著往下。


    朱堇桐有意幫他,可眾目睽睽之下,還有謝靖看著,明目張膽地作弊,實在說不過去,還有可能被朱堇樟嘲諷。


    朱堇榆僵在那裏,臉上開始發燒,覺得好丟臉。又難過,對不起朱堇桐,昨天陪著他背了那麽久。


    謝靖神情有些凝重,卻一言不發,還在等著朱堇榆,好像在等待什麽奇跡發生。


    空氣都因為他們各懷心事而變得憂鬱起來。


    “咳咳,”朱堇桐忽然用力清了清嗓子。


    “哥哥,”朱堇榆在心裏輕輕叫了一聲。


    啊。


    “父子說的是皇上與儲君,君臣是皇上和太傅、長幼就是我和你……”昨天背書時,朱堇桐做的解說,一下子冒出來。


    那麽接下來就是——


    “抗世子法於伯禽,欲令成王之知父子、君臣、長幼之道也;成王有過,則撻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文王之為世子也。”


    朱堇桐一聽,心放回肚子裏,朱堇榆雖然有點傻乎乎,不過這次還算機靈,要是不成,他還打算踢凳子呢。不聲不響悄悄收回腿,深藏功與名。


    謝靖聽了,心頭又是一震,竟然有些如釋重負的樣子。


    接下來朱堇榆背的,雖然七零八落,磕磕絆絆,還念錯了兩個字,四舍五入,好歹算是會背了。


    朱堇樟等人,聽得無聊,正犯困呢,謝靖忽然走下來,站在朱堇榆桌前,彎下腰來,深深施禮,


    “榆殿下辛苦了。”


    朱堇榆趕緊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該給謝靖回禮。


    此時皇帝正和其他閣臣以及李顯達商討立儲事宜。


    其實把這些孩子放到一處,朱堇桐的優勢就很明顯了,加之他是之前皇帝選的人,大家沒事也不會和皇帝對著幹。而今再一看,皇帝的選擇,果然很英明,於是大家便紛紛恭喜皇帝,說後明即將迎來儲君了。


    朱淩鍶也鬆了口氣。


    立太子是國家大事,他之前一直拖著不幹,如今總算要塵埃落定,也算是上對得起祖宗社稷,下對得起黎民百姓。


    隻等謝靖從輔導班回來,和他說定,就可以讓禮部著手去辦。


    他又想了想,覺得朱堇桐實在不錯,聰明冷靜,勇氣也不差,到時候立了太子,一定要好好養育教導,等他長大了,就能放心把國事交到他手裏。


    其他幾個孩子,雖然綜合素質略遜一籌,但也各有可取之處。


    朱堇樟最崇拜李顯達,若他願意,倒是可以隨著去浙東曆練一番。


    還有朱堇榆,看樣子在家中時,頗受薄待,可這孩子卻生就一副寬容大度的性子,還很樂觀,要是能長留身邊就好了。


    朱淩鍶就在心中,小小地遺憾了一下。


    下午謝靖去了刑部,等過了晚飯時分,兩人才有功夫談起孩子的問題。


    初夏微風,徐徐而來,皇帝心中,一片安寧暢快,便問“各位朱姓王孫,謝卿覺得,誰堪當儲君大任”?


    謝靖剛端起茶碗,聽皇帝一問,趕緊放下。站起來在皇帝麵前,微微彎著腰,這就是回話的姿態。


    雖則在這無人處,二人並不講君臣之別,可是謝靖心裏,這立儲之事,還是一件頂頂神聖的要務,須端正得體,方能開口。


    他在這種地方的堅持,也讓朱淩鍶,嗯,有點心動。


    “臣以為,遼王家的榆殿下,可當此任。”


    這話一出,仿佛往皇帝心上,投了顆炸*彈,朱淩鍶一口水噴出來,“你說誰?”


    謝靖趕緊前去幫皇帝捶背擦嘴,等平息了些,才說,“臣說的是榆殿下。”


    這……是不是哪裏出了偏差?


    “你說榆兒,正換牙那個,前幾天躲到櫃子裏的那個?”朱淩鍶趕緊確認,究竟謝靖說的,是不是自己知道的那個朱堇榆。


    “皇上英明,”謝靖頷首,朱淩鍶這才意識到,謝靖中意的,果真就是那個說話漏風的朱堇榆。


    謝靖忽然發現,皇帝好像對他的選擇很震驚。


    什麽……難道隻有他一個人發現了嗎?


    看到謝靖的表情,朱淩鍶說,“榆兒是很可愛不錯,可他……”可他好像腦筋不是很聰明的樣子。


    難道謝靖不是最喜歡聰明的孩子嗎?


    謝靖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朱堇榆不聰明,他自然明白。這一堆龍子龍孫裏邊,放眼一看,還真就是朱堇桐最出挑。


    可選太子不是考狀元,聰明與否,對謝靖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


    孩子們上京之前,謝靖早已打算好,千萬要細心觀察,不偏不倚,一定為皇帝選個好的儲君。


    隻是那天,朱堇桐把手放在他手裏,一直以來的冷靜公正,就有些動搖。


    笑著說不冷,然後把手放著他手裏,仿佛是要叫他知道,自己確實不會冷。


    這麽孩子氣的動作,皇帝前些年,也對他這麽做過。


    謝靖就忍不住,對朱堇榆更上心一些。


    打眼一看,這孩子哪兒哪兒都有些勉強,身子弱小,說話吃力,腦筋也不聰明,貪玩不說,還愛哭,若說是把經國大業交到他身上,任誰都覺得有點懸。


    大孩子們都嫌他礙事,不願和他玩,他想親近朱堇桐,朱堇桐也不愛搭理他。在謝靖的課堂上,他也總是被嘲笑的對象。


    就是這樣,朱堇榆一邊被集體孤立了,一邊還是努力去和他們一起玩,從來不會記恨誰。李顯達說,他和個子幾乎是自己一個半的孩子摔跤,挨揍了也不鬆手。


    因為難過而躲到櫃子裏,還有分給皇帝的半根小麻花,謝靖越關注他,就越覺得他純淨剔透,寬厚和善。


    若往前數二十年,問謝靖什麽樣的人當皇帝好,他一定會說,要有經世之才,雷霆之威,方能治天下。


    可到了如今,他才知道,隻有善良仁慈的心,胸懷天下而不恤己身,始終願意去聆聽、去寬恕、去守護的人,才是真正的好皇帝。


    不過他也知道,資質太差的話,當皇帝會很吃力,於是在心裏,給自己打了個賭,若朱堇榆一天之內,能背會《禮記》裏《文王世子》篇,他便可堪大任。反之則不必提了。


    今天聽朱堇榆背下來,他心中震動,難以言表。


    身子弱、腦子慢,這些都不是事兒了,貪玩一點,愛哭一點,嬌氣一點,也沒什麽。往後好好教導就是了。


    你看他一點一點,努力把不擅長的事做好,是不是很像……?


    如今皇帝問起,謝靖便正了衣冠,從容而道,


    “榆殿下……性情行事,肖似皇上,臣以為,可承繼大統。”


    謝靖說完,心滿意足。滿目柔情,徐徐落到皇帝臉上。


    他心想,若皇帝有個孩子,或許就是朱堇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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