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臻,謝臻,你快醒醒,”霍硯用力拍打著身邊沉睡的家夥,謝臻艱難地睜開眼,“怎麽了?”霍硯說,“有煙味!”


    謝臻一下子坐起來。


    他們連著趕了三天路,馬已經精疲力盡,人也支撐不住,霍硯自幼學武還好些,謝臻是文士出身,雖說在雲南跟著百姓學了些農活,身體到底不如他,三天下來,疲倦異常,要不是霍硯看著,好幾次差點從馬背上滾下來。


    於是這晚,他們便在一處村落裏落腳,村民家有空屋,讓他倆住了進去。謝臻實在是累狠了,倒頭便睡,霍硯把他拉起來,非讓他吃了兩個饅頭。


    到了半夜,霍硯迷糊之中,忽然聞到一絲煙味,仿佛還有窸窣響動。自幼習武的警覺讓他醒了過來,側耳細聽,又什麽都沒有,再過一會兒,煙味就大起來,還有燒著東西“劈劈啪啪”的聲音。


    他趕緊把謝臻喊醒。


    來不及想究竟出了何事,霍硯抓著謝臻就要往外躥,他二人本是和衣而臥,因此走也是走得的,謝臻卻拉住他。


    “清池,”謝臻說著,解開前襟,把藏在衣服最裏邊的名冊,拿了出來,“你帶在身上。”


    “糊塗,又不是要把你留下,”霍硯眼睛一瞪,顯出幾分厲色。


    “跑得出去最好,”謝臻陪笑道,“善者不來,恐怕火攻隻是其一,其二就在外麵等著咱們呢,這樣貿然衝出去……”


    霍硯最討厭謝臻這樣,毫無實戰經驗的書生,還要跟他講兵法,“那就讓他試試我的厲害,青城的劍法也不是吃素的。”說著就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流光若水,入眼生寒。


    謝臻從未見過霍硯這個寶貝,如此一來,倒有些驚了,過了一會兒,才說,“好,如此可保名冊無憂了。”


    霍硯道,“我何時說要把你扔下,要是你有個好歹,往後人家問到,我如何做得起這個人?”


    謝臻忽然笑了笑,“清池,名冊不能丟,你也不能出事。”


    “我等著往後,你被人叫做‘青天大老爺’,不管在哪兒,我聽到了,總是快活的。”


    霍硯對他怒目而視,“你走是不走?”煙味越來越大,還有隱隱火光。


    謝臻忽然變了臉色,“拖拖拉拉,成何體統,莫非你心中,連輕重緩急也分不清?”


    霍硯又瞪了一回,雙手卻接過名冊,放進懷中仔細收好,他這樣動作著,謝臻才輕聲地說,“你千萬要小心。”


    霍硯也不理他,轉身走到窗邊,待要推開,腦袋又向屋裏,偏了一偏。


    *


    周斟最近心情特別好,因為他最大的心病、立儲這件事,不日就能解決了。隆嘉十八年,還不到一半,就完成了這麽一個大業績,真是可喜可賀。


    沒想到謝靖居然對禮部提出的儲君人選有異議。


    周斟:皇上我們不用管他。


    皇帝那晚,聽了謝靖的理由,心中的感受,實在是難以言說。


    首先從他知道,謝靖提議的儲君,不是朱堇桐,而是朱堇榆,第一個反應,是這事麻煩了。


    首輔的意見,總是很重要的,而且在他心裏,內閣其他人的判斷力加起來,也不如謝靖一個。


    然而如今,謝靖這是跟他們所有人都唱反調……


    可他說的理由,又實在是太動聽。


    因為朱堇榆像你,所以一定能當個好皇帝。


    要不是這些年來,朱淩鍶對謝靖太了解,他都要覺得,謝靖這是在拍皇帝馬屁了。


    這不就是說,謝靖覺得自己,是個好皇帝,而且下一個還是這樣,他也覺得可以。


    雖然平時,也有官員沒事上折子,吹捧他是明君、仁君,可謝靖這種真心實意的吹捧,又不一樣。


    啊,朕的首輔大人,怎麽能這麽甜!


    朱淩鍶在夜色中,悄悄捂住臉。


    謝靖卻沒想到,居然自己的提議,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其實冷靜一想,任誰來看,朱堇桐都是更合適的儲君人選。雖然有些傲慢自負,可他品性頗為剛直,還能仗義執言,又聰明好學,謝靖也說不出來,有什麽特別值得反對的理由。


    其實他隻是,希望有個像朱淩鍶的孩子,留在宮裏罷了。


    這個念頭一起,他背上直冒冷汗,原來自己考慮社稷大事時,居然帶著私情量度,這麽一想,就有點心虛。


    雖然感到欣慰和甜蜜,但是朱淩鍶對儲君的人選,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他現身說法,陳述了身在帝位的種種感觸,以及心路曆程,最後表明,綜合考量,還是朱堇桐更合適。


    如此,內閣和皇帝,達成一致,皇帝便著周斟,親自操辦冊封太子的一應程序,還把朱堇桐的母親,從藩地接來,出席冊立儀式。


    皇帝想著,是否給朱堇桐的父親,追封一個帝號。他身為人子,如今雖說“過繼”給自己了,可是親生父母,難免惦記,若他父親沒有帝號,恐怕他心裏有疙瘩。


    周斟本身,是不情願這樣做的,依他看來,這事有違祖製,但依著皇帝的意思,還得去問問朱堇桐。沒想到朱堇桐先是表達了一番對皇帝的感謝之情,然後就一口回絕了。


    他說,雖然可借鑒的例子並不多,但凡有這種想法,總會引起各種非議,和朝野震蕩。若追封帝號,他父親隻是擔了個虛名,卻對社稷有實際上的損害,兩相比較,實在是不值。


    他父親雖隻是個藩王,但一生憂國憂民,一定不會希望自己給國家,造成任何程度的隱患。


    皇上的好意,朱堇桐心領,封號就不必了。


    周斟一聽,更覺得自己沒有選錯人,趕緊把朱堇桐的一番言辭,回稟皇帝,連謝靖聽了,都覺得此子一言一行,都漸漸顯出不凡,於是更加放心了一層。


    同來的幾個孩子們,知道朱堇桐要當太子,都按著禮數來恭喜他,朱堇樟雖然有點不服氣,但是對他來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回去還當他的世子爺,準備年紀再大些,就去浙東投奔宣威將軍。


    朱堇榆也去恭喜朱堇桐,他本來笑嘻嘻說著,朱堇桐也笑著答,等到問他,“大典過後,榆兒就要回家去了麽?”


    朱堇榆才要點頭,忽然眼中撲撲簌簌,流下淚來。


    發現自己在哭,他這才後知後覺,從心底泛起一陣難過。


    他雖然不大省事,卻也知道,遼王府對他再不好,到底是他的家。而他這一輩子,或許再也不能離開那地方。偏偏這一遭,有人對他好過,如今分開,恐怕是再也見不著了。


    一時間不管不顧,竟然越哭越大聲。


    朱堇桐走下來,把他摟在懷裏,朱堇榆哭哭啼啼地喊他,“哥哥……”


    皇帝跟謝靖,也有些惆悵,這些孩子一朝離去,曾經熱鬧的宮室,又要冷清下來。


    也是他們自己,就沒選多子多福的路走,如今這樣冷清寂寞,也是合該承受的。


    不過好在往後,還有一個朱堇桐承歡膝下,倒是叫人十分期待。


    謝靖好幾次,欲言又止,皇帝望著窗外,說,“我有些舍不得榆兒。”


    一則朱堇榆,純真可愛,和朱堇桐感情也好;二則恐怕他回家,也不會有什麽好日子過。


    朱淩鍶想到那個小荷包,禁不住又是一陣心酸。可人家的孩子,他也管不了。就算他是皇帝,世上還有好多不平,也是他管不到的。


    謝靖見狀,心裏忽然有了個主意,便找了周斟密談。


    周斟說,“兩個都要,可以啊,隻要皇上樂意,遼王府同意就行。”


    謝靖覺得,遼王府到現在,隻靠有限的封地支撐一大王府的人的花用,應該不會有意見。


    周斟的意思是,有這個念頭,就該早說,我們程序上一道辦了,皇上一下子得了兩個兒子,合該昭告天下,普天同慶。


    又說,但是在儀式上,應該盡量凸顯朱堇桐的儲君地位,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一位是絕對不容替代的未來天子。兩個孩子現在看著挺好,可日子長了,難免有人借機生事,一定要定位分明。


    謝靖便奏了皇帝,決定立朱堇榆為江陵王。


    朱淩鍶喜滋滋地,“我去告訴榆兒。”


    這幾天朱堇榆都窩在朱堇桐的寢宮裏,自從決定立儲,朱堇桐的一應用品,全都按著太子的規製來,那幾個男孩見了他,除了朱堇樟,都有些畏懼,隻有朱堇榆,因為離別在即,愈發依戀起來。


    以前他叫“哥哥”,朱堇桐還愛答不理,如今想著,多聽一聲是一聲,便有叫必答。


    “榆兒,別東張西望。”朱堇榆正在寫字,外邊男孩一鬧,他就忍不住往外看,被朱堇桐嚴厲地看了一眼。


    “哥哥,為什麽要讀書寫字啊?”


    遼王府中讀書氛圍不濃,從沒人教過他。藩王子弟,既不能考科舉,也不能輕易離開封地謀事。朱堇桐對他千叮嚀萬囑咐,即便回到王府,也要好好讀書,朱堇榆很是不解。


    “這……”


    秦升當年,給朱堇桐開蒙,說這書中有萬千丘壑,驚世文章,治國做人的道理,都在書裏麵了。


    隻是這樣和朱堇榆說,他能聽得懂嗎?


    “榆兒,你回去之後,輕易離不了王府,”朱堇榆點點頭,臉上露出沮喪,“可隻要你學會讀書,便知道書裏麵有大千世界,從書中看,誰也阻不了你去哪兒。”


    朱堇榆一聽,笑著點點頭,“我一定好好讀書,到時候來看哥哥。”


    朱堇桐還來不及心酸,就有人來通傳,皇帝和謝靖來了。


    他們這才知道,原來是有天大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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