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謝靖就醒了。


    皇帝睡著的時候,像個孩子一樣,在被子裏微微蜷起來,露出一點腦袋,胳膊輕輕搭在他胸前。輕柔的鼻息,顯出他睡得很安穩。謝靖伸出手來,猶豫再三,摸了摸他的頭發。


    幾個時辰前,這間宮室中發生的一切,換做之前,謝靖無論如何也不敢想。


    皇帝一向文弱不爭,可是剛才,居然這麽敢。


    謝靖心緒翻湧,躡手躡腳下得床來,忍不住走動,又擔心驚擾皇帝睡眠,便出了門,他一出去,就有宮人迎上來,請他示下。他搖搖頭,想尋個僻靜之所,又想了想,就往宮後苑去了。


    皇帝直到快卯時才醒,今日朝臣放假,陳燈沒來叫他起床。他甫一睜眼,渾身上下還沉浸在魘足之中,再一回神,須臾之間就覺出不對勁來。


    謝靖不見了人影。


    他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著腳跳下床,陳燈聽見屋裏動靜,趕忙進來候著,皇帝見他就問,“謝靖走了嗎?”


    若陳燈他師傅在,一定立時會到皇帝問話的意思,隻是陳燈六年前,確實年紀太小,搞不清皇帝和謝靖那些彎彎繞。盧省見他心眼瓷實,也沒跟他多說,是以也鬧不清這一出。


    眼下皇帝問了,自然實話回他,“是。”


    他親眼見著,謝靖確實出了殿外,至於往哪兒去了,叫守門的小內侍來,一問便知,“皇上可要叫……”


    朱淩鍶渾身的力氣,被這一句“是”,倏地抽空了。


    六年前那次,謝靖第二天就走了,如今又來舊事重演,這些日子堆積的柔情蜜意,仿佛一下子坍塌成虛空,滿目河山,原來竟是海市蜃樓。


    他差點跌坐在地,被陳燈扶住,好歹坐到床沿。陳燈見他臉色慘白,想勸他再歇一陣,皇帝咬緊牙齒,充耳不聞。陳燈就俯下去,想要幫他穿鞋,忽然被皇帝緊緊攥住胳膊,


    “傳旨。”皇帝仿佛是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


    皇上這道旨意,來得十分奇怪,陳燈雖心驚不已,口中卻已稱是,皇帝似乎是等不及了,撐著床鋪站起來,徑自去了書房,陳燈無法,隻得拎了鞋襪,跟著他走。


    筆上沾了墨,落筆卻叫人為難。


    上一次,加封了都察院右都禦史,給了謝靖在外遊曆的名頭,如今卻封他什麽好?


    他現在已經官居從一品,雖說太傅的位子,總是要給他的,那也是讓他輔佐新君、監國用的。天底下再沒有先擢升一品,卻又離京去國的道理。


    他心中躊躇難定,手也抖個不停,便去問陳燈,“你說給他封什麽好?”


    陳燈一聽,趕緊收回眼神,盯著地麵。


    盧省走的時候,反複叮囑他,不可仗著皇帝心軟縱容,就犯了幹政的心思。


    再說他小時候,在內書堂上學時,學士講到太*祖皇帝往事,說那時候試圖幹政的太監,有幾個被活活剝了皮。


    陳燈膽子小,是以無論如何,也不敢置喙朝政之事。


    如今雖然皇帝問他,他也是不敢答的。


    陳燈不搭理他,皇帝自己也想不出來,他一著急,冷汗直往下掉,一個字都寫不出,墨汁滴到紙上,洇了一團,右手還抖個不停,便用左手去抓住右手手腕。


    卻說謝靖算著皇帝該醒了,便從宮後苑回來,匆匆洗漱一番,還收拾幹淨胡子,就去看皇帝,誰知皇帝不在,問了人,就往書房來。


    他一見皇帝模樣,大吃一驚,趕緊迎上去,陳燈見他出現,仿佛見了救星一般。


    皇帝見了他,用力擠出一個笑容,嘴唇卻在發抖,謝靖一見皇帝額上汗滴,臉色蒼白,以為他犯了什麽急病,心裏著急,便不管不顧,把皇帝摟在懷裏,輕聲問他哪裏不適。


    皇帝卻不理會他,隻說,


    “謝卿,你要去哪裏,朕來下旨。”手依舊抖得厲害,


    又想到什麽,連忙追加,“隻是你每個月都要給朕寫信。”


    謝靖一時想不到,皇帝何出此言,搖搖頭,“臣哪裏都不去。”


    朱淩鍶的腦回路被掐斷了,木著腦袋點點頭,又問,“你不走?”


    謝靖用力點點頭,用袖子替皇帝擦了擦額頭,“不走,”皇帝手一鬆,筆掉下來,墨汁濺到綢褲和腳上。


    謝靖見他光著腳,一陣心疼,揮手讓陳燈過來,幫他穿上,卻被皇帝揪住衣領,他回過頭,隻見皇帝眼中,依舊彌漫著疑惑的神情。


    “謝靖不走,謝靖就在皇上身邊。”


    聽他這麽說了,皇帝總算放下心來,他心裏一鬆,整個人沒了支撐,忽然暈過去。


    陳燈見狀,便學著他師傅的樣子,對著皇帝人中,用力一掐。可他這招,來不及學到精髓,又不如盧省心狠手黑,膽子還小,初初掐住一點血印,被謝靖一瞪,就再也不敢了。


    便趕緊跑出去傳太醫。


    李亭芝把著皇帝的脈,感覺好生奇怪,自從謝靖這幾天在宮中晃悠,皇帝的脈象就有些不正常。


    若他沒摸錯,皇帝昨夜,該是挺滋潤的,怎麽忽然又驚懼交加呢?


    話是這麽說,他也不敢問,深知做太醫的,多少要有些,自己腦補過程,以及守口如瓶的本事。


    他便說,皇帝受了驚嚇,興許是做了噩夢,倒是不要緊,紮幾針,再吃些藥就好了。


    謝靖眼見李亭芝幾針下去,皇帝悠悠轉醒,忽然一陣心酸,他這些日子,看著皇帝,吃了太多藥,受了太多罪,恨不能替他生受一些。


    朱淩鍶醒過來,前後一想,明白過來是搞錯了,自覺沒臉見人,便一味把臉埋在被子裏,謝靖叫他也不出來,連話也不答,謝靖隻得把他從被中拖出來,免得他把自己悶死。


    等皇帝喝了藥,又睡著了,謝靖摸著皇帝柔軟的頭發,輕輕歎氣。


    他問陳燈,皇帝為何發病,他話裏的古怪,又有什麽緣故。如同皇帝移到東殿居住一事,陳燈俱是不知。他隱約覺得,此事大概和自己有關,卻無人幫他串起來,一時還想不明白。


    之後幾天,謝靖依舊在宮中歇了,這回連西殿也不去,就在皇帝的龍床上,倒不是他一下子沒了規矩,實在是皇帝常常自夢中醒來,便喊著他名字。


    每到這時,謝靖便在皇帝身邊,輕聲說著“臣在”,皇帝這才又放心睡著,他這個毛病,李亭芝的藥方也醫不好。謝靖舍不得他受苦,別的也顧不得了。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一日在內閣中,何燁見人都走了,便叫人關上門,拉著他坐下,


    “九升,我來問你,你同皇上,究竟是怎樣?”


    謝靖知道,他和皇帝的事,遲早會有人說,而這第一個直說的是何燁,倒也不奇怪。


    徐程故去,何燁就是他最親近的師長。何燁為人,一向謹慎自持,即便是對晚輩,也很少拿架子,如今他開口問了,謝靖也就不再瞞他。


    “謝靖願與皇上,一生相守。”


    他說的時候,是對著何燁,說完以後,心裏還有些小羞澀。


    這話還不曾對皇帝說過,先在別人麵前說了,可是說出來,滋味還真不錯,比在心裏過了幾道的感覺,還要舒坦。


    何燁一聽,微微張大了嘴,愣在那裏,過了半晌,才“唉”了一聲。


    他若是徐程,一定雄辯滔滔,怒斥愛徒,若是張洮,也能說上幾句,眾人皆知、聳人聽聞的大話。可他隻是何燁,最拿手的是算賬管錢,計算得失,他算得出,謝靖會失去多少,可他沒本事,叫他改了主意。


    除了長歎一聲,還能如何?


    “你……你真的想好了嗎?”何燁仍是不死心。


    謝靖說,“先時皇上病重,學生就在心中對自己說,若他能醒來,便事事都以他心意為先。”


    “那,皇上可有逼迫與你?”何燁情急之下,有些口不擇言。


    謝靖被他說得一愣,便去想二人獨處時,皇帝的可愛之處,不知那微翹的嘴角,或是揪緊的手指,算不算得上“逼迫”。有心與何燁說道一二,又覺得他老人家應該不願聽。


    何燁看著謝靖露出一抹笑意,輕輕搖了搖頭。


    他滿心全是潰敗,卻知道自己管不了。


    於是又長歎一聲。


    “學生慚愧,讓您失望了。”謝靖收斂心神,想到老師的感受,不由得有些愧疚。


    等他回到宮中,比平日晚了一些,“何老留我說話,”他接過陳燈遞過來的手巾擦手,皇帝臉上閃過一抹憂色,“閣老說什麽了?”


    “皇上不餓,臣也餓了。”謝靖把皇帝推到桌前,“總不過錢糧之事,先把眼前的飯吃了再說。”


    皇帝吃著飯,眸光閃爍,似乎在思量什麽。


    察覺到皇帝心思敏感,待會兒吃完飯,一定得想個妥當的說辭,把這話圓過去。


    吃完了飯,二人便去書房,把拿進宮來的折子,又仔細捋了一遍。


    雖說現在宮中,對謝靖是包吃包住,其實他的工作時間,是大大加長了的。


    皇帝好幾次,想找個話頭,提起何燁的事,都被謝靖岔了過去。又過了一會兒,皇帝吸了口氣,正要說話,謝靖忽然開口問道,


    “皇上,您何故從正殿搬出來,在這東殿住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陛下每天都在作死[穿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竹蓀蝦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竹蓀蝦滑並收藏陛下每天都在作死[穿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