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雖說是發兵,最先動起來的卻是戶部尚書何燁。


    宣大總兵不忿李顯達繞過他,推說腿腳不好。李顯達仍領著參將的銜,羅維敏上奏,要封他宣威將軍,被他拒絕了,說凱旋了再談功名,於是便代將軍銜,領了三十萬人,向北去了。


    這三十萬,是第一批也是最精銳的部隊,接下來仍有源源不斷的兵士,從全國各地集中到京師,作為後援。


    李顯達臨走之前,跑到謝靖家的房頂上,對著月亮,兩人默默對飲了許久,李顯達說,“若有人告狀,替我擺平。”


    “放心,”謝靖一飲而盡。


    此後日日,皇帝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守著軍報。


    李顯達的匯報風格,十分簡潔,基本上不會超過三句,隻說自己到哪兒了,一切都好。


    轉眼收了一遝子這樣的短消息,李顯達他們,還沒碰上北項的大部隊,朱淩鍶莫名希望,每天的軍報都這樣叫人心安就好了。


    謝靖雖還未入閣,但閣臣和六部九卿在這種非常時期,也每天在文華殿開個碰頭會,工部自徐程之後,提了一位叫胡成定的侍郎做尚書。


    今日仍是無事,李顯達命大部隊駐紮在順寧城外三十裏,派出了五隊探子,去查看北項的虛實。


    張洮說,“一個月就是九十萬兩,李顯達莫不是打的這個主意。”


    何燁雖也覺得,未免太燒銀子,卻說,“北項的軍隊就這麽不見了,其中一定有鬼。”


    眾人離去之後,唯獨謝靖留了下來,仔細看了看皇帝臉色,才說,“您放心,李顯達他心裏有數。”


    皇帝說,“我知道,顯達一定得勝還朝,”說著露出得意的笑容,這就有點像他小時候,謝靖一見,不禁也微笑了。


    皇帝自議出兵一事起,麵容便一直憔悴著,謝靖看了,心下不忍,


    “皇上,臣在南京時,遇到一個瞽目僧人,教了臣一些按蹺的功夫,謝靖不才,願為陛下一試。”


    好啊好啊,朱淩鍶一聽謝靖會按摩,剛想答應,又覺得不太妙。


    他喜歡謝靖,現在也還是喜歡,若謝靖在他身上按來按去,難保又要生出些曖昧的小心思。


    這邊謝靖說過,就當皇帝準了,把袖子疊了三疊,手指輕輕放在皇帝肩上。


    朱淩鍶肩膀輕輕一抖。


    謝靖便按下去,他的力道,透過衣料和皮膚,直滲進去,的確是有些講究。


    謝靖手裏按著,覺得皇帝還是太瘦了,骨頭在皮膚下邊輕輕打滑,又不免埋怨皇帝身邊近人都虧待了他。按過了肩膀後背和脖子,手指在皇帝額頭旁邊輕柔地按壓。


    一旦習慣了這種力道,朱淩鍶覺得舒服極了,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謝靖口中說著“皇上感覺好些了麽”,已經是放開了手,朱淩鍶如夢方醒,慢慢睜開眼睛,像一隻瞌睡的貓兒。


    “謝卿……”他輕輕叫了一聲,並沒有什麽下文。


    他可能有很多話要說,但也隻能這麽叫一聲。


    謝靖卻已經習慣了,被他這樣一叫,便去想他要什麽,還想要什麽。


    於是謝靖迷惑了。


    皇帝半睜著眼,黑漆漆的眼珠躲了一半,費力去看謝靖,那樣一籌莫展的神氣,包含憂傷的柔情,叫謝靖心裏,半是酸澀,半是清甜。


    他緩緩伸出手,不知不覺,靠近皇帝的臉頰。


    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仿佛心裏有誰教他這樣做。


    謝靖的手指走到離皇帝臉邊,還有一些的地方,幾乎要停下來。朱淩鍶趕緊把臉湊過去,免得謝靖手指落了空。


    謝靖早已不是第一次,觸到皇帝的皮膚,隻是這一次,氣氛顯得尤其不一樣。


    光滑柔軟,微微發涼。


    從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是這樣,然而最近的記憶,卻是三年前的夏夜,那樣翻攪著人心的記憶,謝靖原本以為自己應該忘掉了。


    再次觸碰他的臉頰,被深埋心底的往事,就解開了封印。少年迷亂時頰上晚霞的顏色,還有膕窩裏細汗的微熱。


    謝靖的指節在皇帝臉上輕輕移動,“皇上……”他感到一陣虛弱。


    朱淩鍶把臉又靠過去一些,因為謝靖,嗯,他總是,有點兒想跑。


    他閉上眼睛,讓謝靖大大方方,不必害怕去摸自己的臉,他已經等了這麽久了,不介意再多等一些時間。


    “皇……”盧省才說了一個字,就閃了出去,但是已經造成了,不可逆的後果。


    謝靖果不其然縮回了手,臉上是濃濃的不可置信,他的樣子看起來,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臣告退,”謝靖狼狽地退出去,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朱淩鍶都來不及喊一聲。


    過了半晌,盧省才小心翼翼地進來,看到皇帝有氣無力趴在桌上,低聲下氣說了句,“怪臣來的不是時候。”


    皇帝說,“有你什麽事兒。”


    盧公公第一次,覺得天心難測,也不知道皇帝是怪罪他,還是寬恕了他。


    李顯達沒遇上北項的大部隊,反而跟他們玩起了遊擊戰,這樣又過了大半個月,朝臣們緊繃的心弦,便都鬆下來,潘彬又幹起了老本行。


    他之前本來打算,皇帝結婚就退休,可能是大婚比他想象的更有成就感,於是他又開始操心起另一樁大事。


    催婚之後,就是催生,歸根到底,都是為了繼承人。


    對於潘彬的做法,周斟很不以為然,皇帝大婚已經兩年,按說皇後還沒動靜,皇帝幾乎不去坤寧宮,又沒有別的妃子,確實是個問題。


    但是人和人睡不睡得到一起這件事,是不可以勉強的,比如他和徐蕙妍,已經有三個孩子了,依舊蜜裏調油,這種事,有感覺的話,根本不用人催。


    不過這個皇後,也是皇帝力排眾議決意要立的,應該十分喜歡才是,怎麽就睡不到一起了呢?周斟眉頭一皺,想到一個盲點。


    說不定,不是心的問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於是周斟見了皇帝,就十分委婉地表示,其實太醫院有很多不錯的藥方,還有幾名男科聖手,皇上不要害羞,治好了的話大家都好。


    他這隨口一說,把皇帝嚇出一身冷汗。


    謝靖最近都躲著他。


    那天以後,謝靖幾乎都避免和皇帝單獨待在一塊兒,文華殿碰頭會開完之後,從前總是單獨留下,現在也跟大家一起走。


    原先在武英殿百官議事,皇帝總是習慣去找謝靖的位置,多數時候他的麵容平靜無波,如果他感到高興或者覺得皇帝做的好,還會對他微笑。


    現在再看過去,謝靖總是垂著眼睛,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好一個忠順的臣子。


    朱淩鍶覺得很無奈,每次他想要靠近一點,謝靖就會離遠一些,就好像是同正負極的磁鐵,怎麽都沒法靠在一起。


    不過這次還算好,至少他不會一言不發就跑掉了。


    在這種情況下,周斟忽然提起太醫院男科,和某些助興的藥物之類的話,皇帝不由得想到,是不是謝靖把三年前的事兒告訴了周斟。


    也不知道他是以一種“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無所謂的平和心態說的呢,還是“皇帝到現在還不肯放過我”,自我放逐三年,再次遭遇職場潛規則的憤怒心態。


    他心思焦慮,便飲食短少,盧省勸也沒用,愁白了幾根頭發。


    一日皇帝獨自在文華殿,報霍硯求見。


    謝臻自散館考試之後,成績優異,卻自請去了雲南,當一個七品的縣令,大家都很納悶他的選擇,謝靖聽了理由,便隨他去了。


    霍硯依舊在翰林院做編修,連日因發兵之事,皇帝要務繁多,不得空見他,他今日便從家中,帶了些“禮物”過來。


    霍硯把兩三支荷花荷葉,插在青花瓷廣口花瓶裏,雖然搭配起來不是特別合適,卻別有一股夏日風情。


    他一見皇帝,見他模樣神情,吃了一驚,“皇上可是為用兵一事憂勞過甚,”便伸出手去,“臣學過些診脈之法,”皇帝見他這樣自告奮勇,便伸出左胳膊。


    霍硯凝神細聽,按了一會兒,有些不解地問,“何故如此傷神,”皇帝一聽,把手抽回來,口中卻說,“無妨,昨夜睡得晚些。”


    霍硯自知不能再問,便引皇帝去看那荷花,說久聞皇帝喜歡畫蘭草,今日不妨也來畫畫這幾支伎荷。


    朱淩鍶一聽,覺得有些意思,霍硯幫他研墨鋪紙,皇帝提了筆,對著花兒,看了幾眼,才肯下筆。


    霍硯便又叫盧省拿了碟子,把幾個蓮蓬裏的蓮子,都剔出來,留給皇帝歇了吃。


    謝靖便是這個時候來的。


    他自大半月前,從文華殿匆匆逃竄,便不敢和皇帝獨處,也不敢在人前看他。


    他家境貧寒,說不上幼承庭訓,卻是天分極高,對那聖賢書,都是牢記在心。


    入朝後拜在徐程門下,常以老師自勵,雖人在官場,仍要秉性高潔而不墮塵埃。


    可他卻對皇帝做出那般輕佻的舉止。


    三年前,還能說是閹賊所害,如今連酒也怪不得,隻是看著他,便亂了心神。


    這些天隻要一想起那日的情形,謝靖便心有餘悸。更可怕的是,他居然還會想,若盧省不來打斷,皇帝又會準許他做到何種地步。


    這是他一直輔佐的皇帝,不是什麽可以隨便褻*玩的對象。


    人一旦沒有了敬畏,就要犯糊塗。自己既然對皇帝也能下手,看來離發瘋也不遠了。


    於是這些日子,他一直避著皇帝,想讓自己的瘋病,能好一些。可今日皇帝下朝時,在他麵前停了一下,微微歎一口氣,叫他心都揪起來。


    他垂著眼睛,隻看到明黃的衣角鞋靴,想了半日,仍是捱不過,於是便匆匆地,趕了過來。


    卻見到這幅皇帝和新科探花,言笑晏晏,作畫磨墨的閑適景致。


    皇帝見了他,似是吃了一驚,一滴墨落在宣紙上。


    探花見他來了,拘謹許多,皇帝便急著把霍硯遣走,似乎是怕他為難人家。


    等人走了,皇上便笑著叫了一聲,“謝卿……”


    “清顧當日,教皇上作畫,可不是為了這般,”謝靖也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怒氣,便不管不顧,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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