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三日不朝,到了第四天,眾位朝臣又集中在武英殿裏,討論對北項用兵的問題。


    誰知道還沒開始說正事,禮科都給事中宋聞上奏:閣臣張洮昨夜在安康會館招待學生舊部,席間口出妄言,對皇帝不敬,請皇上治他的罪。


    朱淩鍶滿腦子問號,心想我這就三天不出門,又怎麽了?


    謝靖表情依舊沉穩,但是微蹙的眉心,可以看出他並不平靜。


    張洮昨天在安康會館和舊識喝上興頭,談論起了朝政,說到李顯達遊說皇帝對北項用兵,眾人皆言這是李顯達想從戶部掏銀子呢。


    又說這般拙劣的謊話,皇帝怎麽也能相信,區區北項,拿得出手的也隻有幾匹馬,糧食都不夠吃,還能和後明打仗,真是笑話。


    便有人說,皇帝性情優柔,身體文弱,恐怕難以威風,便要在打仗一事上扳回些麵子。


    張洮聽了,哈哈大笑,“依老夫看,皇上也未必有這種心思。他被人一嚷,就嚇得聾了,哪兒會非想著要打仗。”他邊說邊笑,甚至說出“隆嘉可不就是聾子麽”這樣的不敬之語。


    眾人一聽這朝中密辛,雖心中覺張洮對皇帝也太不尊重了些,可在座都是他學生舊部,隻得跟著“哈哈”笑了幾聲。


    安康會館也不是什麽私密的所在,他們說的話,被人記下來,立時傳到言官那裏,宋聞不過是第一個啟奏的,他說著,又有兩個言官起來附議。


    張洮被人一參,情知抵賴不過去,索性佇在那裏,口中說著,“臣罪該萬死”,卻是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這樣一來,眾人反倒不知該怎麽招呼他了。


    因他是閣臣,又是天官,在朝中也是數一數二的老資曆,酒後失言被人參了,麵子上掛不住,也不好低聲下氣去求皇帝,便索性做出強硬的姿態。


    用兵一事,謝靖和張洮立場相同,並非他覺得北項無犯後明之意,實在是因為“師出無名”,貿然用兵就和提前登基一樣,即便不會輸很慘,也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在戰爭中,除卻實力對比,心理因素也是重要一環,為了保護國土和人民而開戰,和為了統治者本身的掠奪欲*望而開戰相比,就要正義得多,更別提現在這種“我覺得他要打我”的開戰理由了。


    不義之戰,雖勝無功。這個道理,李顯達該明白。


    然而李顯達也把他的理由,說得仔仔細細,最後還說,“謝靖,皇上是怎樣的人,你最清楚,他從十多年前,就鐵了心要打這場仗。你該怎麽辦,難道還不明白?”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卻不是他一個人能左右的局麵,眼看著朝中關於用兵的爭執還沒完,又出了張洮這檔子事。


    張洮那樣說皇帝,叫謝靖很惱火,雖然之前皇帝一直優待此人,即便出了劉岱的事,也沒有牽連到他。謝靖覺得這樣處理,對局勢有好處,也就默許了。


    可沒想到,皇帝的一再優容,卻換來此人的輕視嘲諷,還偏偏拿皇帝的疾病開玩笑,恐怕他這閣老是要做到頭了吧。


    朱淩鍶十分頭疼。


    言官群情激動,言之鑿鑿,現在他這個受害者和當事人,已經不能以“朕不care”就讓此事輕輕揭過了,看言官們的態度,似乎是不處理張洮,就要集體罷工。


    但是張洮身為主和派的頭頭,如果把他處理了,哪怕隻是讓他回家思考幾天人生,對於眼下這種雙方各抒己見的氛圍,都會被理解成是皇帝對主和派的打壓。


    如果不能讓雙方盡情表達自己的觀點,就很難達成共識,即使形成表麵上的一致,心裏憋著氣,實際運行起來,就會降低效率。


    所以張洮還動不得。


    謝靖知道皇帝為難,打算由自己來奏請對張洮罰俸,這樣對張洮還算體麵,隻是言官那裏,恐怕難以善罷甘休。


    皇帝忽然開口了。


    “張閣老,你的話,朕聽到了。”


    此言一出,不說是朝上眾人,就連張洮自己也很納悶,除了那句“罪該萬死”,我還說什麽了?


    不過其餘人也以為,張洮站得最靠前,和皇帝悄悄說了什麽也未可知。


    “張閣老說,他酒後失言,實屬無心,”話音剛落,言官中便有一人叫道,“飲酒便可藐視皇威麽?”


    張洮聽皇帝口氣,是在為自己打圓場,強撐著的尷尬一下子放鬆下來,又被言官那麽一說,他便朗聲說,“爾等都聽皇上的。”


    皇帝又接著說,“眾位言官之語,也不無道理,”於是眾人都盯著他,看他要給出個什麽旨意來。


    “張閣老雖是無心之失,卻要為滿朝文武做出一個表率,日後須持身以慎,猶在言談。”


    張洮一聽,趕緊說“遵旨”,言官們卻在等著皇帝的處理意見,


    “吏部尚書、皇極殿大大學士張洮酒後失言,特命其謹言慎行,從今日起七日,於朝中發言,不得超出三句。”


    限定性禁言,嘿嘿嘿。


    張洮一聽,覺得像是陷阱,“皇上……”


    皇帝又說,“超出一句,多罰一天,閣老,您已經說了第一句。”


    言官們覺得,這法子真新鮮,皇帝真會玩。


    雖然張洮還是不痛不癢,但是不讓他說話,也能把他憋個半死。


    這樣挫了張洮的威風,又絲毫無礙主和派的麵子,謝靖不禁又在心中點頭,皇上辦事,是越來越沉穩了。


    處理完張洮的事,兵部尚書羅維敏啟奏,稱應該抓緊時間,與北項開戰,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偷襲。


    他心裏本來一直就提防著北項,隻是沒人跟他通氣,說這仗一定要打,李顯達上來就這麽說,讓他措手不及。


    這三天來他和李顯達促膝談心,真是相見恨晚,李顯達帶來的第一手資料,是羅維敏在京城裏從公文上看不到的。


    隻是羅維敏一介書生,缺乏實戰經驗是最大的痛點,他雖然一腔熱血,深具戰略性思維,但是沒正經上過戰場,始終有些不自信。


    好在李顯達的自信比較多。


    於是羅維敏決定,就按李顯達說的,事不宜遲,盡早開戰,兵部會全力支持李顯達出兵。


    張洮一聽,又開始了,“你說北項要攻打後明,到現在也沒有真憑實據,不曾捕獲一個探子,截獲一封書信,說北項有這個企圖啊。”


    謝靖閑閑地提醒,“閣老,這是第二句了。”


    張洮差點拿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巴。


    羅維敏便侃侃而談,說北項這些年,入我後明者甚眾,貿易額卻越來越少,這其中的關節,閣老難道不明白?


    他說的就是北項人借著來後明做生意的機會,從事刺探情報,走*私貨物甚至偷竊搶奪等不*法行為。


    有兵部尚書背景加持,再者他的講法,又不像李顯達那麽咄咄逼人,便更可信了些,眾人聽著,覺得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一想到北項虎視眈眈,便都有些焦躁起來。


    又過了四天,主戰主和,漸漸人數各半了,其中主和的人裏邊,一部分是像謝靖一樣覺得“師出無名”,一部分是像何燁一樣,擔心開戰會動搖國家的財政根基。


    至於原先覺得北項不會打過來的人,倒是沒剩下幾個。


    張洮因為一天隻能說三句話,每句話都要十分小心斟酌著說,不免盤算一番,常常是聽人說話,就要反駁,又覺得該把這話省下來,留著下句一起駁,省著省著,卻連前麵說過什麽,都忘了。


    他為了反駁別人,又聽得格外仔細,聽著聽著,便覺也有幾分道理,當然臉上還是不會承認,隻一個勁兒搖頭。


    第六天的廷議,兵部職方司郎中廖倸出來啟奏。


    職方司是擬定軍事計劃,進行軍事統籌的部門,辛苦且責任重大,卻不如武選司和武庫司有油水,有本事有門路的人,一般不去那兒。


    廖倸是隆嘉元年的榜眼,按說不至於,不過他離了翰林院,就去了職方司做了個六品主事。


    他說,“臣自隆嘉元年,皇上於殿試題中問,後明與北項一事,便日夜糾纏於心。”


    原來是那時候埋下的一顆種子。


    廖倸說,他到了兵部,無事就整理那些不起眼的情報,其中有一條,讓他很感興趣,於是把每年的情況,都匯總起來。


    北項人冬天無事可做,除了聚在一起喝酒唱歌,沒有別的娛樂活動,而脫目罕那有個愛好,就是找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去山裏殺狼。


    起先有一年,他殺掉了三頭狼,他的哥哥和兄弟,分別殺了兩頭,然後第二年夏末,他們發兵打敗並吞並了臨近的部族。


    第二年又殺掉三頭狼,這次他的一個兒子也殺了三頭,他高興極了。那年夏末,又吞並了另一個更大的部族。


    第三年殺掉了五頭,另有兩位兄弟和兩個兒子和他一起進山殺狼,又吞並了一個部族,還有一個部族向他歸順。


    第四年有三個人都殺掉了五頭狼。這回吞並的部族,長期活躍在和後明做生意的順寧附近。最後一個部族孤木難支,便也投降了,這樣,脫目罕那就統一了北項。


    廖倸說,“上年冬天,這五人又進山獵狼,兩人獵五頭,兩人獵七頭,”眾人便問,“七頭,可是脫目罕那?”


    廖倸沉聲說,“他獵了九頭。”


    眾人皆大驚失色。


    朱淩鍶知道,和他一起獵狼的四個人,便是以後分別帶兵的四位將領。


    張洮心說,“危言聳聽,”廖倸一定要說,脫目罕那殺了這九頭狼,就是為了來攻打後明。


    他便等著,一俟廖倸說出這樣的推論,就趕緊利用珍貴的三句話反駁他。


    沒想到廖倸對皇帝行禮之後,退了回去。


    這是……就說完了?


    很好,朱淩鍶在心裏點頭微笑。隻講事實,不講故事,證據在這裏,怎麽推導,悉聽尊便。


    話說到這份上,北項什麽意思,大家也都明白了,隻是謝靖仍舊沒點頭。


    他不是不知道,皇帝心裏急,但他更怕做錯了決定,到時候皇帝心裏更傷。


    李顯達說,“謝靖你這個膽小鬼。”他沒說的是,皇上比你膽子大多了。


    又過了一天,京中收到順寧傳來的八百裏加急,北項突襲順寧城,守軍難以支撐,請求支援。


    謝靖去看時,李顯達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你要名頭,這不就來了。”他笑著說。


    謝靖輕歎一聲。


    隆嘉十二年四月二十四,後明對北項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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