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省叫人上了茶,便帶著乾清宮裏的內侍悄悄離開了,要把這地方,留給皇上和謝大人。


    朱淩鍶剛剛巡視了自己的館藏,心情還有些不平靜,一見到謝靖,這兩宗事來回一想,便又覺得臉上有些發燒。


    他這邊扭扭捏捏,謝靖卻是大大方方任由皇帝隨便看,平身之後,就在朱淩鍶下首,坐了下來。


    “臣去查了順寧府的鎮守太監,郭奉,”謝靖也不寒暄,直接開始匯報工作。


    郭奉原先是徐良盛一派,不過級別並不高,是以徐良盛倒台的時候,並沒有跟著去守陵。


    現在的掌印太監劉螢,接替徐良盛,在這個位子上,做了好幾年,一直都沒出什麽問題,算得上兢兢業業。


    劉螢和文官們,關係普通,看不出來和誰親近,有時也會互相為難,但大麵上還過得去。


    而這個郭奉,雖然之前與劉螢同在禦馬監,卻沒有多少交情。其實也不奇怪,劉螢和徐良盛是對頭,不坑他就算不錯的了。


    是以徐良盛走後一兩年,郭奉在內廷混得很不好,差點要被趕到南京去,不過此時,恰恰出現了一個轉機。


    靠著搭上了這個人,郭奉不僅在內廷起死回生,還打通了無數關節,去往順寧府,做了鎮守太監。


    雖說北地辛苦,可是鎮守太監的職位,卻是滋潤得很。


    順寧沒有總兵,最大的官兒就是參將,正三品,郭奉雖然隻有四品,可他一去,參將大人便要到他帳中請安。


    不光是因為,這鎮守太監,手眼通天,與京裏消息靈通,還因為無論是物資抑或兵力,調動征用時,都需要鎮守太監首肯。


    敵軍來襲,是出門迎戰,還是閉門退守,也都得鎮守太監發話,不然便是違抗上意,贏了還能為自己分辨幾句,輸了就難逃其咎。


    於是衛所大營中,必須把鎮守太監這尊佛爺給伺候好了。


    更別說郭奉背後大有來頭,那個人,可是任誰都不敢開罪,若是惹了他不高興,這官兒也就做到頭啦。


    於是郭奉到了邊境上最繁華的順寧府,竟然快活得像土皇帝一般。


    克扣軍費,冒領軍餉,欺男霸女,花天酒地,胡作非為,這些惡霸行徑,自不待言,因無人管得了他,百姓便都習以為常,能躲的自然躲遠,躲不了又有些血氣的,不免拚死一爭,被投到大獄裏,不多時也就沒了聲息。


    朱淩鍶聽到這裏,麵露愧色,“我們才打順寧府回來,竟然對這樣的事,絲毫察覺都沒有。”


    謝靖心想,何嚐不是呢,又要勸慰皇帝,“他在順寧府一手遮天,參將為著自己,自然也是合著他欺瞞咱們,”皇帝所到之處,無不是花團錦簇,又如何能得見花底淤泥。


    “這位郭太監,又有一樣,別具一格。”謝靖接著說,“他在順寧,常有北項人進出府上,”


    雖說後明與北項還算是和平狀態,但是郭太監作為朝廷特派員,此舉還是有些打眼,


    “還不是順寧本地的北項人,卻是那西邊遠遠來的。”


    西邊!脫目罕那一支就在西邊。


    見朱淩鍶睜大眼睛,謝靖點點頭。


    如果是這樣,就說得通了。


    那批箭矢若是通過郭奉,到了北項人手裏……


    隻是,他一屆鎮守太監,又何必做這樣的事,萬一開戰,不是吃力不討好麽,一旦兵敗,他也是要擔責任的。


    不對,不是他,是他背後的人。


    朱淩鍶凝神細思,這朝中究竟有誰,能左右鎮守太監的任命,而且還無視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意誌。


    又有誰能越過兵部,把本該發給順寧衛所大營士兵的箭矢,扣留了下來。


    又是誰能在幾年前郭奉走投無路時,一舉扭轉他的敗局。


    隻有一個人能做到。


    朱淩鍶眼中流露出驚懼不解的神色,“他,怎麽會是他?”


    謝靖麵有不忍,便伸出手,在皇帝胳膊上輕拍兩下,“茲事體大,容臣再仔細查探一番。”


    謝靖說得慎重,隻因他們說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內閣首輔,劉岱。


    朱淩鍶這些天,一直在回想書裏的情節。這樣看來,徐良盛的親信做的事兒,如今被郭奉代勞了,而指使他的人,也跟著一變。


    當時書裏隻說,徐良盛與羽妃合不來,可在朝中有沒有關係,究竟是沒說,還是朱淩鍶看得不仔細,就不得而知了。


    徐程這撥人,都是走科舉的路子上來的,身為人中龍鳳,不免自視甚高,對太監內侍,多有輕慢,平時也不願與他們為伍。


    可劉岱不這麽想,他自己雖然是大才子,卻是心眼兒小,又最愛聽好話,若是能天天奉承他開心,又將大把銀錢送上,那麽究竟這人是誰,什麽來路,他便不計較了。


    如此“廣開言路”,又“不拘一格”,自然身邊就聚起眾多“人物”,徐程他們,和劉岱對上了,還真是不如他。


    可是,朱淩鍶仍舊想不通,劉岱這麽做,到底圖什麽。


    論地位,他已經做到了百官之首;論錢財,在他山東老家,有沃野千裏,有多少參他豪富的折子,都被輕輕揭過。


    即便是皇帝,對他也是多加容讓。後明的讀書人,都篤信天命正統,劉岱若想要取皇帝而代之,也不現實,除非是瘋了。


    作為一個人要想要的一切,名譽,地位,成就,尊重,財富,如是種種,劉岱全都唾手可得,實在犯不著和北項勾結。


    若是徐良盛,還可以說是因為身體殘缺引起的心理變態,劉岱姬妾成群,兒女雙全,事事如意,怎麽還能做出這種事兒來?


    謝靖又輕輕拍了拍皇帝的胳膊,朱淩鍶或許是氣著了,眼睛裏盈盈閃動。他真的沒想到,自己處處小心,對劉岱禮遇有加,敬重他是能臣,不和他計較,卻被這樣背後捅刀子。


    “那也是劉岱叫人對朕放箭,想要弄死朕對不對?”


    好氣呀,朱淩鍶禁不住紅了眼眶。


    謝靖輕輕歎氣,說聲“皇上恕罪”,幫他擦了擦臉。


    他雖說要詳查,其實也是對皇帝的說辭,不能草率行事。


    其實這一個多月下來,事情的脈絡已經十分清楚,現在隻需要確鑿的證據了。


    隻是意圖謀害皇帝這一點,謝靖不能認同。


    他不覺得劉岱有意如此,而更像是北項那邊的一次妄動。劉岱之前還派人調查此事,恐怕並未聯想到和自己扣下的那撥箭頭有關,搜查方向還在往祁王指使那邊靠。


    等他回過神來,就該收拾場麵了。


    朱淩鍶有些難為情,他做皇帝這麽久了,還是控製不好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皇帝要不怕被罵,不怕爭端,更不能怕承認錯誤。


    但是他真的很不爽來自四麵八方、莫名其妙的惡意,僅僅因為他是皇帝本身這件事,就能痛下殺手。


    一想到曆史上,和自己幹過同樣工種的同事們,都是生活在這樣危機四伏、殺氣騰騰的環境中,就不由得感歎:


    “所謂‘寡人’,都是真的啊。”


    難怪皇帝這種工種,平均壽命這麽低。


    不是防著被人弄死,就是要先下手為強,想著怎麽弄死別人。光是琢磨這個,就大大降低了幸福感。


    我怎麽就穿成了皇帝呢,朱淩鍶長歎一聲。


    “皇上,”謝靖擔心地叫了一聲,眼中是濃濃的關切。


    嗯,其實當皇帝,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不然就沒法認識謝靖了,對吧。


    或許就是因為有謝靖在,他才是現在這副模樣,才會當了七八年皇帝,都沒有孤家寡人的自覺。


    在被人存心謀害的時候,是謝靖把他化解了陰謀;在政事上遇到困難的時候,是謝靖幫他找解決的辦法;在被朝臣步步緊逼的時候,是謝靖幫他頂住了壓力;在生命遇到威脅的時候,是謝靖用身體幫他擋住了凶器。


    所有人都認為,隻要坐上龍椅,那個人就是皇帝。隻有謝靖,依然把他當做那個需要幫助和指引的孩子。


    所以他仍然可以放聲大笑,在謝靖麵前想哭就哭,偶爾調皮任性,就為了等著看謝靖微微皺眉。


    謝靖為他保留了,生而自由的一切天性。他才沒有因為皇帝這個位子,而變成一具空殼。


    “無妨,”朱淩鍶用力搖搖頭,謝靖露出欣慰的笑意。


    在書裏,劉岱倒台還要好幾年。


    他治家不嚴,兒子在老家犯事,出了人命,姬妾又爭風吃醋,鬧出醜聞,這才被禦史一本參上。


    但是最初參劉岱的幾名言官,下場都很淒慘。首輔氣焰正盛,竟然支使錦衣衛來拿人,四十仗下去,就都不會說話了。


    徐程忍辱負重,跑到皇帝麵前給劉岱上眼藥,也沒能奏效,反而被徐良盛記恨上了。


    一直到北京保衛戰結束,謝靖在朝中的人望達到頂峰,劉岱失了人心,又因逃跑主張遭人記恨,是以牆倒眾人推,這才落下馬來,辭官回鄉收場。


    這回應該不那麽難了吧。


    謝靖表情嚴肅,眼神堅決,“臣自當考慮後果。”


    要是這次扳倒劉岱不成,往後的仕途,謝靖可就無望了。


    他便再沒有機會,親手實現“九州升平”的理想。


    朱淩鍶點點頭,知道謝靖沒把籌碼放在自己身上。謝靖從來沒指望過,讓小皇帝去正麵迎戰。


    該說他貼心呢,還是太現實,朱淩鍶有些失落。


    謝卿,如果可以的話,


    朕也想成為你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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