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夏侯瀲沒有費什麽唇舌就說服了沈玦讓他和持厭去朔北。夏侯瀲覺得不可思議,原本還以為要花好一番工夫。


    大約是因為他先斬後奏吞了極樂果吧,就算沈玦想罵他,看到他服完藥一副快斷氣的鳥樣也罵不出口了。夏侯瀲心裏覺得抱歉,可也沒法子。沈玦隻是望著他歎了一口氣,帶他到花架底下曬太陽,一下午什麽也沒做,單讓他靠在自己大腿上打盹兒。夏侯瀲迷迷糊糊躺著,口裏喃喃著問道:“少爺你身上的傷疼不疼,要不要我幫你吹吹?”


    “吹你個頭,睡你的覺。”沈玦把手罩在他眼睛上。


    這一睡,一下午就晃過去了。


    晚膳時分,沈玦命人在小花廳布下酒菜。花廳雖然小,但很敞亮,開門望出去便是花苑裏的小池塘。幾支棠棣花開得灼灼,直伸進月洞裏來。這還是他們仨頭一回坐一塊兒吃飯。之前沈玦傷得下不來床,好不容易下床又公務纏身,怎麽也撥不開空。沈玦坐在主位,托著衣袖給持厭布菜。今兒的菜色很清淡,一眼望過去青青白白的一片,少鹽少油少糖,是特意按照持厭的口味來的。


    “喝酒麽?”沈玦問持厭。


    持厭搖頭。


    夏侯瀲說:“他隻喝白水。”


    “梅花酒喝麽?”沈玦問,“用白梅浸的,沒什麽酒味兒。”


    夏侯瀲拍拍持厭的肩膀,“嚐嚐看,男人不喝點兒酒怎麽行?”


    持厭低頭看著夏侯瀲放在自己肩頭的手,抿著唇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搬著杌子到沈玦另一邊坐下。


    夏侯瀲的手僵硬地懸在半空,愣愣地望著對麵的持厭。


    持厭低著頭戳米飯,“我不想喝。”


    他悶不吭聲地夾菜吃飯,眼睛隻看自己的碗,但誰都能看出來他在生氣。夏侯瀲一方麵摸不著頭腦,一方麵又覺得稀奇,持厭竟然會生氣了。


    “持厭你怎麽了?”夏侯瀲伸出手在持厭眼前晃悠。他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自己哪裏招惹了持厭。


    “你騙我。”持厭低低地說。


    夏侯瀲愕然道:“啊?”


    持厭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蓋住了澄靜的雙眸,臉上有顯而易見的落寞。“你以前說,娶媳婦兒隻能娶女人的,要比自己小,還要賢惠持家,會做飯會女工。小少爺一個都不符合,可你娶了他。”


    夏侯瀲啞口無言,想解釋又笨嘴拙舌,過了老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我那時候本來是喜歡女人的……”打眼瞥見沈玦越發寒涼的眼神,自己咬了自己舌頭一下,硬把話兒囫圇吞了回去。


    他爺爺的,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下好了,倆人一塊兒得罪了。


    沈玦放下筷子,取過沈問行手裏捧的巾櫛掖掖嘴,道:“阿瀲教你的沒錯,隻不過他教予你的是世俗的道理,陰陽諧和合乎人倫,按照常理,的確該男娶女,女嫁男。不過,‘人情之所不能已者,聖人不禁’,隻要相互歡喜,是男是女又有什麽妨礙?若你日後碰上喜歡的,無論男女,隨自己心意便是。”他轉了轉手指上的筒戒,笑了笑又道,“還有一點你誤會了,你弟弟沒有娶我。他既然住在沈府,又隨了我的姓,自然是嫁給我了。”


    “……”夏侯瀲想要反駁,沈玦涼颼颼一個眼神掃過來,夏侯瀲閉了嘴。


    持厭呆住了,睜大眼睛望著沈玦,沈玦也默默看著他,他又轉過頭望了望夏侯瀲,低低地重複道:“隨自己心意便好麽?”


    “自然。”沈玦道。


    持厭問道:“那我可以嫁給你們倆麽?”


    滿堂寂靜。夏侯瀲動作遲緩地扶住了額。


    花圃外麵繁花綠葉在風中簌簌地動,夕陽昏黃的光影在地上燦爛生輝。


    沈問行立在香幾邊上,默默地想,舅老爺腦子不大靈光的樣子。


    沈玦微笑道:“不,你不可以。”


    用過膳,天已經黑了,三個人回到書房。夏侯瀲關上門,落下簾子,點亮各處的燭火和燈籠,一室熒然。沈玦在案後落座,持厭背對著沈玦和夏侯瀲,解開上衣,月白色的家常袍子和雪白的裏衣褪下,露出緊實又精悍的肌肉,以及紋滿整個背部的黑色修羅圖騰。


    “地圖就藏在這圖騰裏麵?”夏侯瀲端詳著持厭的紋身。


    持厭點點頭,“按照這副地圖,我們可以從雪山北麵上山,到達臨北侯府。”


    “你上過雪山麽?”


    “上過,”持厭說,“臨北侯府在山腰,上山一般從懷朔城北門出去,從南麵上,南麵坡緩。北麵坡陡,而且連著大雪原,很容易迷路。”


    沈玦把奏折堆到一邊,在烏木案上攤開丈八匹紙,“我把地圖摹下來。”


    “少爺你還會畫畫?”夏侯瀲好奇地湊過腦袋,“你怎麽什麽都會?”


    “以前閑著無聊畫著玩玩兒。”沈玦好像想起什麽,幹咳了幾聲,推開夏侯瀲的腦袋,在雪白匹紙上落筆。


    夜晚靜謐無聲,隻有燭花輕微的爆響。沈玦摹好了圖騰,持厭把衣裳穿好,坐到書案邊上。夏侯瀲左看右看,實在沒看出這修羅惡鬼哪裏像一幅地圖。沈玦淡淡瞥了他一眼,將整幅畫兒掉了個個兒,然後在空白處填滿朱砂。


    隨著鮮紅的線條連成一片,地圖緩緩現出了形狀。


    “下麵是山路圖,上麵是侯府地圖。”持厭指著侯府,“侯府外圍五步一哨亭,十步一望樓,裏麵關卡重重,過一道門查驗一次身份,很難混進去。”


    沈玦沉吟了一陣,道:“辦法我幫你們想,先不急。持厭,你說說百裏鳶吧,我們之中,隻有你最了解她。”


    持厭愣了一下,低頭看自己的掌心,沁涼的天風穿進月洞,勾連在他指尖。他沉默了片刻,說:“我遇見她的時候是在紫荊關,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犯病了,倒在雪原上。朔北太冷了,有很多醉漢喝醉酒躺在路邊,第二天早上才被人發現凍死的屍體。我以為我也要死了,但她救了我。”


    “她為什麽要救你?”沈玦問。


    “她說她小時候聽我吹塤不小心凍暈了,是我把她抱回了屋。”持厭說,“可我不記得了,除了她帶我上雪山,我隻有十四歲的時候跟著住持去過一回。”


    “十一年前……她才一兩歲吧?這麽小就會聽塤了?”夏侯瀲震驚。


    沈玦微微蹙起眉,問:“你熟悉她麽,持厭?”


    持厭點點頭,望著窗外漆黑的天穹,輕聲道:“百裏一直都是個小孩兒,很小很小的小孩兒。”


    ——————————————


    阿雛踩著月光回了雲仙樓。她這幾天害怕刺客報複,在相識的一個姐妹家避風頭。沈府她是不敢待的,沈玦好像不怎麽待見她,每回見了她眼神都發著冷,隻有夏侯瀲在的時候他臉色才會緩和一點。她疑心沈玦是裝給夏侯瀲看的。


    後來她才知道原因,有一回她在茶樓喝茶,聽見鄰桌嚼舌根,說她是夏侯瀲的老相好,是紅顏知己。這話兒鐵定是傳到沈玦耳朵裏了,難怪他總是對她沒有好臉色。


    百裏鳶已經出城了,她聽聞廠衛在開平衛發現了她的蹤跡。阿雛心裏一麵覺得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一麵又擔心,百裏鳶……她記憶裏的阿鳶,要是被抓到了,會怎麽樣。


    會死的吧。她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她總是忍不住想起百裏鳶月光下又黑又亮的眼睛,想起她甜甜地喊自己“姐姐”的模樣。一個人做戲真的可以以假亂真麽?她想破頭也想不明白,使勁兒甩甩頭,她歎了一口氣,進了門。


    因為伽藍的事兒,雲仙樓許久沒有開張了,處處顯著冷清。姐姐妹妹都在堂下搓牌九打馬吊,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見她回來,有人懶洋洋打了個招呼,她點了點頭,回到自己院子。階下堆滿落葉,花圃裏的花兒都枯了,枝蔓亂長,伸到小徑上來。她打開紅漆門,燃起桌上的一截短蠟,光盈盈地亮起來,她背後的影子拖著一長條,伸到屋頂上去。


    她把包袱放在鼓凳上,轉過身掀開落地罩上的珠簾,黑暗裏影影綽綽現出一個矮矮的人影兒,坐在她的拔步床上,一雙腳挨不到地,懸在紅木腳踏上麵。阿雛看見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在黑暗裏睜開,百裏鳶緩緩地露出一個殷紅的微笑。


    “你回來了,姐姐。”


    阿雛尖叫了一聲,一跤跌在地上,差點打翻了燭台。她轉身連滾帶爬想要出去,兩個刺客關上了門,守在門口。她貼著門轉過身來,黑暗裏百裏鳶一步步踱出來,站在她的跟前,低垂著漠然的眼,俯視著她。


    要死了麽?她驚惶地想。她給夏侯瀲通風報信,一定會被殺的,像所有死在伽藍刀下的人一樣。


    她閉上眼,寂靜裏隻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寒冷攫住了她,手腳都發著涼。她等待著一把刀或者一把匕首,刺進她的胸膛。


    忽然,一陣熟悉的乳香味縈繞鼻尖,她被一雙柔軟的手擁住。


    百裏鳶緊緊抱著她,在她耳邊道:“姐姐,我在這裏等了你好久,你怎麽現在才回來?我們不是說好了一起回朔北嗎,我來接你了,姐姐。”


    作者有話說:


    敲黑板。 本文真的he,真金白銀的he。 番外會讓瀲哥喵喵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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